神守山雄奇俊秀,曲折盤繞的山道玉帶般從上方垂落。
林守溪沿著山道走向主峰峰頂,兩側奇巒挺立,山谷深邃,殘霞淡靄飄若紗帳,清澈冰泉泄如飛雨,蒼松翠柏積雪,云若華蓋垂覆,古色古香的亭臺樓閣皆淹沒在了茫茫晨霧里。
余紫走在少年身邊,為他介紹著沿途名勝古跡的來歷。
神守山原名神狩山,傳說天神巡狩人間之后,會于這孤峰之巔飛升,回到眾神居住的天國,之后,首座將狩字改為守字,有代神守山之意。
“叫狩神山倒也不錯。”林守溪說。
余紫微怔,隨后輕笑道:“不愧是山主大人,年紀輕輕便有此志,前景無可限量。”
話到此處,余紫微頓,又沉吟道:“說起來山主的名字里也有一個守字,倒是緣分。”
林守溪輕輕點頭。
“神山印璽丟失三百年,偏偏讓公子尋回了,不知公子是如何做到的?”余紫試探性地問。
“你在懷疑我得印不正?”林守溪問。
“余紫不敢。”玄仙門主歉意一笑,不再多問。
寧絮跟在一邊,看著尊敬的師父刻意逢迎的諂媚,再看看這少年不知好歹的冷淡,心中更惱,她回想起那日比武的場景,她將壓箱底的本事都使出來了,卻換了個被他抽得滿地打滾的下場,每每回想起來,她的臀腿處依舊火辣辣地生疼。
寧絮暗暗安慰自己,歷史上那些年幼的帝王,大都會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暴死,林守溪德不配位,殃災遲早會來。
但很快,余紫將她拉到一邊,附耳說了幾句,這幾句話瞬間將寧絮打回現實。
少女面頰如火,羞恥萬分地看著余紫,低聲央求。
沿著山道繼續向上,氣溫更寒,雪下了起來,像是大把灑下的砂鹽,更上方危峰兀立,如蒼龍昂首,直插天穹。
余紫領著他抵達了兩座青玉石砌成的大殿。
林守溪有神山印璽在身,一路暢行無阻,哪怕是許多被稱為禁地的地方,一樣攔不住他的腳步。
大殿飄浮著數不清的玄妙神術,它們像是一只又一只飛舞的精靈,只要伸手去觸,奧妙的文字就會化為圖卷,在識海中徐徐鋪展開來。
林守溪快速翻閱過了諸多密藏經文,卻沒有找到他想要的東西。
他繼續向前。
再往前是幽界。
三山都有幽界,那是獨立于神山世界之外的小世界,以道法為柱,意志為界。
林守溪知道,幽界真正存在的意義是避難所——若有一日傾覆之災真正到來,所有神山修士都可避入幽界,逃脫劫難。
這座大殿中的確藏著無數令人眼花繚亂的玄奇珍寶,每一件皆價值連城,但他沒有被吸引,他像是在找什么更重要的東西。
“這里就是山主閣么?”林守溪問。
“這是首座與掌教的居所,嗯……也算山主之閣了。”余紫輕聲答復。
“那真正的山主閣在何處?”林守溪又問。
“山主閣?”余紫面露疑色。
“就是三百年前山主所居之處。”林守溪說。
余紫思忖了一番,說:“當年山主風華無限之時,余紫尚未出生,但我的確聽說過,山主靜修時建過一座小庭院,只是庭院久無人去,早已荒廢……這樣,寧絮,你先去替公子打掃一番庭院吧。”
“啊?”
寧絮愕然。
她生得很美,是神守山有名的小仙子,是無數年輕修士心中的夢中情人,自幼奉劍修行,何曾拿過掃帚這種污穢 之物?但她沒敢忤逆師父的旨意,應了一聲,乖乖照做。
偌大的主峰上白雪飄零,空無一人。
“神守山的修士呢?都去哪里了?”林守溪問。
余紫沉默片刻,知道林守溪聰穎,故而也沒有刻意隱瞞:“他們許是覺得山主大人不值得拜見,刻意避開了……不過無妨的,山主尚且年少,時間還長,總有一日會讓所有人刮目相看的。”
“你相信我?”林守溪微微皺眉。
“那日公子擊敗絮兒時,真是將妾身的面頰抽得火辣生疼,不過,一時的丟人現眼也沒什么,世間萬物本就當由強者居之,妾身相信,公子年少時便有此作為,將來定能走出一條前無古人的道路來。”余紫如此說。
寧絮應該慶幸自己去掃地了,否則這番話語定會聽得她道心震動。
“今日你領我上山,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若之后我坐不住這山主之位,你也不會好過的。”林守溪平靜道。
“我說了,我相信公子。”余紫同樣平靜。
“你有求于我?”林守溪問。
“我是真心相信公子,但……”余紫略一猶豫,還是說:“妾身的確有一事相求。”
山主的舊庭院不大,寧絮很快就將其打掃完畢,她灰頭土臉地從閣中出來,低聲說了句‘我去換身衣裳’后,快步離開。
林守溪走入了這間平平無奇的狹小庭院。
庭院只有一間屋子,屋子本就簡陋,再加上年久失修,早已成了危樓,里面倒還擺放著林仇義留下的諸多舊籍,時隔百年依舊洋溢著淡淡的書卷香氣。
林守溪搜尋了一番。
他對于林仇義太過了解,很快,他找到了一本不一樣的舊籍。
這本舊籍一片空白,里面一個字也沒有。
林守溪知道,這是某種封印。
就像打開鎖需要合適的鑰匙一樣,打開這本舊籍的方法是相對應的法術。林守溪嘗試了一次就成功了。
合歡經的心法之下,空白的筆記上浮現出了文字。
‘焚香齋戒,沐浴更衣。
這已是圣意降臨后的第七日,我的道心卻始終靜不下來,這是皇帝的旨意,是陛下的托付,作為神山子民,為陛下祓除污穢是責無旁貸之事,我不怕去往彼岸,更也不怕承受苦難,我早已勘破了生死,那今日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這份筆記是林仇義假死之前寫的。
筆記啟閱之時,籠罩庭院的薄光如雪蓮盛開,將世界徹底隔絕在了外面。
‘道心難寧,徹夜難寐。
我已許久不做夢了,但今日,我總會做一個古怪的夢,夢里,我看到了被焚燒得露出虛空的蒼穹,深邃的蒼穹上,一只黑色的九尾凰鳥蒼鷹般不斷盤旋,它發出一聲又一聲的怪叫,像在警醒我什么。’
‘我想起了傳說中的黑凰。
有人說黑凰與白凰皆是神明,是太古時最隱秘的陰影,也有人說,黑凰與白凰就是那兩柄無上神劍的靈態……荒謬神劍與誅族神劍啊,一柄可斬不存在之物,一柄則可斬一物而滅一族群,如果這樣的東西真的存在于世,只要任意一個人被誅族之劍殺死,整個人族都會跟著灰飛煙滅。這與其說是神劍,不如說是魔劍。’
誅族神劍……
林守溪想起了鎮守的遺言,他臨死前就讓他去尋回這把劍,可這兩柄劍太過神秘,哪怕是神山之主,對它的下落依舊一無所知。
‘我不畏懼殉道,不畏懼輪回,一切都已準備妥當,只等那一天到來。’
‘晨起,清粥,念靜心經,午后踱步 于庭,秋涼夜寧,與故友飲茶,道心安寧。’
‘入夜,心亂如麻。’
‘小盈與小頌來看我了,他們始終不愿意同我講闡明極地遠游之事,但他們真是冰雪聰明,看出了我狀態的不對,這兩個孩子反復追問于我,我不勝其煩,告訴他們,不久之后,我將要去往一個神秘的國度,哈哈,他們還以為我在騙人。’
之后的筆記很混亂,寫的都是林仇義的自我掙扎與糾結。
他很痛苦,又不知自己在痛苦什么,因此更加痛苦,他很苦悶,也不知自己在苦悶什么,因而更加苦悶。
這種感覺很像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突然覺醒了意識,然后看著周圍大片的黑白子陷入沉思。
終于到了某一行,字跡清晰了起來。
‘我見到了陛下。
陛下身披神袍,來到我面前,我一度以為這是幻覺,我從未想過,陛下竟是位少女,也從未想過,世上還有這般完美的少女,她說,死亡儀式開始的那天,她會親自打通異界之門,送我去往彼岸。我感陛下之賞識,受寵若驚,只是當陛下問我有何疑慮時,不知為何,我隱瞞了那個黑凰盤旋的夢。’
‘我為何要隱瞞?’
‘此事但求萬無一失,等下次見到陛下時,我定要將黑凰一事告知于她。’
林守溪皺起眉頭。
他沒有想到,原來師父早在三百年前就已見過皇帝。在世人的認知里,深埋在地下的圣壤殿像是一座墳墓,禁錮住了沉眠帝王的步伐。
后面的事情發展超乎了林守溪的預料。
‘我又夢見了黑凰,這一次,它如此清晰,我甚至看到了黑凰身上的鱗片——對,是鱗片,而非羽毛,如果這個夢是真實的,黑凰應也是龍屬神明。龍族真是強大,這個世界的歷史都像是從龍的胚胎里孕育出來的。’
‘這一次,黑凰給我留下了東西。’
‘一部劍經、一塊鱗片、一句讖言。’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將這些寫下來,也不知道未來誰會看到,但現在的我,有點害怕,我依舊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人行走在夜里,總會害怕叢林里潛伏的野狼,我想,我的長夜到來了。’
‘劍經并不晦奧,相反,它極為通俗易懂,我修煉了一會兒,并不覺得有何特殊之處。至于這鱗片……鱗片通體黑色,很堅硬,也沒有什么特殊之處,至于這句讖言,讖言的內容極為簡短,只有八個字‘大地顫鳴,白骨蘇醒’……這,說的是龍尸嗎?’
‘那頭黑色的鳳凰想告訴我什么?它又為何偏偏找到了我?一草一木皆有因果,皆有預兆,這又昭示著什么呢?’
林守溪此時才明白,他小時候緊緊握著的黑鱗,是林仇義塞到他手里的,他之所以這么做,是為了掩蓋那句‘邪龍轉世為人,口銜逆鱗,為禍蒼生’。
師門之人說,這句讖言是魔門祖師留下的,但林仇義就是魔門祖師本人,這三百年里,他行走人間,應是換了許多不同的身份,且不斷地傳位給他自己。
‘儀式要開始了。’
‘我將一縷精神留在此處,繼續記錄之后發生的事,我也不知道這縷精神可以存續到什么時候。’
‘儀式開始,我孤獨地做完了一切,皇帝卻遲遲沒有現身。’
‘道劍已經高懸,落下之后,我的肉身將會被斬滅,我死之后,整座神守山都會震惑且哀慟吧,但我并不擔心,小盈與小頌都已長大,他們會幫我打理好神山。’
下一刻,文字陡然尖銳,像是被削光了血肉的骨頭:
‘邪神!邪神來了!!
它是怎么悄無聲息地穿越神守山的禁制的?!它要破壞這場儀式,它要破壞陛下的新生!等……等等?
它為什么穿著陛下的神袍?’
道劍劈落。
筆記到此戛然而止。
隨著他的翻閱,上面的文字也如指間之砂,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守溪看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卻只是笑了笑,說:“師父,你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寫日記啊,這一份的確比留在魔門的那份真誠得多……謝謝你了。”
林守溪知道,那天皇帝的確親至了。
但林仇義身上佩戴著黑鱗。
就像自己與小禾的初見那樣,別人眼中平平無奇的小丫頭,在他眼中卻是清美無雙的雪發少女。
林仇義見到了皇帝的真面目。
不幸中的萬幸,皇帝出現之時,道劍劈落,將他道軀粉碎,他震驚的神情沒有讓皇帝看到,否則,一切恐怕早就敗露了。
之后轉生到那個世界,漫長的歲月里,林仇義應也想通了這些,所以他小時候才能恰好讀到那句‘佩真龍之鱗可不惑’。
但有時候,不惑是更深的痛苦。
林仇義口中的小盈與小頌也未能成為下一代神山的中流砥柱,在他死后不久,蒼碧之王就毀滅了一切,對于蒼碧之王的到來,人們眾說紛紜,但現在,林守溪已有了定論——因為皇帝醒了。
皇帝的蘇醒吸引了蒼碧之王。
但那天,被世人奉為神明的皇帝沒來守山。
如他所想的那樣,所有龍類沖撞神墻,都是因為皇帝的存在,皇帝應是龍的死敵。
龍的死敵是邪神。
但此時此刻,這位‘邪神’正在神墻之外,與識潮之神展開不死不休的決戰,那一場戰斗引發了一浪又一浪的地動,哪怕是神守山的峰尖都在微微顫抖。
他很好奇,這次長安的千燈之夜,林仇義是怎么騙過皇帝的,還是說,他連自己都騙了呢?
林守溪靜靜坐在那里。
光線從窗外照來,點亮了桌案的一角,灰塵在空中靜靜浮動,像是飛出的無數粉蛾。
三百年前,三百年后,一老一少兩個身影像是重疊在了一起。
林守溪漸漸想明白了一切。
“師父,總有一日,我會祓除一切污穢,令人間重獲新生。”林守溪合攏筆記,重新念出了當年的誓言,這一次,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
重新推開門時,紫蒼色的暮色已漫過山巒。
門口,寧絮在等他,已等了一天。
寧絮換了一身清涼的裙裳,香肩雪白,鎖骨纖細,微低的胸口脂白四溢,動人心魄,林守溪才出來,她就走上前去,攔住了他的手臂,將傲人的胸脯輕輕摩挲上他的臂膀,這位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女女畫著姣好的妝容,斂著眉目,淡咬朱唇,一副惹人憐惜的模樣。
寧絮此刻極美,任何弟子見了,恐怕都會拜倒在她的裙下,林守溪卻是輕輕抽出了手臂,說了句‘你不必這樣’后,徑直向外走去。
寧絮愣在原地,臉頰通紅,猶豫后,她提起裙擺,跟了出去。
林守溪下山的時候,終于遇到了修士的刁難。
那是一個境界如淵的老人,老人瞥了林守溪一眼,說:“今日讓你登上山頂,入主神殿,是神守山千年之恥。”
“那你們為何不出來攔我?”林守溪問。
“我們都是山主舊交,尊重山主之遺愿罷了,這不代表我們都接受你。”
老人說。
“那你現在來是做什么?”林守溪又問。
“老夫只是想看一看,你有沒有做山主的資格。”
老人托起了手中的星盤,說:“這是古海星盤,是當年老山主做的玩意,其中鑲有九千顆星辰,托舉此盤,星辰便會明亮,亮得越多,說明此人越有潛力。”
“就是個測試弟子天賦根骨的玩意么?”林守溪聽懂了。
“你愿意試一試嗎?”老人問。
林守溪伸出手。
老人遞過星盤。
星盤上所有的星辰盡數寂滅,一顆也沒有亮起,老人見到這幕,也大吃一驚,旋即輕輕搖頭,說:“交出神山印璽吧,神守山愿意奉養你一生,這山主于你而言不過虛名,不會帶給你任何益處,反倒還會牽累你。”
“這是師父留給我的位置,任何人也不能搶走。”林守溪如此回答。
老人皺起了眉。
林守溪已徑直向著山下走去。
老人瞥了寧絮一眼,見到她的打扮后猜到了大概,道:“我早就聽說玄仙門趨炎附勢,卻不成想到了這個地步,真是荒淫。”
寧絮素來是不敢與長輩頂嘴的,此刻卻是伸出手指,指了指他的星盤。
老人低下頭,一驚。
只見星盤之上,赫然浮現出了一顆輪盤大小的星辰,星辰熊熊燃燒,宛若太陽,將其余九千星的光芒盡數遮蔽。
寧絮深吸了一口氣,跟上了林守溪的腳步。
少女的腳步輕盈了許多。
走到山腳下時,林守溪停下了腳步。
“別跟著我了,我要回家,你要是跟我回去,很不像話。”林守溪說。
“可是……”寧絮猶豫。
“你師父想要什么?”林守溪直截了當地問。
寧絮支支吾吾了好久,終于吐出了‘合歡經’三字,“師父想要你那一版的合歡經。”
余紫浸淫此道多年,當日比試之時,就看出了那經文的玄妙。
“只有這個?”林守溪吃驚。
“額……”
寧絮心想,自己內心掙扎了這么久不敢開口的,竟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嗎?
“你師父為何不親口問我要?”林守溪問。
“那日比試,我對楚仙子出言不遜,還動了殺招,師父希望我來……道歉。”寧絮聲音變輕。
很顯然,余紫讓她所做的道歉,不是正經的道歉。
“那日比試時,我已懲罰過你,我們并未恩怨。”林守溪說。
寧絮也不知道他是真話還是欲擒故縱,不敢多言。
“我只念一遍,你記住了。”林守溪忽然說。
寧絮一愣。
她靜靜地聽完了林守溪誦念心法,眼睜睜地看著他離去。
在此之前,寧絮已做好了任何準備,哪怕林守溪提出再無理的要求,她也會應下——余紫過去待她極好,為了報答師恩,她愿意拼盡全力幫師父取得她想要的東西。
但現在,這一切如此輕而易舉地得到,反而讓她無所適從,總覺得自己虧欠了什么。
林守溪早已走遠。
寧絮站在原地,徘徊不去。
山頂上,白云落如輕舟。
暮色落下,林守溪返回宮家。
今夜的宮家格外寧靜。
門大大方方地打開著,似在歡迎他的回來。
林守溪踏入寂靜的門扉時,感到了一絲不安,但此時此刻,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