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
滴水聲不斷響起,那是沿著鐘乳石緩緩淌下的細流,它們在尖端凝聚成滴,落在一個白蘿卜削成的碗里,這原本只是臨時盛水的器皿,卻雕飾精美,是前尖后翹的三高足青銅爵樣式,可見這雕飾此物的主人是有多閑了。
杯中盛滿水后,慕師靖將新雕的蘿卜杯續在下面,這次是夜光杯樣式,杯壁由她精心削過,薄如蟬翼。
“小禾,喝水了。”
慕師靖坐到小禾身邊,將盛著水的蘿卜杯遞到她的唇邊上,小禾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她將嘴從杯壁挪開,伸出小舌頭直接去舔舐杯中的水。
慕師靖瞇起了眼,笑意盎然,有種在喂養小動物的感覺。
“這樣才乖嘛。”慕師靖彎眸而笑,道:“不就是不喜歡吃白蘿卜么,至于和姐姐大打出手嗎?”
“還不是你先動的手?”
小禾用靈巧的小舌頭將嘴唇舔得濕潤,她幽幽地瞪了慕師靖一眼,對她的惡人先告狀感到不滿。
昨夜她們對于紅蘿卜和白蘿卜哪個更好吃產生了爭論,小禾是紅蘿卜的支持者,慕師靖則是白蘿卜的守護人,她們原本只是普通的爭吵,不成想越來越激烈,竟和大道之爭似的,最終更是演變為了少女間的貼身搏斗,若非小禾傷勢突然復發,她們估計能打好久。
先前火樓之中,小禾神血爆發,展示了一騎當千之勇,但神血的代價也是沉重的,每一次使用,它都會對經脈造成幾乎不可逆的傷害,若非林守溪與慕師靖的血宛若神藥,她這樣的傷勢,至少要三個月才能復原。
慕師靖聞言,抱膝微笑,她揉了揉小禾雪白的頭發,說:“小禾兇起來還蠻嚇人的。”
“我才沒有兇。”
小禾雪腮微鼓,嘟囔了一聲。她知道自己昨夜有些失態了。
這些日子她們朝夕相處,熟路了之后彼此的真面目也就漸漸表現出來了,慕師靖原本是很想維持自己溫柔善良的姐姐形象的,奈何小禾生得太過清純可愛,再加上受了傷,如病懨懨的小獸,她無法抑制自己的欺負欲,時常去捏她的臉,戳她的腰,還掰下蘿卜葉子,如持羽毛,用它的邊緣去逗弄少女的小腳丫。
小禾原本只是覺得木姐姐貪玩,做這些也是因為喜歡她這個妹妹,但昨日,她們關于蘿卜起了爭執,慕師靖為了論證白蘿卜的優越性,先是舉了白祝的例子,隨后覺得有些站不住腳,隨口提了句,說自己過去的道侶也很愛吃白蘿卜。
慕師靖并不知道小禾早已看穿了她的身份,還是不是將過去的道侶掛在嘴邊,許多次,小禾都忍不住想要發問,問她費盡艱險來救自己是不是與林守溪有關。
她始終覺得,木姐姐是將一部分對林守溪的情感,寄托到自己身上了。
那這算什么呢,林守溪尚在人世的兩個遺孀依偎取暖嘛……
小禾不免又想到了古庭初見的少年,她原本以為,時間會沖淡一切,等她登上命運中的雪山時,少時的情短情長也會淡去,現在一年過去了,她終于明白,記憶只會將無足輕重的東西丟掉,珍貴的則會歷久彌新,哪怕千年之后回想,它的每一個細節依舊閃閃地散發著光亮。
小禾喝過了水,靜靜地看著慕師靖,似也要從這張美得不真實的臉中看到些許他的影子。
“又在想你的小夫君了?”
慕師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打斷了她的思緒。
“沒有啊。”小禾摸了摸頭發,說。
慕師靖知道她在狡辯,這般略顯茫然的思春模樣她已見過多次,而且據她觀察,
小禾在說謊的時候還很喜歡摸自己的頭發。
她順勢來到她身邊,替她編起了頭發。
慕師靖很喜歡她的白頭發,覺得這頭發不僅漂亮,辨識度還高,若有機會她想弄一頭試試。只可惜她編辮子的手藝有些笨拙,被小禾說了幾句后還不服氣,口是心非地責怪是她頭發保養太差,質地不好。
小禾也懶得和這個嘴硬的姐姐爭辯,只是吐吐舌頭,表達自己的不屑。
雖然偶有吵架拌嘴,但她們的關系畢竟被生死打熬過,宛若親姐妹一樣,哪怕睡覺的時候也會貼在一起,這些天也沒有其他事做,兩人就一直聊天,小禾將自己小時候的事講給她聽。
慕師靖聽完,只感慨窮山惡水出王女,一對比下來,自己的人生簡直是象牙塔里生長出的花朵,聽上去嬌貴易碎,很沒面子,于是她也給自己編了一個悲慘的經歷。
她說自己小時候生活在海邊,夢想是當縱馬飲酒的俠女,可命運卻將她推上了海船,她很小的時候就隨隊捕魚,海中有猛烈的風浪,也有兇狠的怪獸,她每日擔心受怕,惶惶不可終日,后來海難如期而至,她的船被一頭長頸海獸撞毀,一船的人盡數隕難,唯她活了下來,她趴在破碎的船體上,顛沛流離了七日,在瀕死時見到了一座孤島……
小禾聽得一愣一愣的,忽然覺得自己幼年的悲慘似乎沒什么了,因為她后來知道,她小時候雖慘,但絕不會死,因為姑姑始終在暗中保護著她。
“木姐姐小時候生活在海邊么?”小禾問。
“嗯,是在荒外,靠近冰海,一眼就可以望見終年不化的雪山。”慕師靖微笑著說:“我們村子是靠捕魚為生的,每個孩子都要自己走入深藍,搏擊風浪,捕獲一條兇猛巨魚才能宣告自己成年。”
小禾竟露出了神往之色。
慕師靖明明是在說謊,可她提及冰海之時,身體莫名一凜,寒意涌上心口,隱約間,她真的記起了白茫茫的天地,她以冰山為舟,寒冷徹骨的海水在腳下翻涌,她的面前,海水墻立著升向天空,遮蔽日光,滔天的水幕后是一個張開雙翼,白骨嶙峋的影。
吃掉她,吃掉她……
當她再次看向小禾時,心靈深處,一個聲音幽幽浮現。
吃掉她,吃掉她,她們都是大地的叛徒,是王座背后的陰影,大禍還未釀成,魔鬼猶在沉睡,趁現在,吃掉她吧……
“姐姐,你怎么了?”小禾問。
小禾見她瞳孔忽凝,冷汗淋淋,立刻關切發問。
慕師靖的思緒被拽了回來,她揉了揉太陽穴,搖頭道:“沒什么,小時候留下的陰影太重,現在回想起來難免還有些不適。”
“這樣啊。”小禾點點頭,感同身受。
“那你是怎么加入道門,又是怎么與你之前的道侶相遇的呢?”小禾更好奇了。
慕師靖繼續編了下去。
關于她過去的道侶,幾乎是每日必須要聊的話題了,小禾總會見縫插針地提起,對她的情史很是關心,慕師靖說謊也說習慣了,在她的故事里,林守溪同樣身世悲慘,說他小時候被關在一個大院里做童工苦力,為了逃出去種了棵樹,經常給樹澆水施肥,后來樹長高了,他就爬樹出逃了,當時他們被各自的仇人追殺,在四岔路口相遇,對視一眼后心生默契,誘騙兩邊的仇人打在一起,他們趁亂出逃。
不知為什么,說起這些的時候,慕師靖總覺得她無意間說出了什么隱喻,只是現在的她對這個隱喻的謎底一無所知。
“那時候,我們是彼此唯一的光。”慕師靖又開始故作深情了。
小禾卻是相信了,很是感動。
沒想到林守溪還有這樣的故事,只是他為什么不告訴自己呢……
我什么也不知道,而她什么都知道……
小禾不由氣餒。
慕師靖見她又有些傷心,連忙寬慰,說:“好了好了,未婚夫沒了就沒了,大不了姐姐娶你。”
“不會沒的。”小禾輕聲說。
“活著就更好了,我聽說你那位未婚夫很漂亮,到時候姐姐將你們一同娶了服侍我。”慕師靖笑盈盈地說。
小禾心中了然,心想她這是假借玩笑說真心話呀……看來木姐姐果然還未放下。
嗯……若林守溪真的還活著,也對她尚有情感,她能接受么?
她愛林守溪,也很喜歡慕姐姐,若三人在一起,應也是快樂的吧,可是……
不對,怎么能喜歡誰就一定要都在一起呢,她對楚映嬋,對師尊,甚至白祝那小丫頭觀感都很好,難不成大家都要在一起么?
這想法顯然是幼稚而荒謬的!
“嗯?小禾怎么不說話了?是害羞了么?你耳根子都紅了哎。”慕師靖撩起她的頭發,看她晶瑩的耳朵。
“我才不會害羞。”小禾一臉傲嬌,她抿著薄唇盯了慕師靖一會兒,淡淡地說:“你現在是名門正道的仙子,不能這樣,還是我將你們都娶了吧。”
“那我那個前道侶……”慕師靖微笑,想要刁難她。
“一并娶了就是。”小禾說。
“你都沒見過我前道侶就……小禾,你這也太傷風敗俗了吧?”慕師靖吃驚道。
“沒關系,這樣才好玩嘛,對吧?”小禾唇角噙起笑意,她心中也在冷笑,譏諷著木姐姐的愚笨,都這么多天了,竟真一點端倪沒看出來么?
慕師靖倒確實被驚住了,她看著少女清純的容顏,訝然道:“小禾原來也是小妖女么?”
“怎么?木姐姐害羞了?”小禾取笑她。
慕師靖不甘示弱,道:“小禾妹妹真是越來越放肆了,哼,你終究是個女孩子,哪怕真娶了我,想來也有不足之處。”
她也不知道不足之處是什么,只是覺得世上結婚的幾乎都是男女,想必一定有其門道。
小禾覺得自己聽懂了,立刻說:“這個不用姐姐擔心,辦法很多的哦。”
“辦法……很多?”慕師靖有些懵。
“對呀,比如蘿卜就可以,我到時候用你最討厭的紅蘿卜欺負你,讓你又愛又恨!”小禾愉悅地調戲著她。
“紅蘿卜?”慕師靖很想問清楚,但又不好意思開口,顯得自己無知。
小禾這才想起木姐姐只是個嘴上逞能的小仙子,如今見了她這副情態,也顧不得傷勢了,嗤地一聲笑了起來,花枝亂顫。
慕師靖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看樣子不是什么好事,身為姐姐的她竟被取笑,她頓感顏面盡失,氣得直接撲了上去。
“哎……姐姐干嘛。”小禾一驚。
“我要替你夫君好好管教管教你這壞丫頭。”慕師靖威嚴開口。
“姐姐以前經常被你道侶管教么?”小禾好奇地問。
“放肆!”慕師靖想起了三花貓的那篇文稿。
那是三花貓的代表作之一,寫得活靈活現,它還在落款處自詡史官,慕師靖通讀過幾遍,如今被小禾這么一問,她竟有種這些事真實發生過的錯覺。
慕師靖更惱,她看著小禾笑盈盈的模樣,也不憐香惜玉,直接撲了上去。
兩位絕色少女又纏打在了一起。
小禾境界雖高,但畢竟傷勢未愈,又被偷襲,很快就被慕師靖制服,臀兒挨了頓打,嬌小俏麗的雪發少女被揍得小腿亂踢,嚶嚀不止。
“以后記得懂事點,你可不是姐姐的對手。”慕師靖取得勝利,頗為得意。
“不過是趁人之危罷了。”小禾嘟囔道。
“怎么?不服氣嗎?”慕師靖問。
“當然,你區區渾金境,怎么可能是我對手?”小禾說。
慕師靖猜測這是激將法,但她還是被激起了,神秘兮兮地說:“我可還有壓箱底的招式沒用呢。”
“什么呀?”
“秘密怎么能說?”
“不能說就是沒有咯,故弄玄虛。”小禾一臉輕蔑。
“你……”
慕師靖再度感到生氣。
“我什么?還沒編好么?”小禾繼續說。
她知道,木姐姐已話到嘴邊,只差一線了。
“要小禾幫你一起編么?對了,姐姐之前的話該不會也是騙人的吧?”小禾故作驚詫。
“你是龍!”
慕師靖忍無可忍。
我是龍?小禾一驚,心想這是什么新穎的罵人方式嗎?
疑惑只是剎那,小禾忽然覺得,她的身體里刮起了一陣狂風,她感覺她體內沉寂的神血像是得到了呼喚,陡然沸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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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師靖也吃了一驚,她觀察了一會兒,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小禾a身體里似乎真的有龍血!
不對啊,自己只要遇到龍的血裔,都會有很明顯的感知,為何小禾在自己身邊待了這么久,她始終沒有發現呢?
不對啊,小禾給自己講身世時,分明說自己得到的是白凰的傳承……
難道說,傳說中的白凰也是龍?
是了,巨龍張開雙翅翱翔天際之時,確實與傳說中的鳳凰很相像……難道說這是一種以訛傳訛的誤解么?
慕師靖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
“小禾沒事吧?”她俯身去探查她的情況。
“嗯……沒事。”
小禾搖搖頭,她雖覺身體有異,但并不痛苦。
她隱約明白了,慕師靖說出那句‘你是龍’時,一股無形的龍屬之力注入了她的體內,它不會給她力量,只是賜予她‘龍族血裔’的身份,從而令慕師靖可以居高臨下地產生壓制。但這一次,這種力量注入體內時,她身體里原本的神血開始嘶吼咆哮,感到抗拒,要將對方驅逐出自己的領地,uu看書仿佛自古以來,它們都是不死不休的敵人!
看到小禾沒事,慕師靖放心下來,立刻展示自己對龍裔的壓制力。
血脈的壓制之下,小禾心中確實催生出了臣服的念頭,她知道,慕師靖這聽上去平平無奇的真言,幾乎可以抹平一整個境界的差距!
“知道厲害了么?”慕師靖問。
“知道了。”
小禾乖巧地點點頭。
慕師靖連戰連捷,心中驕傲,隱隱看到未來自己稱霸道門,小禾與楚映嬋皆隨侍兩側的光景了。
但她不知道,壓箱底的功法一旦暴露了,就不那么令人害怕了,更何況還被聲之靈根死死克制呢。
小禾暫時服軟,一如白虎臥于山丘,潛伏爪牙忍受。
就在這時,一個沉重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她們的思緒。
小禾與慕師靖飛快對視了一眼。
――這是地牢的開門聲!
這么多天過去了,終于有人來發現端倪,查探地牢了嗎?
她們的心懸了起來。
事不宜遲,在腳步聲響起之前,兩人飛快地隱匿了起來。
地牢中的燭火被點亮了,一道又一道影子被光打在了石壁上,緩緩地移動了過來,暗處的小禾與慕師靖屏息凝神,很快明白發生了什么。
她們得到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妖煞塔的變故已傳至神山,神山的修真者來救她們了!壞消息是,他們出師未捷,在妖煞塔盡數被捉,如今被鐵鏈捆著,走在押入地牢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