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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戲女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我將埋葬眾神

  離了客棧,走出高城,干癟的陰風卷著落葉從上頭吹過,夾雜著幾片城樓上飛下的雪。

  林守溪立在城外,取出了輿圖確認了路徑,隨后與楚映嬋一同上路。

  荒外見不到蒼翠的樹林和連綿的芳草,他們踩在污穢的、帶著酸腐氣息的土地上,前方的黑樹林像是淤泥里生出的堅硬頭發,只是大地也不堪冷風日日摧磨,這些‘黑發’荒涼稀疏,像是隨時會陷入泥里。

  天空中,毛發半禿的鳥鷲飛舞盤旋著,沙啞的叫聲漏向地面,像是在勸誡行路之人不要向前。

  城里城外赫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一個是文明與法術繁榮興盛的年代,一個是刀耕火種之前的蠻荒時期,造物的神明神秘莫測,捏造了這個詭誕的世界,林守溪常常覺得,楚映嬋更適合活在他過去的世界。

  “你今日怎么總心不在焉的?還在想那個叫小語的妹妹么。”楚映嬋察覺到了她的異色,問。

  “不是的。”

  林守溪搖搖頭,他雖掛念小語,但在他心頭縈不去的,更多的是昨夜夢里的青裙,他相信夢是虛幻的,但醒來之后他始終覺得,這人神境的幽靈似乎真的躲在某個角落窺伺著他,揮之不去。

  “你身子若有不適,還是盡快返程為好,小禾在妖煞塔清修,你去早了她說不定還在閉關的,不差這一兩日,莫出岔子才好。”楚映嬋關切道。

  “許是近鄉情怯,心緒不寧罷了。”林守溪自嘲地笑了笑,說。

  “近鄉情怯么……”楚映嬋輕輕點頭,又問:“屆時見到了小禾,你想好要與她說什么了么?”

  “嗯……還沒有。”林守溪搖頭,說:“若是刻意準備,不就失了真心么。”

  “也對。”楚映嬋說。

  林守溪想著她的話語,沉吟了片刻,卻又道:

  “我當時曾以‘無心咒’騙過小禾,小禾對此應有介懷,到時候見面,我第一句話不若問她‘你還生我氣么’,你覺得怎么樣?”

  “……”楚映嬋抿了抿唇,“你不是力求真心么。”

  “這也是我真心所想的……嗯,總之,以備不時之需。”林守溪認真地說。

  他覺得楚映嬋說得也有道理,到時候見了面,若他真的嘴笨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以后漫長的日子里肯定會被小禾拿出來恥笑的。

  “小禾應是不生氣了,早就不生氣了,還未離開巫家時我便看得出來。”楚映嬋說。

  她始終記得那幾個月的風雪天氣,那位白發紅氅的少女每日倚窗看雪,眼眸里是濃得化不開的哀傷,每每身后有腳步聲響起時,她才會驚醒般轉過頭,楚映嬋與白祝皆不忍看她失望的神色,所以哪怕是走路也小心翼翼的。

  “我當然知道小禾不生我氣了,我只是覺得我這樣子問會感動一些。”

  林守溪沉吟著開口,他甚至可以想到小禾哭著搖頭,抱緊自己的畫面,他的心也跳得厲害。

  “好呀,你竟用這種辦法算計小禾姑娘,就不怕我告狀么?”楚映嬋也一改溫柔的語氣,透著責備的意味。

  “我相信師父。”林守溪說。

  楚映嬋低下頭,沒有說話,待櫻緋色的唇再動時,話鋒卻已轉了,“我覺得這句話還不錯,但小禾說不定已忘了無心咒之事,你在這般關鍵的時刻舊事重提,怕是要被這件事吃牢一輩子。”

  “還是你想得周到。”林守溪點點頭,覺得有道理。

  “嗯……不如說,‘小禾,我尋到你了’?”楚映嬋也提出了建議。

  “尋這個字用得好。”林守溪夸贊了一句,又道:“可這會不會太矯情了些?”

  兩人就此商量了起來。

  此情此景看著師徒和諧,但若小禾在場,恐怕能將他們從城東一直追殺到城西。

  穿過黑森林,跨過數道粗糙搭建的棚架,沿著一座黑色的大山向上攀援,前方是深不見底的、終年飄著灰霧的裂谷,林守溪根據輿圖上的指示尋到了一條陡峭山路,沿著山的邊緣前行。

  這座黑山陡峭得像是被斧頭劈開的,飛鷹都難以落腳,除了羚羊雪豹之類的生命,其他生靈幾乎都是掉落萬丈深淵的命運。

  “這些不合理的高山峻谷都被認為是上古時期神明戰斗留下的遺跡,傳說那時候還沒有神魔之分,它們在天地間廝殺,勝利者會劈開裂谷作為棺槨,敗者則長眠地底,身軀被大地蠶食,逐漸朽化成怨恨凝結的鬼。”楚映嬋看著裂谷,說。

  “神明究竟是哪里來的?”林守溪無法想象,天地是如何孕育出這些足以毀滅天地本身的怪物的。

  “我不知道,但圣壤殿有一本真正的顯生之卷,有人稱之為‘答案之書’,也有人稱之為‘真理之頁’,據說里面記載著萬古的真相,那本神卷就放在圣壤殿最醒目的位置,但這些年從未被偷竊過。”楚映嬋說。

  “為什么?”

  “因為莫說是閱讀,尋常仙人哪怕只是觸碰到它,也會瞬間失去所有健全的理智,變成整日囈語瘋癲的活尸,傳說曾有位人神境的大修士嘗試過閱讀,他在讀至第二頁時摳出了自己的瞳孔,嚼碎吞咽入腹,然后發瘋似地狂笑,一直到力竭而死。”

  “這本書這般邪乎么?”

  “不,不是邪乎,神說,真理是混沌的,要想明悟混沌,首先要與混沌融為一體。”

  “混沌……”

  林守溪也很好奇,那本神卷上究竟記載著什么,竟能讓人神境的大修士都變成癲狂的行尸走肉。

  “圣壤殿里除了皇帝與七位澄凈神女,還有其他人么?”林守溪問。

  “當然。”楚映嬋說:“圣壤殿如同一座皇宮,里面有各種各樣的官職,這些官職的要求甚高,哪怕是一個小樓的守衛,都至少是元赤境……當然,境界還不是最嚴苛的,最嚴苛的是血脈。”

  “血脈?”

  “嗯,能進入圣壤殿的,體內必定流淌著‘仙來者’的純凈之血。”

  “仙來者……”

  在朝云閣時,老人給林守溪講過仙來者與壤生者的故事,傳說最初誕生的人類有尊卑優劣之分,一小部分人是仙來者,他們自稱真仙,不愿與壤生者為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壤生者都是卑賤的,供真仙驅使的奴隸。

  千年以降,祖師的有教無類推行六合,唯獨被稱為神居之所的圣壤殿還古板地行使著這一規矩。

  “嗯,七神女包括其他人都是真仙后裔,她們哪怕再謙遜知禮,骨子里依舊透著目中無人之氣,我……不喜歡她們。”楚映嬋說。

  林守溪不由想到了號稱真仙轉世的大公子與趙歌,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我也不喜歡。”

  事實上,真仙雖有著自以為是的優越血脈,但他們與人類頂尖的天才亦沒有多少優勢,只不過他們喜歡把這個歸結為‘血脈的玷污’。

  沿著狹窄的山路向前走去,楚映嬋走在前邊,她雖境界高強身輕如燕,卻還是走得很小心。

  山中風勁,寒風迎面吹來,將她的長發吹得胡亂飛舞,一度遮上林守溪的面頰,楚映嬋有些不好意思,解下了一條系在手腕上的紅色綢帶,遞給了林守溪,讓他幫忙綁一下頭發。

  林守溪猶豫著接過了發帶,用手攏著楚映嬋亂舞的長發,有些不雅地將其抓成一束。

  “怎么綁?”林守溪問。

  “嗯……就,系緊就行了。”楚映嬋說。

  林守溪本想系著蝴蝶結,但山中風太大,林守溪想了想,還是選擇扎了個死結,楚映嬋并不在意,輕柔地道了聲謝。

  系起的長發不再亂飛,更像是一條鞭子,隨著風不斷擺動,落到白衣仙子的腰臀上,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地宮中與慕師靖一同匍匐前行的場景,縱使他慣來冷靜,也終是少年,難免拘謹,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與楚映嬋保持著恰當的距離。

  山道的阻礙并非只有狹小,這山石如同活物一樣,無數漆黑的石筍從地面、石壁之間竄出,攔在前面,若要行路,需將這些黑石筍劈開。

  黑尺纖鈍,砍著沿路數人高的石筍難免吃力,林守溪將湛宮遞過去,借給了她。

  “你師尊也真是的,出遠門斬妖除魔竟連把真正的好劍也不給你。”林守溪搖了搖頭,道。

  “劍是君子之器,我現在是戴罪之身,自無佩戴之資格。”楚映嬋低著頸,輕柔道。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林守溪說。

  對于巫家一事,他雖始終有些芥蒂,但從為人師與為人徒的角度來看,林守溪實在不覺得她有什么可以苛責之處。

  “我們此去妖煞塔附近,不過是要平定小騷亂而已,哪怕手中無劍也沒關系的,書上說,只要劍心通明,飛葉摘花皆可為劍。”楚映嬋說。

  “哪怕是劈開混沌的大神降生時都帶著神器,飛葉摘花不過是美好幻想罷了。”林守溪說。

  “劈開混沌的大神?”楚映嬋露出了疑惑之色。

  “嗯……那是我們家鄉的傳說。”林守溪敷衍了一句。

  劈開攔路的石筍,向上一路走去,裂谷中的灰霧越漸稀薄,登上高處時,天地在視野中顯得廣闊,成群的黑鳥向著東邊飛去,仿佛是在指引道路。

  放眼望去,前面山河沼澤無數,連歇腳的地方恐怕都難以尋覓,幸好楚妙想得周到,昨日便給他們購置了兩間布篷,這些布篷看上去不過傘一般大,卻能撐開一片空間,容納他們過夜。

  終于越過了這片高峽,他們在一處死氣沉沉的怪石灘里歇了會兒腳。

  “還給你,它真是把好劍。”楚映嬋遞還了湛宮。

  湛宮聽到了夸獎,發出了清越的鳴聲。楚映嬋就這般輕而易舉地得到了湛宮的認可。

  楚映嬋在知道了這是師尊的佩劍后也是有些吃驚的,她過去就聽說過仙樓中有一柄名為湛宮的,曾斬殺過時空魔神的神劍,但她從未見過,直至最近她才知道,原來這柄劍給了慕師靖。

  楚映嬋咬著下唇,低垂睫羽,多少是有些嫉妒的,但她也明白,比起她,師尊應該更喜歡慕師靖那樣活靈活現的少女吧。

  林守溪接過湛宮,從包袱中取出一瓶水遞了過去,楚映嬋接過特制的瓷瓶,飲了一口,她取出了一瓶玉液丹,抖出一粒,自己服下,隨后將瓷瓶遞給林守溪,讓他也恢復一下真氣,林守溪取了一粒,要將瓷瓶交還,楚映嬋想將這瓶玉液丹送給他路上吃,林守溪卻抵死不要,堅持還給了她。

  有了地宮前車之鑒,林守溪不敢再在身上放兩瓶玉液丹了,楚映嬋則以為他對丹藥有些敏感。

  林守溪重新將湛宮背在身后。

  提到了劍,林守溪立刻想到了鎮守爺爺交待的事,問:“你知道誅族神劍的下落嗎?”

  “誅族神劍?”楚映嬋微微吃驚,“你怎么會問這個?”

  “我曾在墻壁上看到過誅族神劍與荒謬之劍的壁畫,有些好奇。”林守溪隨口編了個理由。

  “這兩柄神劍的歷史據說比人類的歷史更加久遠,那是太古級神明也畏懼的存在,只是它同許多遠古大神一樣,早已下落不明。莫說是我,哪怕是師尊恐怕也無半點線索。”楚映嬋說。

  “這樣啊……”林守溪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楚映嬋認真地端詳著這個骨秀神清的少年,總覺得他身懷著真正的秘密。

  “你若真想找尋,之后我會竭力幫你搜尋資料的,我相信一個東西只要還存在于世,就總有蛛絲馬跡可循,哪怕是神劍。”楚映嬋清澈的目光注視著他,說。

  林守溪聽著她堅定而溫柔的話語,一時不知所言。

  “你不必這般好的。”他說。

  楚映嬋微怔,也露出了困惑之色,“你是我唯一的徒兒,對你好當然是天經地義之事。”

  “師父也太乖了些。”林守溪說。

  “乖?”楚映嬋聽到這個詞,總覺得自己才像是晚輩,她蹙起眉,覺得失了些顏面,不由將話語放冷了些,“你將侍神令解了,看我還乖不乖。”

  “可我也沒動用過侍神令。”

  林守溪自詡有君子作風,同時,他也有些怕楚映嬋到時候真的與小禾告狀,畢竟他始終堅持的宗旨就是:絕不做對不起小禾的事。

  “你若將繩子拴住一條壞犬,犬受縛于人,自只可搖首乞憐,偽裝良善,人亦是同理。”楚映嬋說。

  “你為何自認壞犬?”林守溪詫異道。

  “比方!我只是打個比方。”

  楚映嬋真的有些惱了,她認真地解釋,想要證明自己沒有他想象中那般好,卻被他言語鉆了空子,又惱又羞,她覺得自己需要維護一下師道尊嚴,便端起黑尺,以寬面敲向林守溪的腦袋,她聲勢嚇人,落到他腦袋上時,手卻軟了下來,只是輕輕地一碰,比之小禾的揪耳朵和慕師靖的板栗,簡直如沐春風。

  林守溪輕輕分開了鐵尺,與楚映嬋對視了一會兒,楚映嬋主動移開目光。

  休息了一會兒,他們一同起身,繼續趕路。

  路上他們偶有交談,問的也是神山的歷史,林守溪的問題都太大,楚映嬋回答不太上來,心中不免愧疚,只想著回去以后要看更多的書,做一個合格的老師。

  行至一處山谷時,他們同時停住了腳步。

  他們的身前出現了一條分叉的道路。

  “怎么回事,輿圖上明明只有一條路,為何這里有兩條?”林守溪反復對照輿圖,心生困惑。

  楚映嬋也不清楚,她看著前面的路,這兩條路被高高的山峰隔開了,左邊的路荒涼崎嶇被濁沙遮蔽著,右邊的路看著平坦許多,深處還隱有鳥類悅耳的叫聲。

  “走哪邊?”楚映嬋問。

  “他的選擇沒有問題么?不會破壞計劃么?”

  待林守溪與楚映嬋走入山谷之后,山谷外面,兩個人影在悄悄然浮現,幾無征兆地立在了一處山石上。

  兩道人影分別是一位白袍公子和一個穿著戲服的少女,公子的臉上覆著粉,面如白蠟,卻也唇紅齒白,星目劍眉,端得俊美,少女披著一身拼湊的彩袍,腰間掛著一串顏色各異的面具,她畫著很濃的妝容,妝容雖掩不了她的清秀,卻也造成了一種怪誕之美。

  他們已在這里等待多時,就是等待林守溪與楚映嬋的到來。

  “世界上有一種選擇,就是自以為自己做出了選擇。”

  披著戲服的少女從石頭上躍下,她抖了抖插在背上的彩色旗幡,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開口,腳步優雅,聲音抑揚頓挫。

  “放心好了,你去與你的雇主報告吧,接下來的路小女子都安排好了,絕不會出差錯的……再說了,這些年,我什么時候出過差錯呢?我可是很兢兢業業的哦。”

  少女盈盈笑著,腦袋很可愛地一歪,卻是歪成了一個人類根本無法做到的角度,她笑容不減,唇與眼角似也是被這抹笑熏紅的,她看向這座山谷,幽幽道:

  “精心準備的好戲要開鑼了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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