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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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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今生第一百一十五章:今生  本書作者其他書:

  月光靜瀉,星辰透亮,秋聲已稀。

  神桑樹百年如常地抖動著枝葉,樹下只剩宮語一人,狐裘不比白紗輕裙,它端莊厚重,風難吹起,于是顯得與萬物相離,尤其寂寞。

  林守溪雖不夠真誠,卻也沒有說謊,他的前世有師父,但沒有徒弟……在他的記憶里,除了那幾張面容模糊的臉龐以外,就只有慕師靖這個共軛長幼的同伴,除此以外再無他人。

  這位門主為何會問這個問題?

  想到徒弟,他不免想到小語,等到了神山之后,除了見小禾之外,去找小語是第二重要的事。

  接著,他看到這位門主伸出手指,朝他眉心點來,他意識到這可能是某種搜查記憶的手段,他不自覺地后退半步,取出真言石,說:

  “若門主不相信,我可以拿著它再回答一遍。”

  宮語伸出的手收回袖中,垂落。

  “不必了。”她說。

  她向來不是很相信命運,但她不相信世上會有這么多的巧合,她確信,這個少年一定與師父有關。

  若他是師父與師娘的后人……

  當年林守溪與慕師靖就是在死城中同時發現的、來歷不明的嬰兒,若自己的猜測沒有錯,那當年師父與壞圣子很有可能逃過了那場劫難,并在一起生下了一對雙胞胎,故而男孩與師父很像,女兒則與壞圣子很像,也就是說……這對宿敵很有可能是兄妹亦或姐弟?

  如果真是這樣,那絕對不能讓他們相互愛慕,締結姻緣。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

  那就是師父沒有死,他不知什么原因轉世重來了!

  這種可能性得到了林守溪的印證,反而要更大一些,他還說慕師靖當時就在他身邊,那一切也就解釋得通了……

  若真是如此,那這既是喜悅的,也是殘酷的——因為他已不記得轉世之前的徒弟。

  師父說得沒有錯,時間只會沖刷掉那些不堅固的東西,七日的師徒情誼終究沒有抵過漫長時光的摧磨,只有自己還如尾生般一廂情愿地抱柱等待,停留不去。

  她原本還有許多疑惑,但既然他什么都不記得了,那她也不便多問了。

  縱使相逢應不識,她又何必將柔軟的一面剖開示人?

  宮語在樹下靜靜立著,往事潮水般來,煙云般去,了無痕跡。

  林守溪回到了三花貓過去居住的宅邸里,進門之前他最后遠眺了一眼,他并不知道宮語在想什么,只覺得她無常喜怒的背后,亦隱藏著深不可知的情感。

  他也不關心她到底在想什么。

  道門攻上黑崖時滿山的火焰猶在眼前,昨日的三界山上,她一劍刺入三花貓心臟的畫面亦令他心若刀絞,縱她有萬千理由,他也不想去聽。

  三花貓也不知道飛去了哪里,現在怎么樣了……

  它還活著么,還是再次陷入了沉眠,若它再次失控暴走,毀滅村莊,撞破城墻,自己又該怎么面對它呢,包庇逃避還是大義滅親?

  林守溪心口隱隱作痛,他不希望這些發生,但他知道,這些都是他有可能要面對的。

  他隨手拿起手邊的文稿翻看,漸漸入神,一直到慕師靖輕輕敲桌,他才回過了神。

  道裙少女立在他面前,披頭散發,面頰白皙,宛若幽靈。

  “說冰清咒騙我的人是你,打你的人是你師父,你這般盯著我做什么?”林守溪不等她開口,先發制人。

  他知道慕師靖惱羞成怒,前來興師問罪了。

  “少和我狡辯,若非師父還在,我今晚定將你按在地上打。”慕師靖捏緊拳頭,咬牙道。

  “你這么兇,你師尊可知道?”

  “你又想告狀?”

  “說起告狀,你在背后可說過你師尊不少壞話呢。”林守溪輕輕拍了拍腦袋,好似突然想起此事。

  “你覺得師尊會信?”慕師靖冷笑。

  “要不試一試,你看看你師父信你還是信我?”林守溪理了理衣冠,一副要起身出門的架勢。

  慕師靖明知他是在裝腔作勢,卻還是抓住他的肩膀,將他塞回了椅子里。

  “果然是忘恩負義之徒。”慕師靖咬牙切齒。

  林守溪的肩膀被對方捏得發疼,他拍了拍慕師靖的手背,“好了,放心,我絕不會說出去的……不過你若還有什么騙我的,最好早點告訴我,免得我又說漏嘴。”

  “除了冰清咒外沒有了。”慕師靖撇了撇唇,如水的雙眸怨氣更深。

  這雙怨氣頗重的眼眸盯著林守溪,她戳了戳林守溪的眉心,“反正此事你知我知,若以后師父再拿這個問罪于我,就一定是你泄露的。”

  林守溪點點頭,承認了這個邏輯,他并不想告訴慕師靖,她說壞話的時候,湛宮劍里有個小女孩也在偷聽,且義憤填膺。

  “那就將這些事爛在心里吧,包裹今晚發生的事。”慕師靖再三叮囑。

  “知道了。”

  林守溪也知道要照顧她顏面,誰能想到武林中風光無限的天下第一高手兼美人,私底下竟還被師父像小女孩一樣打屁股呢。

  “你經常被你師父這般懲罰么?”林守溪忍不住問。

  “哪有經常,師父已經一年多沒罰過我了。”慕師靖說。

  “你怎么還在笑?你敢嘲笑我?”

  “啊?我沒有笑啊……”

  “別當你皮不笑肉不笑我就不知道你在笑了!”慕師靖幽幽開口,伸手去揪他的耳朵。

  林守溪像是回到了被小禾欺負的日子,一時竟沒有伸手阻攔,慕師靖擰著他的耳朵,見他毫無反抗,還當他是認罪了,怒意更盛,她以膝壓住他的腿,身子前傾,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她要將這張清秀無辜的少年臉頰狠狠蹂躪!

  林守溪回過神,與她反抗糾纏了一陣,奈何境界不敵,這小妖女揉捏了他一陣才將其放過。

  她捋著裙擺想在林守溪身邊坐下,未觸椅面,她身子稍滯,半咬紅唇起身,若無其事地走回林守溪身邊,搶來他的文稿翻閱,然后嘖了一聲。

  “怎么在看這一段?”她問。

  文稿中恰是凌秋與他心愛的神女久別重逢,相擁而泣的畫面,這一段發出時,據說還在三界村引起了轟動,哪怕是魔巢許多妖怪也看得流下了眼淚。

  “我上次就看到這里。”林守溪說。

  “哼,別裝了,我看你恨不得連夜去神山。”慕師靖淡哂。

  林守溪不置可否。

  兩人不說話,屋內一下安靜了,道門少女正在閱卷,背影寧靜。林守溪看著她窈窕的背影,不免想起先前的場景,他雖做出了正人君子的行為舉止,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內心還是微亂的。

  當然,他不會將這種亂表現出來。

  慕師靖隨手翻完了這一段,也開始想念那只小土貓了。

  “希望它不要有事。”慕師靖說:“我還想看個結尾呢。”

  “嗯。”林守溪點點頭,寬慰道:“它現在遠比我們更強大,應能照顧好自己的。”

  “但愿如此。”

  慕師靖整理著文稿,忽然說:“師尊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林守溪說。

  他自幼便是在奇怪的目光中成長起來的。

  “不,不一樣。”慕師靖說:“師尊這種眼神我過去見過,她只有在很安靜的時候會這樣,像是在……思念什么人。”

  “或許你師父也有一段難以忘懷的感情吧。”林守溪說。

  “嗯,而且那個人可能與你很像。”慕師靖說。

  “我覺得世上很難找到與我相像之人。”林守溪平靜地說。

  “不要臉。”慕師靖將整理好的文稿啪地往他臉上摔去。

  文稿才一甩完,慕師靖便感到一陣寒意,小心翼翼地回頭,果然見師尊立在門口。

  慕師靖又被抓了個正著,她知道解釋是無力的,便選擇栽贓陷害:“是他先惡語傷人,師靖羞惱回擊而已。”

  林守溪不想與她斤斤計較。

  “惡語傷人……”

  宮語原本懶得去管小孩子的打鬧,但聽到這詞,眸光微冷,“與我過來一趟。”

  慕師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話說錯了,被迫跟了過去。

  門在林守溪面前關上。

  宮語坐在床邊,慕師靖垂首立在一旁,只覺得師尊威不可測。

  “聽說你曾有個前世?”宮語問。

  第一個問題就將慕師靖問住了,她沒想到這般重要的秘密竟也被林守溪說出去了。

  “是。”慕師靖選擇了承認。

  她知道,自己與林守溪前世或有瓜葛,但不知為何,林守溪的記憶中有自己,而她沒有。

  “你前世可曾當過魔教的圣子?”宮語再問。

  慕師靖一凜,心想自己當魔教圣子的事敗露了么……但她很快又意識到,師尊是誤會了,她錯將此事當作是她前世發生的了。

  慕師靖樂見其錯。

  若她糾正,那豈不是說明她先前都在騙人,那樣可就慘了……反正這些細枝末節對于整個三界村發生的事不會有什么影響,應也耽誤不了什么。

  “似乎……有印象。”慕師靖蹙眉搖首,“我,記不太清了。”

  “難怪我教育了你這么多年,你依舊和個小妖精似的。”宮語清冷道。

  “師靖不敢,師靖所行所舉,向來遵從師尊教誨。”慕師靖說。

  “你又在陰陽怪氣什么?”宮語眼眸瞇起。

  慕師靖連忙閉唇跪地,連說不敢。

  “不必如此,弄得為師和魔頭似的。”宮語搖首,道:“你還記得什么,一并告訴我吧。”

  “真的記不得了。”慕師靖沒有說謊,前世的記憶對她而言宛若霧海上的島,縹緲難覓。

  “那時……你們可有養貓?”宮語繼續問。

  “貓?”

  三花貓是尊主這件事,三界村的百姓大都是不知的,在鐘無時的屠戮之下,仙村的老人們也死傷無數,師父這又是從哪里弄來的消息?

  “好像有。”慕師靖模棱兩可道。

  “是么……”

  宮語輕輕開口,容顏不靜不喧,她明明裹著厚重的狐裘,可慕師靖總覺得,師尊還是冷得發顫。

  師尊到底怎么了……

  她是在對自己失望么?

  慕師靖感到莫名,唇微張,似想說什么,但她很快又閉上,不愿打破這一刻的安寧。

  “你為何喜歡穿黑裙呢?”宮語忽然問。

  “黑裙?”慕師靖連忙搖首:“師靖并不喜歡,只是此處所售衣物都為黑衣。”

  “你前世喜歡穿黑裙么?”宮語再問。

  慕師靖總覺得師尊又誤會了什么……但現在她也不試圖解釋清楚什么了,只能將錯就錯下去。

  “我不知道,但我夢到過一位黑裙少女。”慕師靖輕聲說。

  她并不知道,這句簡單的話語,在宮語心中激起了如何的波瀾。

  千年之前,墻外一位被稱作‘小姐’的黑裙少女劍斬時空魔神,此事是宮家代代相傳的秘密,她牢記至今,期間也暗中調查過此事許久,只是毫無線索。

  “以后你喜歡穿黑裙,穿就是了,為師不再攔你。”宮語說。

  “師尊怎么一下子這般開明了?”慕師靖詫異地問。

  “開明?”

  宮語眸中冷意再現,“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很無理?”

  “沒有,師尊誤會弟子了。”

  慕師靖自知失言,還當又要被罰,師尊卻不知為何放過了她。

  “師尊還有事么,若無事……”慕師靖想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

  “有。”

  宮語再次開口:“去將林守溪叫來。”

  林守溪再次來到了房中,慕師靖將門掩上,立在他身邊,好似一對面見長輩的璧人。

  “門主這次又是何事?”林守溪問。

  “你可愿拜入我道門之下。”宮語開門見山道。

  “什么?”

  林守溪與慕師靖一同露出了驚愕之色。

  “你可愿拜我為師?”宮語更加簡明扼要地問。

  “門主……為何要收我為徒?”林守溪不明白。

  慕師靖也不明白。

  收那個叫小禾的也就算了,為什么連林守溪也要納入門下,這是要禍亂道門呀。

  “你且說你愿不愿意就可。”宮語說。

  林守溪沒有立刻做出回答,他覺得這位門主并非是簡單的見獵心喜,而是有更深的用意。

  “放心,為師只懲罰女孩子,你不必害怕。”宮語柔和道。

  “?”慕師靖捏著自己的道裙,有苦難言。

  “我不愿。”林守溪給出了回答。

  宮語沒有強求什么,只是說了聲‘好’。

  這場莫名其妙的拜師提問很快結束,林守溪正準備離去,卻聽宮語又道:

  “你可有什么想問我的?”

  “有。”

  “是什么?”宮語飛快問。

  “我……想問一問小禾的下落。”林守溪說。

  宮語神色淡去,只是道:“很不巧,在我來此之前,那位小禾姑娘便出城去了,不知去往了何方。”

  “什么?”

  林守溪神色一變……難道自己所期待的相逢又要變成一場云煙了么?

  “小禾臨走之前,沒說什么嘛……”林守溪繼續問。

  “我不知,但……”宮語頓了頓,說:“你可認識楚映嬋?”

  “認識。”

  “這一年里,她與小禾私交甚密,你或許可以去問問她。”宮語說。

  “可我聽說楚映嬋在云空山的仙樓……”林守溪欲言又止,他知道,那樣的地方守衛森嚴,他一個外來者恐怕很難進入。

  “仙樓是云空山的至高處,為神人所居之洞府,隱匿于煙繚霧繞之間,于你而言確實難尋,但無妨,我近來聽說,那位楚仙子也要于凡塵開宗立派了,凡塵的宗門并無太多規矩,你過了宗門之考便能見她。”

  “多謝門主指點。”

  雖又遭挫折,但至少不是全無線索,怎么也比大霧封山之時好得多了……林守溪努力往好的方面想。

  說到這里,這位狐裘女子似也累了,她半倚木榻,隨手解下紗簾,將傾國傾城的絕世仙靨與傲人的冰雪玉軀皆隱在一片朦朧里。

  慕師靖知道師尊要休息了,便扯了扯林守溪的衣袖,拉著他退出了屋子。

  “為何不答應師父?”慕師靖問。

  慕師靖些失望,畢竟若他答應了,自己以后就是他師姐了,地位明顯高了一籌。

  “休想讓我喊你師姐。”

  林守溪哪里不知道她那點小心思,道:“我縱使入那楚映嬋的門下,也不會拜你師尊為師的。”

  慕師靖冷哼一聲,不再理他,獨自回屋歇息。

  林守溪沒有回屋。

  他來到了房頂,躺在屋脊上,吹著蒼涼如水的夜風,看著滿天星月,看著微弱星火下的參天大樹,漸入夢鄉。

  夢里,他再次見到了小語。

  少女穿著會有鱷魚的睡衣,開心地喊著自己師父,神采奕奕。

  他從夢中醒來,左右摸索,去尋湛宮劍,卻什么也沒有找到。

  原來是夢。

  天微亮。

  林守溪回到院中。

  “師尊已經走了。”

  慕師靖見到他,說:“她向著北邊去了,她要繼續追查蒼碧之王一事,不會輕易罷休的。不過放心好了,她答應了那位做偶衣的婆婆,一定會將他們的尊主安全帶回來的。”

  “那我們呢?”

  “我們回山。”

  “好。”

  簡短的對話就此結束。

  不知為何,林守溪總覺得自己在做夢。

  清晨的光是如此虛弱,它能將整個天地點亮,卻無法將他惺忪的夢照破,這個虛無的幻夢里,那身雪白狐裘的影已踏上了北去的路,那里妖邪遍地,冰雪滿川。

  而他們,則終于要南行了。

  掩上宅邸的門。

  風驀然撞開了窗戶。

  林守溪回首望去,心中一空,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么,但他無法想起,抬頭之時,唯見神桑樹在風中搖曳。

  (第二卷,神桑巨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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