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未至,陽光猶烈,鐘無時白衣染血立于樹下,他捂著胸口,看不見任何毛發、經絡與血氣的臉頰上,泛起了尸斑似的白痕。
先前還一片寂靜的神桑樹下,轉眼人已齊至,他們不講道理地出現,攔在了他的宏圖偉業之前,這一刻,他甚至有種獵人獵物顛倒的錯覺,仿佛一步步走向籠中的人是自己……
邪神的每一縷念頭都是驕傲的,它們自出生以來就是深海汪洋的統治者,它能接受自己被更強大的存在抹殺,卻無法容忍螻蟻的僭越!
“你們……是怎么到這里來的?”
鐘無時捂著刺心而過的傷口,佯作垂死,痛苦發問。
沒有人解答他的疑惑,回答他的,唯有神桑樹下白虹掛空似的劍光,林守溪不知得到了什么機緣,比先前強了不少,那柄如鏡長劍所過之處,他施展的法術悉數崩裂,炸成一連串斑斕色彩,如同魚兒甩尾出江時濺起的一連串水花。
林守溪起手用的就是白瞳黑凰劍經,他全力運劍,招式如潑天噴灑的熔漿,如若細聽,還能聽見湛宮中爆發出的古老啼鳴,仿佛有鳥遨游其中,浴火重生,哪怕是鐘無時也生出了避讓之心。
林守溪與慕師靖的計劃從昨日傍晚就開始了。
他們參照著三花貓背上的地圖,詳細討論之后酌定了開挖的位置,他們的計劃同樣順利,中途唯一的小意外恐怕就是挖到了一個老鼠窩,三花貓本就膽小怕事,慕師靖還騙它說前面不是老鼠窩,而是龍的巢穴,這可它嚇破膽了,一個勁往慕師靖懷里鉆,慕師靖以此嘲笑了它好久。
之后的一個時辰一切順利,他們挖通了龍宮到地面厚重而堅實的土壤,來到了三花貓宅邸的院子里,在探出腦袋之前,他們還做好了心里防備,以應對可能出現的‘白衣年輕人立在院中,微笑著說你們終于來了’的場景。
幸好,院中一切安靜。
后續的行動立刻展開。
他們先確認鐘無時所在的位置,然后又挖了一條靠近神樹祭壇的暗道,用以藏匿三花貓,林守溪趁著鐘無時外出之時潛入了他的府邸,打暈了一個婢女,藏匿暗道,奪了偶衣取而代之,林守溪向來很有偽裝的經驗,假扮侍女自也不在話下。
慕師靖選擇的隱蔽之處則為神桑樹頂。
神桑樹拔地參天,高過山岳,它不斷吸收著蒼碧之王心臟的力量,每一片葉子都散發著獨特的神性,慕師靖隱匿在枝繁葉茂的樹上,無異于一只棲息其間的鳥雀,根本不會被察覺。
天還未亮之時,他們就已開始隱藏、等待,為的就是這一刻悍然出擊。
林守溪暫時攔住了鐘無時,慕師靖也成功將三花貓解救了出來,懷中的三花貓發紅的瞳孔盯著鐘無時,兇性大發,似要撲上去咬斷他的脖子。
“尊主大人,你這樣可嚇不住我,你可以試一試,你體內到底有幾斤幾兩的力氣。”
驚慌的發生通常是在混亂爆發的瞬間,此事圖窮匕見,鐘無時雖兩面受敵,反而冷靜了下來,甚至已經飛快地計劃好要怎么將他們一網打盡了。
三花貓聞言,果真試了試,它發現,自己即使有了一具精美的身體,力量卻和自己當貓的時候相差無幾……
“你不是說只要我成為了尊主就能擁有強大的力量么?你這可惡的騙子!”三花貓像是被奪走了魚,暴怒質問。
“你只是個傀儡皇帝罷了。”鐘無時說:“作為傀儡皇帝的你只有住在皇宮里才能發揮你的作用,蒼碧之王的骸骨就是你的皇宮,隨我去你的宮殿吧,在那里,你可以獲得足以踏破神墻的尊貴力量。”
“你當著他們兩的面明目張膽地騙我,你真當我一點腦子都沒有嗎?”三花貓覺得他是在看不起自己。
“也對,是我看輕尊主了。屬下先將這兩個礙眼的殺了吧。”
鐘無時平淡笑意中藏著的刀鋒在這一刻錚然出鞘,展露出了鋒芒。
“走。”
林守溪低喝了一聲,他距離鐘無時最近,能感受到這股力量的恐怖,立刻做出了判斷。
他的背刺一劍不過嘗試,雖成功重創了鐘無時,卻并不指望可以這般輕易地將他擊敗,此處民宅太多,他們恐傷及無辜,必須先調轉戰場。
慕師靖相信他的判斷,抱著少女形態的三花貓掉頭欲走。
鐘無時豈能遂他們的意?
他瞬間張開了自己的時空場域,將林守溪與慕師靖攝入其中,兩人也有了經驗,第一時間封閉了五感,防止被紛繁復雜的回憶所影響。
林守溪心如止水,出劍反而更快,擠壓在龍宮地底的壓抑盡數化作劍上燎燃的怒火,悉數宣泄至鐘無時的身上!
交鳴不休的碰撞聲中,鐘無時看似落了下風,心中卻是冷笑不已。
若勇氣與怒火真能跨越境界的隔閡,那境界的劃分還有什么意義?他今天就要叫這個少年明白,真正的鴻溝何其難越!
鐘無時被逼得步步后退,可待林守溪劍勢攀至頂點,化作垂天而落的銀光之際,他腳步忽停,身子穩若泰山,只將兩截尚待鮮血的手指探出,輕描淡寫地點向了劍尖。
這兩天,他無需隱藏身份之后,又在村子里殺了不少老人,汲取了充沛的力量——老人大都奄奄一息,本就難以留住時間,是最好的掠奪對象。
眼看著鐘無時要穩穩當當地接下這一劍,異變陡生,林守溪忽然消失在了半空,取而代之的是黑裳少女冷艷的身影,原本豎向劈落的一劍也變成了凌厲的一刺,鐘無時變招不及,胸口再被刺透。
這是什么妖法?
鐘無時心中駭然。
林守溪與圣子明明相隔著一段距離,但他們竟這樣毫無征兆地交換了位置!
這是林守溪與慕師靖在那個神秘聲音的幫助下,鉆研了一整個下午的結果,他們尋到了彼此之間玄妙的交點,以此為中心,他們可以在較近的范圍內移形換影。
林守溪與慕師靖像是兩只黑色的飛燕,掛在鐘無時的前后兩角,對他進行了猛烈的進攻,鐘無時再也無法穩扎穩打地防守,瞬息萬變的招式令他防備不及,轉眼間已遍體鱗傷。
鐘無時臉上的白斑由淺轉深,他發出了暴戾的低吼,臉頰上不停變幻的神情宛若崖風攪動的火影,明滅閃爍之間,隱約有一張蒼白邪性的面容在他本該俊美的面頰浮現,白色的下袍再度膨脹,數百條腫脹無鱗的虛幻觸手從中伸出。
既然雙拳難敵四手,那他就用一百只手!
鐘無時再度顯露了他的真容。
他知道,這次顯露真容后,無論接下來的祭奠儀式有沒有成功,他都必須遁走了……他在這里多次現出真身,攪動風云,哪怕有白霧遮擋,恐怕也騙不過那幾位神山的頂尖存在。
最重要的是,他對于那位神秘的有鱗宗宗主有著莫名的忌憚。
蠕動的觸手泛著濁白的顏色,它似虛幻的風,向著四周擴散開來,將林守溪與慕師靖分隔兩端,黏膩的觸角則似涌動的海潮,向著他們蔓延過去,每一截觸角的頂端皆開著晶瑩的花瓣,那是時之花,只要觸碰到人,人就會被墮入停滯的時空里。
“神之所以為神,是因為我們本就是過去億萬年里廝殺進化出,截然不同的生命……”
“這是你們人類苦修百載,皓首窮經也無法抵達的嶄新領域,待吾等歸來之時,自居萬物靈長的你們,依舊會成為匍匐在大地上的奴隸。”
鐘無時的聲音邪異低沉,仿佛殃瘴遍布的大地上嘶嘶耳語的惡畜,無奈林守溪與慕師靖封閉了五感,聽不見他對于人類命運的詛咒。
他展露出真身后,攻勢毫無疑問地逆轉了,這些修長地觸手在第一時間填滿了周圍的大街小巷,不給他們落腳的空間。
林守溪與慕師靖本就沒想過能殺掉他,他們的目的是破壞祭祀儀式,防止蒼碧之王復生,如今目的已經達成,他們抽身而走就是。
無需交流,林守溪與慕師靖交換了個眼神便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他們收斂殺氣,沿著屋脊抽身撤走。
三花貓緊跟而來。
它儼然變成了漂亮少女的模樣,但習慣的改變是艱難的,它在屋脊上穿梭時依舊是手腳并用的,看上去簡直是只貓妖。
“用兩條腿跑啊,你這樣反而更慢!”慕師靖看得心急,她暫時解除了五感的封印,提醒道。
“不行啊,本尊還沒練習過兩條腿走路,兩條腿看著一點不穩當……”三花貓同樣焦急。
“那你這四條腿跑得也不是很穩健呀。”林守溪覺得她還不如當只貓,當貓的時候拎起后頸就能拽著走,現在變成了人反而更累贅了……
“廢話,本尊以前有尾巴可以保持平衡,你突然間沒有了尾巴試試?”三花貓嚷嚷道。
“尾巴?”慕師靖一愣,“我看你明明有尾巴啊。”
三花貓現在的模樣是按照當初的畫一模一樣做的,畫上也是有個毛茸茸的彎曲尾巴的,上面還系著一個漂亮的蝴蝶結,但……
“本尊也沒料到這個居然是裝飾品啊!”三花貓很絕望,它早就應該想到,真正的少女是沒有尾巴的。
“裝飾品?”林守溪一驚,“怎么裝上去的?”
“別問了!現在逃跑要緊啊!”三花貓沒有綿軟毛發的遮擋,一下子就能看到紅撲撲的俏臉。
逼出鐘無時的真身也在他們原定的計劃里,他們知道,邪神展露真身也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這樣一次次地消耗下去,他遲早力竭,甚至很可能陷入自我的瘋狂里。
當然,這樣的計劃看似簡單,對于他們而言卻是巨大考驗。
能從邪神的手下逃生一次可以用運氣來解釋,但要真正戰勝邪神,能依靠的,只有他們的實力與配合。
在龍宮中的時候,他們也曾想過,只要一直向北逃,是有逃出生天的機會的,但林守溪很快否決了這個想法,因為他們一旦逃走,相當于就拋棄了三界村所有的人。
他雖出身魔門,卻始終有顆衛道之心。
林守溪與慕師靖連跑了數息,眼看就要出村,卻不見鐘無時追來。
林守溪心生疑惑,回頭看了一眼,被身后的畫面驚住了。
破裂的街道下,不知為何涌現出了大量的老鼠,這些老鼠不知是從哪里來的,竟全然不畏懼鐘無時,反而于光天化日之下爬上他的身體,對那些蠕動的濁白之物大肆啃咬。
鐘無時顯然也沒有料到這一幕,唯有痛感席卷全身。
區區的老鼠怎么可能……
等等……
鐘無時發現,這些老鼠似乎不太一樣,它們的體型遠比一般的老鼠要大,它們的背脊生出了尖銳的骨刺,用于啃咬的門牙也變成了獠牙,它們吱吱的叫聲竟也染上了威嚴的意味……
這些老鼠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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