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骨山莊,慕師靖立在前廊,上頭的屋頂出檐深遠,落下的陰影覆蓋著她。
如今已是春時,山莊卻無半點春意,她靜若冰潭的眼眸正盯著山上的大霧,柔軟的黑裳在干癟的山風中飄動。
慕師靖并沒有多么喜歡黑衣裳,她只是厭倦了白裙。
白裙是她身上諸多的符號之一,這是世人眼中對她的印象,她談不上喜歡,也不說出討厭,只是沉默地接受著。
她的裙上沒有一粒灰塵。
小時候,慕師靖很喜歡看天空,她喜歡日月星辰,喜歡這些高高懸掛的事物,但她并不偏愛鳥雀,因為它們必將墜落,這會破壞它們不落塵土的美。
慕師靖常常看云,并耽溺在與 云一同飄動的幻覺里,當然,她無法沉浸太久,因為師尊總會打斷她。
師尊從不會親自動手,她會讓樹上的葉飄墜,遮蔽住她的眼,會讓廊下掛著布娃娃斷線,砸到她的頭上,會讓蝴蝶飛來,在她眼前扇動翅膀。
師尊清冷寡言,從不會承認這些是她做的,她也不敢去問,因為問了就代表自己在開小差。
慕師靖天賦出眾,無論是學心法還是劍術都很快,快到令人瞠目結舌,但師尊從未表達過滿意,反而經常因為她偶爾的懈怠而責備她。
師尊小時候應是極努力的吧……慕師靖時常這樣想。
她是無數武林人心中的傳奇,但如今在異國他鄉回首過往,卻只似望見了平靜無漪的湖水,她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他人畢生孜孜以求而不得的一切,卻也并不歡喜。
過久的茫然于道心無益,她需要一個目標,一個難以達成的目標,并把它偽裝成人生的意義之一。
七歲那年,她下定決心,要擊敗那個名為林守溪的少年。
他們素不相識亦不曾謀面,她也只是偶爾聽見師兄師姐說娃娃親時提過這個名字,她不想要什么娃娃親,所以將這件事視為了‘意義’。
她也偶爾會想,那個名為林守溪的少年是不是也面臨著和自己一樣的處境與心境,是不是也將她視為了必須要擊敗的對手。
當時的她不得而知。
不過她知道,后來的死城中,林守溪沒有說錯……她當時若殺死他,自己的道心也會受很大的影響,因為與他公平一戰決出勝負幾乎成了執念。
所以,之后死城中雖發生了可怕的事,但她回想,也無法判斷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了。
他應該也來這個世界了吧。
無論身在何處,希望以后還有一決勝負的機會……
慕師靖閉上了眼眸。
飄忽思緒的最后,慕師靖想起了師尊對她說過的話:
“你需行走在地上。”
她始終不太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只是先前黑暗中某個聲音說自己似孤單環繞的星星時,她忽然有了種道不明的感悟。
眺望遠山,慕師靖忽然感到身后的黑暗中有人正盯著她。
她悄然回首,對上了那雙帶著妒意的眼睛。
“你好。”
是女人的聲音。
現在的山莊里住著三個人。
先前老婆婆互相介紹過他們三人的名字,這個殺死了紅齒巨蜥的女子名為柴音,她一襲青衣,容貌尚可。
殺死了六爪雪鱗蛇的男子名為齊癡,他很瘦,喜歡背把弓,臉上總掛著若有若無的陰森笑意。
“你好。”慕師靖回應。
柴音笑了笑,問:“我帶了些上好的茶葉,慕姑娘愿一同來飲嗎?”
慕師靖并未拒絕。
他們飲茶之處在二層樓。
山莊占地頗大,但因為它一大半埋在山里,慕師靖來到的飲茶處是一個無欄的長廊,長廊環繞山體,下方赫然是萬丈深淵,這木廊年久失修,他們稍有不慎,就會墜入山谷喪命。
慕師靖是飲到第二杯茶的時候跌下去的。
不久之前,柴音與齊癡還在與她說著以后要通力合作,絕不可內斗,圣子的名額雖然只有一個,但同是有鱗宗人,一榮俱榮一毀俱毀,他們未來都將是真龍殿下的跟隨者,會與其一同征戰,令巨龍的吼聲重新震顫大地。飲茶之前,齊癡還特意先喝了,證明茶水中無毒。
但這是陷阱。
慕師靖身處的木板早已被動了手腳,木板不是斷裂的,而是直接下墜,不給她任何反應的時間。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柴音唯一覺得美中不足的是她墜落之時臉色依舊平靜,甚至連飲茶都姿勢都沒怎么動……許是一切發生得太突然,讓她沒時間反應吧。
“這么輕易就殺死她了嗎?”齊癡說。
“怎么?你覺得可惜?”柴音冷笑。
“當然可惜,這樣漂亮的人怕是此生再見不到第二個了。”齊癡搖了搖頭,表示遺憾。
“自己的命比美人重要,清醒一些。”柴音話語更冷。
“知道了……姐姐。”齊癡依舊在往山崖下看。
他們竟是姐弟。
“姐姐為何這般篤定她會來喝茶,還會中這般簡單的圈套?”齊癡好奇地問。
“因為我足夠了解她。”柴音說。
“為什么?你們明明沒有見過面啊。”
“消息是可以買的。”柴音說:“這三個月,她收了個弟子,那個弟子告訴了我很多關于慕師靖的事,包括她的性格、習慣等等。”
“程容?”齊癡聽說過這個人,她似乎是獵殺雙首蟒一戰中唯二的幸存者。
“嗯。”
“可我聽說她很尊敬慕師靖啊,你怎么知道她恨她?”齊癡問。
柴音悠悠道:“因為我也恨她。”
齊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姐姐……不會殺了我吧?”齊癡感到了一絲害怕。
“怎么會呢,我們失散了這么多年,重逢不易,我為何要害你?”柴音飲茶起身,最后看一眼懸崖峭壁,“無論我們誰去真主身邊,都一樣的。”
兩人退回了空蕩蕩的山莊里。
吞骨山莊是有鱗宗的要處之一,但不知為何,這幾天山莊中空空蕩蕩,莊主與他的仆從們皆不知所蹤。
“據說這座山莊里擁有一頭真正的龍裔。”柴音不知又是從何處得到的情報。
“真正的龍裔?”齊癡一驚,“該不會是頭麒麟吧?”
“麒麟?”柴音瞥了他一眼,“麒麟神獸世間罕有,誰人能操控?不過吞骨山莊的龍裔雖不如麒麟,卻也足夠令數萬鱗獸稱臣了。”
“那它究竟藏在哪里?”齊癡繼續問。
“就在吞骨山莊……”柴音一笑,最后兩個字念得很重:“之中!”
山莊重歸清寂。
次日,天還未亮,齊癡的驚叫聲震醒了山莊。
“你……你怎么……”齊癡瞳孔驟縮,手腳冷得無法動彈。
只見昨日觀云處,黑裳褒博的慕師靖幽幽地立著,她眺望著疏星淡月的天空,身影透著難言的靜,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她寧靜地回首,絕美的仙靨不見片縷傷痕。
“我還活著。”
她似在微笑,也似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