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喊她的名字,可回憶只是回憶,他像是另一個世界的陌路人,張不了口。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回憶呢?
林守溪想不明白。
慕師靖幼嫩的檀口張開,喊了一聲哥哥,話語稚嫩得讓人心碎。
哥哥?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嗎?
林守溪的疑問很快得到了否定。
院中搖動的影子越來越快,時間就此高速推移,他看到自己與慕師靖分立兩邊,持著木劍,像是在比武。他們板著稚嫩的臉,全神貫注,模樣認真得可愛。
木劍很快碰撞在了一起,招式超乎想象的敏捷,待到他們重新分開之后,兩人又立回了原地,劍對著身體的中線,一絲不顫,好似誰也沒有動過。只是他們的姿勢由相對變成了相背。
一個和藹的老人走了出來,他宣布了什么,接著,林守溪低下了頭,改口叫少女姐姐了,少女笑靨清淺,緊繃的身軀放松了下來。
林守溪隱約覺得,這個院子中還有許多攢動的影子,但他看不到,他只能看到那個老爺爺。
老爺爺似乎是他的老師,笑呵呵地給他指點了一番劍法,林守溪聽著,目光流離。
“怎么這么心不在焉?輸給那丫頭你很不服氣?”老人問。
“沒有……我只是覺得,爺爺教的劍法太過簡單了些,半點不精湛。”林守溪誠實是話語中帶著些許怨念。
老人所授的劍法皆是劈刺挑抹之類最基本的動作,毫無難度可言,甚至讓人懷疑這老人有沒有學過劍法。
“爺爺年輕的時候是很厲害的。”老人笑著說,答非所問。
“你這句話說了上百遍了。”林守溪無奈地說。
“爺爺本想教你些壓箱底的功夫,但你這般心不在焉,練了也是白練。”老人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問:“你……是有什么困惑嗎?”
“有的。”林守溪立刻點頭,問:“我想知道這里究竟是哪里,我要一直住在這里嗎?我能出去嗎?”
“這里啊……這里是一座邪惡的魔神的尸體內部,外面有很多敵人,你還小,貿然出去會被吃掉的。”老人語重心長地說:“你要是被吃掉了,那我們這些年傾注的心血,也就一起被吃掉了。”
“可我不覺得我有什么特殊的,也不覺得我能做到什么。”林守溪不自信地說。
“沒有關系,你只需要按部就班地修煉就好了,你還年輕,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老人對他充滿了自信。
“可我煉了這么久的體,好像也沒有什么效果,我的身體只是比普通人結實一點。”林守溪說。
“普通人?你還見過普通人?”
“爺爺,嬸嬸,叔叔……大家不是普通人嗎?”林守溪看著庭院中一個一個面容模糊的影,說。
老人哈哈大笑,不知如何作答。
見少年有些失落,老爺爺止住了大笑,勸慰了一番,隨后道:“別傷心,待你修行小成,我將我真正的絕學擒龍手教給你。”
“擒龍手?聽著就不厲害。”林守溪已說得盡量委婉了。
“放心,很厲害的,這是老夫這輩子全部的絕學融匯而成的散手。”
“可我為什么從未見爺爺用過?”
林守溪問完之后,才發現自己的問題很傻。
白發蒼蒼的老爺爺立在那里,身子微微佝僂,他露出了爽朗的笑,一雙衣袖在風中飄動,其間空空如也。
之后的畫面很快,若走馬觀燈,林守溪只看到自己與年幼的慕師靖坐在屋脊上,向著天空望去,他這才發現,原來這座看似簡單的庭院暗藏玄機。
庭院外圍的天空上泛著淺流,像是晃動著的水,他能清晰地看到水流柔和舒緩的波紋,整個庭院像是被一層薄薄的水壁包裹起來了,其間折射著神秘的淺光,水的外面游動著許多半透明的朦朧巨物,它們有的似緩慢揮動雙鰭的長頸魚,有的如揮動著新月鰭的尖吻鯊,有的似鯨,兼顧著巨大與溫柔的身軀在陽光與星空下起伏……
他們像是置身在一個水下世界,仰頭望著海水構成的藍天。
林守溪隱約知道,它們是某種靈魂,是這片庭院的守護者。
他們靜靜地坐在這里,仰望著天空,時間像是過去了許多年。
不知不覺間,分別的日子到來了。
分別的那天,林守溪與慕師靖正立在場的兩邊,拉長的竹影在他們中間投下了分明的界線。
今日他們十五歲,這是他們的最后一戰,此戰之后,主次有序,長幼分明。
少年與少女握著劍,手臂緊繃著,肌肉顯現出緊張感,他們都將這一戰看得很重。
戰斗開始,劍如過去十多年一樣碰撞在一起,但木劍的撞擊聲才一響起就被長輩們打斷了,爺爺告訴他們,他們要提前離開了。
“我們要去哪里?”林守溪問。
“一個遙遠的地方,到了那里你們就會分開。”老爺爺說:“這里被人注視了,已不安全,我們都太老了,無法再庇佑你,你們必須離開了。但不要害怕,我會親自來接你們回家。”
“那你們呢?”少女問。
“我們不害怕他們,我們只是害怕你們的存在被發現。”老人說。
“可爺爺不是說外面不安全嗎?”林守溪問。
“外面是不安全,所以去一個安全的外面就可以了。”
“怎么樣才算安全?”
“沒有人打得過你們的地方就算安全。”老人一本正經地說。
林守溪似懂非懂地點頭,他總覺得庭院中站著不少人,他們都是自己的老師,可現在,他還只能看到老人一個。
“我們此行需要多久?”林守溪問。
“很久很久。”老人輕嘆,“我們沒有鑰匙,故而去那里只能走一具貫穿兩界的魔神尸體……不用擔心,這于你們而言,或許只是一場夢的時間,醒來后,你們會忘記大部分的事。”
老人似也沒時間解釋更多,他看著林守溪,雙袖在風中飄搖,“今日已晚,下次相見,我再將擒龍手教給你。”
他的話語輕飄飄的,仿佛明天他們就會再次相見。
林守溪點頭答應。
他與少女離去,門前,少女問,這次比試怎么算,他說,下次相見再比過吧,兩人輕輕擊掌,許下了不重不輕的約定。
他們向前走著,一如多年地沉默無話。
忽然,慕師靖加快了些腳步,走到了林守溪的身前,她背著身,皓白的手腕伸至頸后,將漆黑柔逸的長發撩起,放在胸前,令整個優雅筆挺的后背顯露出來,接著,她窸窸窣窣地拆解著什么,合身的上裳隨即松了些,本就略微低垂的后領落下,收窄的香肩線條柔麗,秀挺的背也裸露小半。
林守溪沒有去看少女新嫩光滑的肌膚,而是盯著她蝴蝶骨的位置那里有兩道醒目的傷疤。
“記住它。”她說。
林守溪模模糊糊地睜開了眼,他明明像是做了很長的夢,夢醒只是眨眼的功夫,時間的法則似乎在他身上失效了。
但繼神大典已經開啟,三小姐率先吞入了那份力量。
接著,這個愚蠢的女子抓住了自己的喉嚨,無力地發出風摩擦過咽喉時嗬嗬的聲音,接著,她渾身劇顫,像是所有的骨骼都震動了起來,她肌膚的表皮生出了鱗,鱗飛快將她覆蓋,宛若變異的妖獸,她痛苦地大叫著,聲音已不像是人發出的,接著,無數道尖刺從她的身體里鉆出,令她四分五裂。
繼神大典原本就需要天定的神選者為其分擔痛苦,但他們沒有,于是這孱弱的身軀被神力頃刻沖垮了。
二公子看著自己妹妹的死狀,神色卻是木然的,他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可惜清醒已晚,他馬上就要面對死亡,這種痛苦令他徹底麻木,他生出絕望的念頭,一口將力量吞下,如吞服黃金。
黃金再珍貴,吞入腹中也是致命。
鬼在他的身體里蘇醒了,他也發出了痛苦而短促的喉鳴,一身華貴的衣裳斑斕得滑稽,他飛快地死去,結束了渾渾噩噩的一生。
小禾看著他們的慘狀,死亡臨近,她難免不感受到懼怕,她有些傷心,她看向了林守溪,知道他很快就會發現自己騙了他了,根本不存在什么預言,她馬上就要死去,還是變成那般可怕的怪物……謊言要不攻自破了。
她希望林守溪可以昏迷過去,不要看到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但她望向那邊的時候,卻發現那個少年又站了起來。
他站起來的姿勢很奇怪,不像是骨骼肌肉將他支撐起來的,更像是他身上纏著許多的絲線,這些絲線將他的身軀提了起來,他顯然還有意識,張了張手,湛宮飛入掌心,被他握住。
林守溪看向了那道黃衣的背影,目光冷然。
黃衣的君主似察覺到了什么,緩慢地回身,蒼白的面具遮蔽了一切的神情,但周圍的呼嘯的風變得更加銳利,這似乎微妙地表達著這位神靈情緒的變化。
楚映嬋向著林守溪的身后望去,然后驚住了。
不知何時,少年的身后出現了一個人影,那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身體干瘦,皮膚滿是皺紋,他的雙臂斷掉了,長長的衣袖在風中飛舞,好似旗幟與夢中幾乎一模一樣,只是似乎還要更老一些。
最令人矚目的是,老人的脖頸處有兩道劍痕,這兩道劍痕斬斷了他的頸骨,幾乎讓他整個脖子都無法固定在身體上。
于是和藹的笑也顯得瘆人。
楚映嬋不知道他是誰,但她莫名想起了鏡面湖水上的石碑,想到了石碑上書寫的預言:
“及湖水漫上天空,古代的鎮守將于長眠中蘇醒,過去的千萬年里,它照看著這片大地,袚除一切污穢,讓火焰燃燒到幽冥的海域……傳承不會斷絕,心臟再度燃燒之日,它將為大地挑選出新王。”
她想起了這片神域的暴雨與烈火……
湖水已漫上長空,心臟已再度燃燒!
垂暮的老人站在少年的身后,注視著他,明明是在闡述遺言,笑聲卻無比爽朗,好似依舊老當益壯。
“該傳你壓箱底的絕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