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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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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人?真人是誰?”

  林守溪披上了一件少女遞來的白色道衣,跟隨著她出了門,走到外面潮濕的古廊上。

  “真人據說是云空山來的道長,道法高深莫測,稍后見了他,不可胡亂說話。”雪發少女走在前面,姿態柔弱。

  云空山……

  林守溪皺起了眉,從她的語氣來看,那云空山應是一座赫赫有名的山峰,但他確信,自己從未聽說過這個地方。

  還有,這小姑娘的滿頭白發——此刻他走近了,才看清這頭發的白不是枯槁的白,相反,它綢亮如新,柔韌纖長,像是流瀉下的光,在陰雨天格外惹眼。

  這個世上還有天生白發的人么?

  他才想著,目光無意間向廊外瞥去,一下怔住。

  這年久失修的木廊外,竟是一落千丈的懸崖峭壁!

  大風沿著崖壁來回掠動,呼呼作響,大量的云正從下面涌上來。深不見底的淵谷好似一張裂口,吞入落下的雨,吐出花白的霧。

  他的思緒也被這深淵吞了進去。

  “這屋子在水里泡了不知多少年,你可以靠里走些,免得不小心跌下去。”雪發少女出聲提醒。

  “在水里泡了不知多少年?”林守溪一驚。

  “這里原本是一片大湖,名為巫祝湖。”少女輕聲解釋:“最近,這里的湖水莫名其妙蒸發大半,這座沉沒的古庭就露出來了,下面那些斷崖裂谷積陰已久,皆是邪祟叢生之地。”

  大湖干涸……湖心古庭……邪祟……

  少女語氣平淡,仿佛這不算多么特別的事。

  林守溪的心臟卻一點點抽緊,他陡然生出一個猜想:自己很有可能來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充斥著無數他無法理解的事!

  可這又是什么世界呢?是人們口中的神仙天庭還是陰曹地府?或者說……

  忽地,過往與師父的對話浮上了心頭。

  “我們的世界可能不是唯一的。”師父說。

  “什么?”

  “我們的世界被邪穢一點點侵染著,譬如一滴墨水滴入盛滿清水的瓷缸里。瓷缸的清水世界如果是我們的所在,那是誰滴下了這滴墨水呢?”

  “外面還有世界?那個世界還有人?”林守溪覺得荒誕。

  “或許。”

  “外面的人想進來?”他再問。

  “可能已經進來了。”師父幽幽地說。

  當時的林守溪并未太放在心上。

  但現在,他找到了這個世界。

  死城的暴雨和閃電之中,那扇勾連兩個世界的大門轟然打開,將他誤打誤撞指引來了這里。

  “原來是這樣。”

  林守溪既是在回應少女,也是在捫心自語。

  他篤定,絕不能讓其他人發現自己是異類。

  兩人不再說話,一同沿著絕壁古廊前進。

  林守溪悄悄打量著她,除了滿頭雪發,這清稚的少女似也沒有額外的特殊之處,她的步子倒是邁得輕盈平穩,好似提燈而行的宮女。

  穿過了直廊,繞至轉角,斷崖被拋在身后。

  林守溪望見了幾株鐵一般的樹,起初他不覺有異,但一想到這里曾是湖底,心中不免悚然——難道湖底真能住人?那人還有閑情逸致栽花種樹?

  許多固有的觀念被飛快敲碎。

  “到了,真人就在里面。”

  一座古舊斑駁的木閣前,少女停下了腳步。

  林守溪看著門口的兩尊殘缺銅獸,覺得陰森。

  他與少女一同走入木閣,木閣昏暗,點著幾根蠟燭,微弱的燭光不足以照明,更像是在行什么法事。

  屋子里有十來個人,一眼看過去,都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少女,他們跪坐在地上,低著頭,前方,一個年輕的白臉道士席地而坐,左手握著一塊石頭,右手握著一柄木劍。

  道士一身漆黑,白慘慘的臉被燭火照著。

  慕師靖不在里面……林守溪飛快掃了一眼。

  下方的人群中,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戰戰兢兢地走了上去。

  “手。”道士開口。

  小男孩怯生生地伸出了手。

  道士將左手的石頭遞到他的手上,讓他握緊。他看著小男孩的手腕,問:“叫什么名字?可曾婚配,可曾行房?”

  小男孩先是說了自己的名字,旋即立刻搖頭,表示自己還是童男之身。

  道士點了點頭,眉頭卻忽然擰起。

  “咦?”

  他挑起木劍,往那小男孩手臂上一抹,一層土灰從他的手臂上落了下來,露出了下面的皮膚,皮膚上,赫然有一條黑紫色的細紋,仿佛有吸血蟲躲在皮膚下面。

  林守溪看到那條黑紫細紋就知道他死定了。

  他對于這種情況再熟悉不過,這是被魔息污染的癥狀,一旦被污染,哪怕是他師父也沒能生還。

  自己的猜想沒錯,這個世界也充斥著大量的魔息,或者說,這里很有可能就是魔息的根源之地。

  “你被邪物污了。”道士聲音冷漠。

  小男孩瞳孔緊縮如豆,他的皮膚偏黑,原本想用些泥巴敷在手上遮掩,蒙混過關,不曾想這個道士目光如電,哪怕在這般昏暗的環境里,依舊一眼識破了他的偽裝。

  “不!不是的……這是胎記,胎記……我從娘胎里就帶出來的!我沒有被邪祟附身,沒有的……真人,神仙,您相信我!”

  小男孩抬起頭,偏黑的臉已嚇得煞白,他語無倫次地說著,身子觸電般顫抖著。

  道士冷漠地看著他。

  一枚血點出現在小男孩的胸口,飛速擴張成一灘猩紅的顏色,小男孩瞳光渙散,喉嚨中發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后,木頭般倒在地上,就此死去。

  道士瞥了一眼跪坐前排的兩個弟子,兩個弟子無法忽視這道目光,戰戰兢兢起身,將那小男孩的尸體搬走,拋到崖下。

  林守溪想著小男孩胸口的血洞,臉上難掩驚色。

  “不要怕,還會死很多人的。”雪發少女看了他一眼,壓低聲音道。

  她以為他是因為小男孩被殺而害怕,但林守溪真正驚訝的是道士的那一劍,他已是他那個世界數一數二的高手,卻沒能看清這年輕道人是如何出劍的。

  少女與他在人群中坐下。

  她坐姿端正,垂下頭,好似與誰都不相識了。

  林守溪心緒難定,他本能地斂去了殺意,悄悄抬起目光,望向了那道士。

  又一個少年被道士喚了上去。

  這個少年身材臃腫,衣著頗為貴氣,看上去家世不俗。

  “王,王季。”他渾身打顫。

  道士看了一眼他的手腕,將石頭遞給了他,慣例般問:“是否婚配,是否行房?”

  少年大腿打著擺子,不由自主地跪在道士面前,顫聲:“不……不曾。”

  嗡——

  石頭發出刺耳的鳴聲,在場所有人都為之一震,腰背不由挺直。

  癱坐在地的微胖少年肝膽欲裂。像他這樣世家出生的少爺,雖還未成婚,但家里侍女不少,哪會是童男之身呢?過去,這可是他與其他家族少爺互相吹噓的一大本錢,如今卻成了斷送他性命的刀。

  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喊道:“我是王家的三少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來這里,我聽說真人是云空山的……我家與云空山一位大長老有舊的,你把我送回王家,我一定傾盡家力報答你……”

  慘叫短促,鮮血染紅了他的背衫,他倒在地上,抽搐兩下,再也不動了。

  下一個輪到的是那雪發少女。

  如前面的弟子一樣,她要回答那三個問題。

  少女握住了石頭,給真人看了一眼手腕,隨后輕聲回答:“我叫小禾,不曾婚配,行房……”

  她話語微頓,似是陷入了猶豫之中。

  真人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吃驚,問:“初次是多少歲?”

  “十八歲。”小禾說。

  屋內一片安靜。

  真人問出了大家的疑惑:“你今年多少歲?”

  “十四歲。”小禾回答。

  手中的石頭沒有任何反應,這說明她說的很可能是真話。

  這……是怎么回事?

  真人到底見多識廣,他擰著眉,取出一支筆,片刻后在紙上寫了一行字:疑‘預見之靈根’。

  小禾轉過身,走回,捋著布裙坐在地上,臀部壓著小腳,微露的腳踝玲瓏纖白。

  林守溪不確定是不是錯覺,他看到小禾走回來時,若有若無地看了他一眼,淡色的眼眸中情緒縹緲如霧。

  下一個便是他。

  他來到了這個如妖似魔的道人的面前,一種無法抵抗的壓迫感自然而然地擠上胸腔。

  過去,哪怕是在與師父比劍時,他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他握住了道人遞來的石頭,似有什么東西從石頭的表面鉆入了掌心,令得他手臂發涼,他只要說謊,這顆石頭便會發出死亡的警鳴。

  道人看過了他的手臂,確認他沒有被邪物污染,便如常發問:

  “姓名?可曾婚配,可曾行房?”

  “林守溪。”他咬字清晰地回答:“不曾婚配,不曾行房。”

  哪怕明知自己說的實話,林守溪依舊沒有半點安全感,甚至有一種石頭馬上要惡作劇般響起的幻覺。

  在過去的武林,他算是絕頂高手了,如今身處未知的世界里,劈面而來的便是個深不可測的道人,他尚未習慣從云端跌落的生活,便要學會仰望一個嶄新的世界了。

  石頭沒有響動。

  道人嗯了一聲。

  林守溪不敢放松,他的余光瞥見了道人的臉,那張覆滿白粉的臉下,似有人燙傷般的瘆人斑紋,他立刻收回視線,將石頭遞回。

  遞回石頭時,他隱約看見了什么,下意識向右望去。

  只見那窗戶上,不知何時爬滿了一片黑魆魆的影子!

  黑影形似嬰兒,拖著長長的尾巴,半腐爛的臃腫身軀像是黏在門窗上的,滿是皺肉的臉擠壓著五官,蟹一般暴突的柱狀瞳孔盯著屋內,發出血紅的光,它們咧開嘴唇,露出白森森的利齒,像是在笑。

  林守溪不由自主地挺直后背。

  屋內的其他人都全神貫注地盯著道人,除了自己似乎沒人發現這些妖物的存在。

  “你在看什么?”

  喝問聲猛地響起,道人銳利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哐啷!

  閃電撕裂。

  林守溪卻出奇地靜了下來。

  他腦海中浮現出自己在師父臨終前宣誓的模樣。

  在與慕師靖決戰時,他原本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完成誓言了,哪怕是揮向邪神的一劍也是抱著必死之心的,只為了泉下見到師父時可以問心無愧。

  但陰差陽錯的命運將他指引到了這個世界,這很可能是一切污濁的源頭,他還活著,還有機會完成自己的承諾。

  這已經是足夠幸運的事了。

  林守溪瞳孔中的驚栗褪去,他直視著窗外,平靜地敘述道:“真人,雨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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