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巴!”
陳中夏沉著臉走在前方,身后突然響起清脆如鶯啼的女聲,短短一個稱呼,帶著可憐巴巴的哀求之意。
他驀然轉身,看著緊緊綴在身后的金允兒,虎著臉道:
“我說了不參加不參加,上次強拉著我去,看一群老爺們娘里娘氣涂脂抹粉,穿上戲服捏著嗓子唱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當時都想吐了,不知道哪來那么奇奇怪怪的愛好,要不是怕你在朋友面前難堪,我都想摔袖走人了!”
金允兒身姿綽約輕盈,小臉只有巴掌大,五官精致如畫,此刻見他虎著臉,便一臉的苦兮兮。
此刻還輕聲辯駁道:“那是昆劇名團巡演啦,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票的,誰知道你那么反感嘛……而且,這次活動就是很單純的游湖踏青,到湖心亭采蓮下棋釣魚,然后我們自己烤魚吃,多有趣啊,還都是同學,不會有你反感的活動的。”
陳中夏擺手不耐煩道:“不去不去,有這閑工夫去典藏閣看幾本書不好嗎,釣魚下棋,你們哪來那么多時間!”
本來一臉苦兮兮的金允兒臉色逐漸泫然欲泣起來。
陳中夏看她這表情,越發心煩,道:“不要每次都用這招,不好使,說了不去就不去。”
金允兒的嘴越來越癟,眼看著就要真哭起來。
陳中夏感覺自己被人用拳頭狠狠在胸口錘了一下,不得不遵從心的召喚,語氣稍微柔和了些,道:“不要把這么多時間花在沒意義的事上,不要覺得生命變長了就可以放松玩樂,要珍惜時間,你知道進六一學院有多難得,你不也說過為了爭奪這名額,當年皮都熬脫了一層,結果一進來你就這個樣子,每天就知道去玩,你對得起以前那發奮刻苦的自己嗎!”
金允兒心中嘀咕,我要不多玩才真對不起我自己呢!
更何況現在時間這么充裕,不趁著年輕和心上人一起多玩玩,難道要把所有時間花在苦修之上,等到畢業,還是孑然一身,兩手空空的來,兩手空空的走?
一想到那樣的場景,金允兒就越發覺得自己的選擇才是正確。
好話說盡,金允兒依然杵那里如同牛皮糖般甩不掉的樣子,嘆氣道:“我言盡于此,怎么選擇,你自己看著辦吧,你要去玩你就去吧。”
說罷,真就不再管她,轉身走了。
哪怕她以泫然欲泣的音色連連呼喚,他也不為所動。
很快,一個輕盈的腳步聲緊緊跟了上來。
“歐巴,我聽你的,不去了玩了……你去哪里啊?”
陳中夏目不斜視道:“典藏閣。”
“啊,我也正好想查找幾本典籍,我和你一起去吧。”
陳中夏沒有拒絕,腳步反而稍微放慢了些,以適應她的步幅節奏。
金允兒跟在陳中夏身后,小嘴撅得幾乎能夠掛醬油瓶了。
哼哼,想把我甩開一個人去看書,想得美!
“歐巴……”兩人沉默走了一會兒,她找到了一個話題。
陳中夏卻沒待她說出口,就打斷道:“你根正苗紅一個炎夏姑娘,能不能不要歐巴歐巴的叫!”
金允兒頓了頓腳,道:“我爸媽常年在飛艇上工作,我從小就跟爺爺奶奶長大的嘛,我爺爺也天天有事忙,早出晚歸的,我們所有兄弟姊妹都是奶奶一手帶大,她的一些口癖自然也就傳給了我們,難道你這也嫌棄!”
陳中夏無奈,道:“好吧好吧,我不說了。”
金允兒在他背后得意的維揚著下巴,她又想起這次臨別前奶奶告誡的話,“小允兒啊,你是女孩子,修行快點慢點都沒那么重要,何況你現在去了六一學院,全天下最優秀的同齡人都在那里,你可不要傻乎乎的埋頭修煉,把眼睛放亮點,相中了目標,你就是死纏爛打也得抓穩了……你放心,女孩子是有優勢的,何況咱們小允兒這么可愛,你要是畢業后兩手空空的回來,可別怪奶奶不讓你進門。”
兩人一路進了典藏閣主殿,門口一側有個不顯眼的偏陰暗角落,擺放著一張木桌,桌后坐著一人,陳中夏停下腳步,向他微微鞠了一躬,這才往中央藏書區而去。
跟他后面的金允兒好奇的看過去,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人正在低頭看報,似乎根本沒看見剛才那一幕。
她心中忍不住有些憤憤不平。
陳中夏來到中央藏書區,熟練的找到抱樸子,也不去偏殿閱讀區,直接盤膝坐在書架邊,翻到前次放了書簽那頁,安靜的看了起來。
金允兒站他旁邊,幾次想張嘴,可看看安靜的主殿,周圍不時有人走過,她老實的閉上了嘴,也在書架區中慢慢逛了起來。
按照現在的招生要求,為了避免學員路途奔波,六一學院只在帝都直轄境內招生,其他副都轄區境內的生源則去相應的六一分院上學。
陳中夏比較特別的地方在于,他并非帝都直轄境內之人。
他的曾祖父和曾祖母早在60年前,就以志愿隊伍的身份前往源大陸,兩人一生總共誕下十一個子女,他爺爺是家中老大,是他們遷移過去后的次年出生的。
二十年后,他爺爺奶奶結婚,兩人一共誕下十二個子女,他父親就是這一輩人中的老大。
又二十年后,他父母也結婚了,在他外出求學之時已經有了八個弟弟妹妹。
炎夏高層十幾年前就取消了鼓勵人口生育的各種福利政策,但聽他父母的意思,不想被前兩代長輩“羞辱”,不能是一位數和兩位數的差別,想要湊個十全十美,所以,他應該又添了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若從他曾祖父曾祖母到源大陸開辟新家園算起,他爺爺的所有兄弟姊妹,父親一輩所有堂兄弟堂兄妹,再加上他這一代人,家族成員至少數百甚至上千,可他卻并沒有看到幾個親人。
從父祖輩口中,他親身經歷,最深的印象就是遷移。
不斷的遷移。
為了完成“圍陸趕海”的宏大計劃,幾乎每隔幾年就要大遷移一次。
有時候,為了更精確的控制陸地擴張的方向,一城之人今年遷過去扎根,明年就立刻遷走,后年又遷回來,用這種反復撩撥甚至鞭撻的手段讓大地的延伸遵從人類的意志。
若是旁觀,這是驚心動魄的壯美。
可身在局中,隔幾年就遷移,甚至每年都遷移一次,那種對身心的摧殘,外人很難體會。
他甚至對那片隨時都在變化隨時都在移動的土地產生了心理陰影,雖然那是他的家鄉。
他從小就表現出超強的天賦,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有遠超同齡人的毅力,很早的時候大家都默認他是有資格進入六一分院修行的。
他沒有反駁,但他心中卻有自己的打算。
等他拿到六一分院的錄取通知書,他沒有去分院報道,而是借助飛艇,可騎乘的飛禽飛獸,用各種方法,花了大半年時間,孤身跑來帝都六一學院求學。
他這情況很特殊,但六一分院的錄取通知書六一學院也是認可的,只是在接納他之前有過一次談話,有人問他為何要這么做,他答道:
“有人暈船,我卻暈那塊陸地,它隨時都在動,隨時都在長,有時候睡著了我都會突然感覺心驚肉跳被嚇醒,一身冷汗,感覺要被世界拋離出去。所以我來了這里。”
“到這里你就安心了嗎?”那人問。
“是的,自從踏入炎夏本土,那種夢魘纏身的感覺就消失了。來學院前我順道去參觀了帝都古城,心中更覺沉甸甸的安穩踏實。”
而后,他開始了在六一學院的修行學習。
而之所以被金允兒纏上,是因為她最初把他當成了同病相憐的“異類”。
他的爺爺本是炎夏飛艇隊的一員,每次人口大遷移,他們就負責拉著人和物資四處轉運奔波。
按照炎夏本土與同為炎夏陣營周邊諸國的協議,每次人口遷移他們都必須提供一定數量的遷移民眾。
這些國家早在幾十年前就完成了在文化和思想層面的炎夏化,只是在政治上還維持著一定的獨立性,所以,從某種角度講,這些人也早已是炎夏子民。
她奶奶就是那次遷移時上了他爺爺的賊船,從她爺爺到她父母都有著濃重的飛艇基因,長期飛在天上,她從小被奶奶養大,而她奶奶因為家中親人常年在外,很喜歡把同一城內的“老家人”帶到家中做客,一來二去,她就學了些奇奇怪怪的口癖。
這讓她感覺自己就是個異類,直到發現另一個異類,她本能的就想靠近,而隨著了解的深入,她就越來越頻繁的想起奶奶的叮囑,因為,她真的很想抓住這個男人。
陳中夏完全沉浸在書中世界。
他雖入學不久,可他的修為現在已達四品上境。
在很久以前,他就模模糊糊有些感觸,隨著這次靈氣誕生,個體生命在靈氣加持下出現質的蛻變。
他漸漸把握到心中那股靈感。
現有的修行體系,是無靈氣時代的成果。
當靈氣這個重磅因素出現,必須以靈氣為第一核心要素重建修行體系,這才能實現對靈氣的最大化利用。
而現在的修行體系,對靈氣根本談不上利用,不過是身體本能的吸攝罷了。
雖然有了這思路,但下一步怎么走,新的修行體系要怎么建立,他卻毫無頭緒。
與同學教官們交流,也沒有任何實質性收獲。
他們倒也沒有打擊他這想法,六一學院的師生無一不是人杰,創造一兩門、甚至更多功法都是稀松平常,想要開創全新道路,雖然略顯狂妄,但也不會有人說他異想天開,只是告誡他在琢磨新道路的同時別忘了兼顧修行。
破舊立新,得是內行人去“破”,還得是內行人中的絕頂天才。
隨隨便便一個門外漢是破不了的。
所以,他一邊努力修行,讓自己盡量站到現有修行體系的頂點,另一方面,他把所有閑暇時間都用在典藏閣內,他最開始瀏覽的是各種珍貴的功法典籍,可隨著他看的功法越多,越明白自己無法從這里找到答案,就像人不能拽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提離地面一樣。
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了主殿中央那些“閑書”上。
從神話傳說,到先賢經典,隨著閱讀的深入,他感覺自己完全沒有頭緒的思路一下子被激活了靈感,看到某些詞句,思維就忍不住自由發散,宛如行走在無拘無束的太虛之境。
在那里,他任何荒誕的構想都被允許,任何離奇瑰麗的想象都可以得到回應。
雖然他依舊無法將這些散漫的思維落在實處,和實實在在的修行聯系在一起,但他卻已深刻的認識到這些典籍的價值。
人最痛苦的是靈感枯竭,智力干涸。
可這里,卻隱藏著無數的靈感和智慧。
“上士舉形昇虛,謂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謂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蛻,謂之尸解仙。”
因為這段話,陳中夏走神超過半個小時。
當他翻到下一頁,一張便簽從中掉了出來。
他隨手抄在手中,粗略打量了下,紙張纖薄,很有年代感,他下意識就做出了判斷,應是以前的學長遺留在其中,而且,應該是很多年前的事。
他好奇的看向便簽文字,只掃了幾眼,他的心臟就忍不住狂跳。
他抬頭向四周看了看,除了金允兒在不遠處紅腫著眼,一手那書一手不時擦眼淚,并無其他異常,他又低頭看了看手中便簽。
喃喃道:“這算什么,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想什么來什么!”
他將便簽重新夾回書中,穩定了一會兒情緒,來到金允兒旁邊,低聲問:“你怎么啦,看書還看哭了?”
他這一問,金允兒又是豆大的淚珠撲簌簌往下掉,她輕聲哽咽道:“女娃好可憐。”
陳中夏瞥了眼她手中書籍,發現她正在看精衛填海的神話傳說,心中頓感無語,心道,女人真是一種難以捉摸的生物。
他當然也看了這故事,一個身影日夜銜石填海,海極大,人極小,卻不改其志,和另一個愚公移山的故事頗為神似,一個癡,一個愚,里面深藏著一種意志、一種信念。
只是想想那兩種意向,他就感覺有種莫名的神力加持,血液開始沸騰,意志開始燃燒。
這樣一個讓人熱血沸騰、昂揚奮斗的故事,你居然看得哭唧唧,陳中夏只能沉默。
“你還要看嗎?我想先回去了。”他問。
“啊?你這就要回了嗎?”她問。
陳中夏揚了揚手中書,道:“我想借回去慢慢看。”
金允兒趕忙將手中書籍合攏,道:“我也要回去了。”
面對陳中夏狐疑的目光,她揚了揚手中書道:“我也借回去慢慢看。”
“好吧。”
兩人拿著書往門口走去。
他拿著書主動來到門口一側的木桌邊,在一張表單上主動把兩人的借閱信息填寫上。
寫完之后,他就帶著金允兒離開。
離開之前,他微微向坐在桌后認真看報的姜不苦欠了下身。
到他帶著金允兒離開典藏閣,都沒有任何言語的交流。
走在典藏閣外,終于可以大聲說話,金允兒表達不滿道:“那人好傲慢啊,你那么尊敬他,他卻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陳中夏低聲道:“我曾祖父和我曾祖母在加入志愿隊伍前往源大陸前,就是六一學院的學生,在那個時候,姜老就是典藏室的老師了。”
金允兒張嘴驚呼道:“啊,他就是大家說的鎮館之寶嗎?我還以為是個白胡子老爺爺呢,沒想到看上去蠻年輕的。”
陳中夏道:“老人家是運氣好,在靈氣誕生之前他就已經過了百歲高齡,有人說若非天地靈氣來得及時,老人家很可能就是這兩年的事。”
遠處典藏閣內,裝模作樣看報的姜不苦嘴角忍不住抽抽。
心中罵道,臭小子,剛給你送了大禮包,你就這么詛咒我,你還是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