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踏····踢踏·
踢踏····踢踏·
牛皮的鞋底與木地板碰撞發出了清脆的響聲,這富有節律的聲音回蕩在這間用來舉辦聽證會的法庭當中,像是一個調皮的小精靈一般鉆入了高座之上的手持木槌的法官耳中。
它拿著一把金光閃閃的鋼叉,跳躍著從法官的左耳轉入,又從右耳鉆出,緊接著一個個的鉆入了公訴方,法警,名叫竺元白的秩序憲兵以及右側陪審團席位當中十二名列席的陪審團員耳中。
于是,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一個戴著手銬一步步走到被告席上的男人——李明的身上。
只見李明,衣著得體,面龐干凈陽光,沒有一絲陰霾,考慮到年齡的緣故,看上去就像一個因為苦難而早熟的鄰家大哥哥一般。
而李明則是掃過了觀眾席位上的李小姝和魯迪市長以及一臉郁悶的本杰明律師,視線最終落在了第一排上杉千的臉上。
送被告進入被告席位入座后,法警將李明手上的手銬摘下之后,緊接著將木質的柵欄隔斷合上便站在了一旁,陷入靜默不語。
一時間整個法庭上充滿了莊嚴而肅穆的氛圍。
坐在隔斷中的李明看向自己面前的法官,微微欠身以示尊重后,接著示意自己已經準備好了,而法官看著李明辯護席位上空無一人的場景,于是皺著眉頭問道,“被告人,你的辯護人呢?”
“尊敬的法官大人,今天我為我自己辯護。”李明微微一笑然后回答道。
法官用懷疑的眼神看了李明一眼,然后再次問道,“你確定?”
李明篤定的點頭說道,“這是我的意愿。”
“好,我尊重你的意愿那么開始吧。”法官說罷,便揚起了手中的木槌然后落下,同時說道,“李明,你被指控犯有殺人、破壞尸體、以及詐騙罪,你如何辯護。”
李明沉思了片刻之后,抬起頭直視著法庭上方象征著公義和平等的天平,緩緩開口說道,“我有罪。”
“你的意思是你承認對你指控的罪名嗎?”法官有些難以置信的問道,而臺下的李小姝和魯迪也是一瞬間臉色大變。
李明的話語頓時在整個聽證會上掀起了軒然大波,眾人一片嘩然。
在喧鬧聲中,李明緩緩的站起身來,咬字清晰且擲地有聲的說道,
“法官大人,如果因為想要活下去而掙扎算是有罪的話,那么我有罪。
如果想要保護自己的妹妹和家人不受到黑惡勢力的迫害算是有罪的話,那么我有罪。
如果身而為人,想要活得有尊嚴一點算是有罪的話,我有罪。”
看著頓時陷入困惑當中的人們,李明緩緩轉過身對著評委席說道,
“不是我愿意犯罪,而是這個時代就是一個犯罪的時代。為了活下去,我必須要有罪!而生在一個落魄的家庭,這就是我的原罪!”
話音落罷時,李明右手握拳向著面前的空氣砸去,而在他慷慨激昂的聲音和極其富有張力的動作加持下,這一拳仿佛像是重重的捶打在了陪審團的心臟之上。
“請不要說跟案情無關的事情。”法官皺著眉敲了一下法槌之后,出言厲聲提醒到。
李明點了點頭后,繼續說道,
“超凡之亂過后,以經濟建設為主要目標的背景下,各種刺激經濟發展的手段層出不窮,而當中,催生出來了一個極其不合法的灰色產業——高利貸。
我的父親被人誘騙賭博而無法自拔,最終欠下了巨額高利貸然后丟下一家人不知所蹤,而一個叫做宗瑞的男人用我父親欠下的一張紙,逼死了我的母親。
我想請問一下法官、各位陪審員,我們三個孩子在面臨這樣的境遇下,能有什么辦法?
當我借了一萬塊錢去換那張紙的時候,宗瑞扔給了我一個檔案袋,給了我5天時間作為延期還款的條件,而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對上杉千進行了詐騙”
“你是說,你的詐騙是被宗瑞脅迫的?可你為什么從中獲利?”公訴方立刻反駁到,“可有人舉報你殺人你又怎么解釋?你從海嘯公司中獲利又是怎么回事?”
“我與海嘯公司沒有實際的雇傭關系,我只是以顧問的形式進行講課,收取的獲利是講課費,講課費是通過付出勞動合法獲得的,也全被宗瑞拿走了”
李明淡然的說道,
“而有關于我謀殺的指控,我想說宗瑞看上了我的腦子,于是便讓我為他工作,讓我去收張三的賬,可我當天沒去,隨后的事情,我想請我的證人來說明。”
“準許。”法官落錘道。
片刻之后,余南和安仔陸續走了出來,說出了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文波帶著小天和安仔,在宗瑞的指示下去陷害李明,可卻遇上了回來的張三和余南,于是文波失手殺死了張三,而當宗瑞知道了之后,害怕張三的叔叔秋后算賬,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把文波也殺了。至于宗瑞怎么處理的尸體,二人就不知道了。
而之后,宗瑞要挾李明幫他詐騙,但是又害怕被追究所以搞了文倉真一來頂包,但李明發現了宗瑞設計的這個騙局之后,于是處處跟宗瑞作對,最后宗瑞見李明有些失控了,于是就讓小天舉報了李明,從而將公司奪了回來。
先不說這個故事經不經得起推敲,起碼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完美的將邏輯線串聯到了一起。
雖然白葉市的決策層已經定下了這個聽證會的基調,但有些東西還是必須要經得起推敲的。這個故事完美的給出了可以敷衍過去的答案。
而這就是魯迪所說的,我做好我的事情,你處理好你的事情。
在安仔和余南給出這個故事之后,法官翻看了一眼卷宗之后,對公訴方問道,“你們提到的埋尸地點找到了嗎?”
公訴方面露難色地搖了搖頭,然后說道,“找到了。”
“那我怎么沒看你們提交新的證據?”法官繼續追問道。
公訴方一咬牙回答道,“那里面不是尸體,是兩只狗,應該是被害人張三養的”
臺下的竺元白在聽到公訴方給出的回答之后,頓時臉色大變。
而隨著這一故事的線條清晰,邏輯自洽,在缺乏有力證據的情況下,公訴人的這一回答直接從某種意義上做實了李明的話語。
公訴人看著聽證會的結果隱隱的朝著不利的一方滑動,于是不甘心放棄直接開口道,“法官閣下,我認為現在案件還沒到可以蓋棺論定的時候,我要求補充偵查。”
法官皺了皺眉頭,然后看向李明問道,“你有什么意見么?”
“我認為公訴方對我帶有偏見,我覺得在我認罪的情況下,完全沒有必要浪費司法的資源,另外我已經取得受害人上杉千的諒解書”
一輛車停靠在了法院的門口,魚青雨扭頭看向宗瑞然后說道,“家人已經見過了,要做的事情也做完了,現在到時間了”
天還沒亮的時候魚青雨帶著宗瑞,用李明給的槍槍殺了將近六個宗瑞擔心的仇人,最后帶著一身血腥味遠遠的看了一眼妻子和孩子之后,便來到了法院的門口。
車內,宗瑞看著手中妻子抱著孩子的照片之后,慘笑一聲然后向魚青雨說道,“我知道你和李明那惡魔不一樣,所以看在我要死的份上,幫我一個忙好嗎?”
“你說,力所能及的話,我答應你。”魚青雨嘆了口氣然后有些不忍的說道。
宗瑞輕輕的將手中的照片交給魚青雨后,然后緩緩的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的妻子和孩子會面臨什么危險的話,我想求你幫我攔著李明我有些擔心。”
“好,這點我可以保證。”魚青雨回答道。
“還有,告訴我妻子,孩子長大了別告訴他我是他的父親。”
“為什么?”
“一個男人面對自己兒子的時候要做到問心無愧,我覺得我做不到。”宗瑞輕嘆一口氣說道。
沒有解釋什么,魚青雨點了點頭說道,“我答應你了。”
“謝謝。”宗瑞長出一口氣,說罷便準備推開車門離開,而這時魚青雨的聲音傳來。
“等一下,李明讓我把這個給你。”說罷魚青雨拿出一根已經有些干燥的雪茄,然后遞給宗瑞說道,“李明說這是你當初給他的,現在還給你,然后你們兩不相欠了。”
宗瑞看著這根雪茄,腦海中回想起當初李明在自己面前一臉堆笑,讓自己叫他“明仔”的樣子,嘲諷的笑了一下,隨即接過了雪茄,然后推門而下。
從后備箱中拿出一個行李箱之后,宗瑞便提著行李站在了法庭的臺階之上,點燃雪茄叼在嘴上之后,便掏出手槍抵在了自己的下顎上。
開槍之前,宗瑞看著眼前閃爍著紅藍光芒的救護車燈光,不免露出了一個無奈而悲涼的笑容。
法庭上,李明整理了一下衣服之后,先看向法官,緊接著看向陪審團,說道,
“我承認我的罪,但陰陽合同,高額的利率,動輒就是以暴力逼迫得人家破人亡,這造就了我的罪。
可你們可以去溪原區的貧民窟看一看,當兒童跪在街頭行騙,女人濃妝艷抹的明碼標價,男人只有靠欺騙和犯罪才能改變生活的時候,他們是有罪,但他們控訴的是整個人類社會的罪惡。”
公訴人有些氣憤的回擊道,“你的意思是只要貧困沒錢,犯罪就是正義的么?那這個世界不亂了套了!法律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了保護窮人,而是為了維持公正!”
李明抬眼看著公訴人,一字一頓的說道,“你知道無知之幕嗎?”
“什么東西?”公訴人下意識的說道。
李明雙手攤開看向了公訴人,接著說道,“假定,有一塊布擋住了我的眼睛和頭腦,我們突然闖入到了一個陌生的社會當中,但我們不知道我們是什么家庭背景,是否智商優越,家境顯赫,我們不知道我們是否身體健全,相貌端正。
這個時候,你更希望這個無知之幕的背后,是一個信奉弱肉強食的功利主義社會,還是一個盡可能會為弱者保留一些生而為人的尊嚴的社會呢?”
耳旁傳來陪審團交頭接耳的討論聲,李明頓了頓之后,繼續說道,
“這個問題大部分人為什么都會選擇后者,那便是因為在無知之幕下,我們都不能確定自己能夠天生不是弱者。而能給弱者提供保障這樣的社會形態才能被叫做文明啊。
你剛才說正義,可我們應該如何界定正義呢?認定一個概念需要掌握標準和邏輯,對于一些顯而易見的事情正義的標準非常好找,比如不能侵犯他人的權利,利益,殺人放火,但涉及到更復雜的情況,就沒那么容易進行分辨了。
比如,商人的正義便是賺錢,但對學者來說真理才是思想體系的首要價值。
如果你是老師的話,傳道授業便是正義。
如果你是醫生的話,救死扶傷便是正義。
但如果用無知之幕蓋住你的眼睛,那么什么才是正義呢?
對弱者有基本的同情和保障,是一個時代的良心,而這良心便是大多數人在蒙著眼睛下所認同的正義”
人的主觀意志很難被操控嗎?李明并不這么認為。
你不需要篡改,甚至不需要隱瞞,只需要稍加一點主觀感情色彩便可以達到這樣的目的。
人類養殖蜜蜂采蜜,人類奴役蜜蜂,蜜蜂無私奉獻蜂蜜。
代表的意義截然不同,但實際上都是在描述同一件事情。
無知之幕有他值得被稱頌的地方,但是同時也有顯著的問題,它忽略了人的差異和天賦,以平均主義來侵犯人與生俱來的權利。
而這樣的思想工具在李明手中稍作扭曲,便成為了法律要為弱者傾斜的必要理由,另外像李明這樣的人蒙著眼睛來到了這個世界上,更希望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
隨著一番詭辯,在李明的陳詞當中,他已經從一個涉嫌殺人詐騙的角色變成了一個可憐底層掙扎的小人物。
而原本涉及將近6個億的詐騙也變成了上杉千的5萬塊,而這5萬塊還有一個文倉真一用50萬買來的諒解書。
正如前文所述,陪審團的弊端就在于,陪審員不是依據法律而是根據個人知識和民眾意識來做出最后判定的。
而正當陪審團總結完意見,準備回答的時候,法庭外突然傳來了一聲槍響。
一身慌亂過后,一名法警拿著宗瑞尸體旁邊散落著的認罪書,一臉怪異的走到了法官的桌前,遞了過去。
xx年xxx日,聽證會以證據不足為由駁回了公訴方的申請,同時陪審團超過八成一致通過的無罪裁定,而剩余兩層則是以緩刑和輕判為主,最終確定的意見為最輕標準量刑。
次日正式庭審開庭,走了一個過程最終判決——李明有期徒刑兩年,于狐貍河監獄當中服刑,并處罰金100萬。
隨后警方發現了宗瑞所使用的手槍為之前失蹤的秩序憲兵的配槍,槍中所有的子彈被打空:宗瑞自殺前用這把槍殺死了小天,以及六余名白葉市疑似涉及各類非法活動的頭目,并用最后一顆子彈自我了斷。
宗瑞的尸體在第一時間被剛好在附近救護車遇到,而救護車上有一名因為腎衰竭而性命危在旦夕的女性,情急之下某醫院在查到宗瑞有器官捐獻的聲明后,第一時間開展了腎臟冷凍,并隨后為這名女性完成了腎臟移植手術。這一行為甚至還登上新聞的頭條,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爭議。
隨后幾日,三一協會發表聲明哀悼偉大的圣戰士宗瑞為了反抗腐敗的政府而英勇就義。
而緊接著海嘯公司副總裁文倉真一因組織有規模的經濟詐騙活動,獲刑二十年 同時,李氏基金會開始正式運作,招賢納才對海嘯公司設計的賬目進行登記樹立,并承諾盡快拿出解決方案,請所有被騙的人耐心等待。
從李明被捕到做出最終的判決,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時間要比戶內葵想象中的要快很多,僅僅只過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所有的事情全部塵埃落定。
真相是什么已經沒有人會再去探究了,在這場博弈當中,除了死人之外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力的策略。
至于李明為什么要選擇入獄,那是因為只有付出這樣的代價,才能將自己徹底的洗白。
畢竟要以一個善人的形象展現在世人面前,那么一點的污漬都不能留在身上。
野獸不受喜歡,兇狠被人厭惡,所以惡魔當然要變成人們所喜愛的模樣。
那所有人都喜愛的模樣是什么樣的?金光閃閃熠熠生輝的東西罷了!
看守所當中。
正在辦理移交手續的李明,親吻了一下自己受傷的手上戴著的十字架,不免回想起老騙子當初給自己的諄諄教誨。
物以少見珍,最初民風渾樸,不厚不黑,忽有一人又黑又厚,眾人必為所制,而獨占優勢。眾人見了,爭相效仿,大家都是又厚又黑,你又不能制我,我又不能制你,獨有一人,不厚不黑,則此人必為眾人所信仰,而獨占優勢。
從一顆子彈來到這個世界開始,李明以血淋漓的貪婪為信標,以熠熠生輝的金錢為信仰,瘋狂榨取著任何沾染血跡的利益。
如今他已經用無聲的語言向世人證明了一個可怕的事情。
當金錢站起來的時候,真理真的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