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佛坐在大型會客廳里，占據了角落里的一張小桌子，顯得有些局促。
這里并不是面向大眾、媒體與普通廠商的會客區，而是受主辦方邀請的核心商家們交流的VIP沙龍，在這里進行著理念的碰撞，商務的洽談。
這里放言高論，談笑風生的，在他眼里無一不是行業里名聲在外的廠商和團隊，都是網上，新聞里，媒體中才能看見的人物。
像他這樣名不見經傳，甚至可以說混得慘淡的制作人，與這里氛圍實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中間也不時有人來與他攀談，互道了來歷和姓名后對方便很快禮貌地道別，惜字如金。
一旁有自助的點心和飲品，他提前來了四十多分鐘，有些渴，也沒敢前去拿上一份。
胡佛穿得很正式，唯一的一身好西服，上一次穿還是他結婚的時候。
人窮志短，大概不外如是。
誰說游戲行業里又沒有階級之分呢。
他原本也沒什么機會出現在這樣的場合，然而他們的編輯胡安告訴他那個開發了無間和混沌紀元兩款游戲的制作人想要與他見上一面，并邀請他來到這里。
他們團隊當然都聽說過那個四十二，那個來自華夏團隊，以及他們的制作人那個叫陸啟的年輕人。
或許對于大公司來說那兩款游戲并不算什么，雖然銷量不錯，但也都是10米元級別的售價而已。
但對于他們這些掙扎于底層的獨立游戲人而言，四十二無疑是他們心底的白月光。
當初從公司里辭職組建工作室的時候，都是以現在四十二的發展軌跡作為自己的目標的啊，誰不曾心高氣傲呢。
這時，他看見那名英俊的年輕人從門口走了進來。
有一些人附上前去和他攀談，他微笑禮貌地和那些人社交，自信而從容，很快擺脫了他們，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胡佛？”
“你好，陸。”胡佛站起身來，與他握手。
“請坐吧，我希望我們能有一次愉快而不拘謹的會面，你我都能享受其中。”陸啟看了眼桌上空空如也：“要喝點兒什么嗎？”
“蘇打水就可以了。”
很快陸啟拿過來兩杯蘇打，以非常放松的狀態在他對面坐下。
他開門見山道：“我玩過了你們的兩款游戲，從我個人的角度出發有一些心得，你愿意聽嗎？”
胡佛沒想到這位神秘感爆棚的東方制作人是這么直截了當的一個人，他連忙點頭：“是的，非常樂意。”
不知不覺中，從第一句話開始，這次交談的節奏便已經被陸啟完全掌控了，這個東西有個學名叫做氣場。
“首先，我認為你們是非常優秀的程序員，但不是好的制作人。”陸啟的語氣很真誠，讓人感覺是真的在幫他們尋找問題，而不是刻意貶低找茬。
來之前他就思考過策略了，直接說我想要收購你們的工作室，那樣太傻了。
如果只是單純想把引擎賣出去，Insomnia可能早就賣掉了，這款引擎綜合來說也可以算是優秀的范疇，而且還有很大潛力可以挖掘。
他們是純粹的想做游戲的人，只是因為生活壓力所迫不得不被逼到現如今這個境地。
既然如此，那么也從游戲的角度開始好了。
胡佛點點頭，他們自己當然也知道，看銷量就知道的。
陸啟繼續道：“在我看來，你們有些過于迷戀技術了。”
“這是什么意思？”胡佛沒聽懂。
“披風，你們應該花了不少時間來處理吧。”
這是他們兩款游戲中角色都有的服裝配件，不過陸啟指的是他們物理引擎中的布料系統，不僅僅是披風，也包括其他服裝的裙擺，袖口，或者毛發，墜飾，隨著角色動作搖擺，抑或隨風飛舞的物理演算效果。
“是的……”這一點確實耗費了他們很大的工作量。
“但是效果并不理想，在有些場景和動作下，披風會胡亂擺動，相互碰撞反而顯得雜亂無章，體驗很差，甚至有時候會直接導致游戲崩潰。”
“優化做的還不夠……”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將這些效果先解算出來直接做進動作動畫中，讓美術手動調整解決，而不是依靠布料系統實時演算。”
“這……”
“是的，胡佛，這很傳統，也很老派，但是如果你們沒能解決技術帶來的副作用，那就應該按照老派的方式去走，并且這個方案節約資源，減少了計算量，你們也可以有力氣去完成游戲里更重要的內容。之前我接受過一家媒體的采訪，他們問我想對其他獨立游戲團隊說些什么，你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嗎。”
“你怎么回答的？”
“我說應該量力而行，如果你是想挑戰自我實現技術突破展示那當然沒問題，我也很欣賞并且佩服你們有那樣的勇氣，但如果你們依然想通過游戲先養活自己，是面向玩家而做的項目，那你應該要對你們的玩家負責一些，也是對你們自己負責。”
胡佛埋著頭，皺著眉，很認真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過了會兒陸啟又道：“捕捉陷阱，這是理念上的問題。”
這也是他們的游戲里經常出現的內容，玩家走著走著時不時就會遇到一個地坑直接摔死，或者頭上落石被砸死，游戲里充滿了他們團隊這種“惡趣味”。
陸啟大概想了一下，可以理解這并不是完全來惡心玩家的設計，他們同樣希望與玩家能有交互，并讓游戲者印象深刻。
“胡佛，我認為你們的出發點是好的。”
“你也認可，真的嗎？”
“是的，我只是說出發點，游戲設計其實也是設計師與玩家交互的過程，我很欣喜你們也有這樣的想法，但你們需要掌握好一個度，華夏有一句老話叫做過猶不及。”
陸啟掏出來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
他在紙上涂鴉了幾筆，然后拿給胡佛看，一共畫了兩張圖。
第一張是一個看起來再尋常不過的寶箱，第二張這個寶箱長出了獠牙和尖爪，變成了一只怪物。
胡佛很快就理解了這個怪物設計，很顯然是讓玩家以為這是個寶箱，靠近交互后突然變成了一只怪物。
他很喜歡這個設計，暗暗叫絕，這個可太有意思了。
“很有意思吧？”陸啟笑著問。
“是的，非常特別！”胡佛毫不掩飾贊賞。
“但我不會將它像你們游戲里的陷阱那樣大量并且隨機投放在游戲里的。”
胡佛在思索著陸啟話里的深意。
陸啟又道：“這些內容可以是游戲里的點綴，如果是我會少量地在固定地點投放，玩家們初次遇到會覺得難，那是因為信息不對稱，當第二次來到這里有所防范后便不那么容易被‘陷害’了。你可以增加這些內容和玩家們交互，但最好別將他們折磨得死去活來，那樣他們更多的樂趣會來自于去直播網站看主播受虐，而不是游戲本身，他們自己玩了兩三次就會丟在一旁，發誓再不觸碰。”
“挫敗感是非常負面的情緒，你需要用巧妙的方式幫助玩家們緩解，你也玩過無間，應該能看出這也是我做了大量工作的內容。每一次死亡看起來讓玩家損失了所有，但實際上他仍會有所成長，你們也可以使數值成長，解鎖了新技能，存檔點又往前了一些距離，可以一點一點地朝著目標更進一步，這是吸引他能夠繼續玩下去的重要因素。”
胡佛亮著眼睛點頭，之前也有很多人告訴過他們Insomnia的弱點，無非就是說一些什么“美術太爛”、“玩法太差”、“沒有質感”、“太難了”之類沒有內容的吐槽，要么就是完全推翻他們的設計理念。
從來沒有人這樣清晰深層次地進行過闡述，讓他能夠豁然開朗。
陸啟又拿起筆開始畫了起來，很快又展示給胡佛，這次是一張關卡地圖。
第一眼看上去似乎并不復雜，但陸啟標注了一些機關，BOSS和怪物的掉落，幾道暗門和暗門的打開條件。
在一個并不大的范圍內，陸啟完全展現出了他可怕的關卡設計能力。
胡佛跟隨著地圖的進行順序走下去，開了幾道門，拿了幾個道具，打完一個boss，繞了一圈后，居然又從另一條路線返回了原點。
“這是你們的場景中缺少的東西，胡佛，設計感。”
胡佛驚訝地說不出話來，感覺面前這個男人簡直像是超人般無所不能，尤其是這么短的時間內完成的設計。
陸啟繼續道：“無論是場景，地圖交互，各個技能和武器之間的協同，主支線任務之間的穿插，NPC之間的關聯，你們設計得都非常割裂，像是各個系統自己玩自己的，你們需要有所設計，尤其重要的是讓玩家也能感受到。”
“是的……”胡佛拼命點頭。
隨后這次交談完全變成了陸啟的個人展示會，他神采飛揚，侃侃而談，向胡佛這個草根團隊的制作人完成著游戲設計上的文化輸出。
而他的身后也圍起了越來越多的其他從業者們，點頭首肯，也交頭接耳，低聲附和，小聲互相交流著自己的意見與看法。
仿佛他后天的個人主題演講提前開始了一般。
這個過程中胡佛除了頻繁點頭，連續說“對”、“嗯”、“是的”、“沒錯”之外，也沒法有更多臺詞。
這是完完全全地降維打擊。
胡佛深深感受到自己與自己的團隊們，和真正優秀的制作人之前那條難以逾越的鴻溝。
這種感情頗為復雜。
一方面讓他感覺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開闊了眼界，聞到了新鮮的空氣。
而另一方面甚至又有些悲觀地覺得，這根本不是后天努力能夠彌補的，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
這讓他原本來這兒之前，心里還有的那些許對帶領Insomnia繼續制作獨立游戲的堅持，逐漸分崩瓦解，煙消云散。
陸啟也沒料到自己的才藝展示達成了這樣的效果，不然也會責罵自己一句“怎么沒輕沒重的！”
很快雙方的蘇打水也喝完了，陸啟起身又去拿了兩杯，看著身后的一堆人還小嚇了一跳。
回來后問：“現在我們可以看看你們的Insomnia了嗎？”
胡佛眼睛閃著光，帶著渴望問：“我可以加入你的團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