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中午,5000份密勒氏評論報特別加刊就被搶購一空。
許多買報紙的民眾其實根本就不懂英文,純粹就是為了一睹頭版的那張巨幅照片,因為這張照片在他們最絕望的時候送來了一束光。
使得他們對這個國家又重新充滿了信心。
因為報紙太過暢銷,報社又通知印刷廠緊急加印5000份。
報社原本以為這次加印的5000份肯定賣不完,然后事實卻完全相反。
更多市民聞訊趕來,爭相搶購,就為了一睹頭版的照片,沒有經歷過國破家亡苦難的人是很難理解這些流亡到公共租界以及法租界的難民的心理的。
許多市民沒有買到報紙,就只能找別人。
“兄嘚,兄嘚,也給我看看撒。”
“哦喲,繳獲了介多介機槍啊?”
“不光是機槍,還有好多只炮呢。”
“還是介機槍看上去威武,一排排,嶄嶄齊。”
“這么多槍炮,真的假的?不會是騙人的吧?”
“儂個小赤佬曉得索西啦,看清爽,介是小日本的拐把子,介是小日本的野雞脖子,介是小日本的小鋼炮,都是小日本的武器,小日本腦子壞塌拉啊,把自家的武器裝備拿去送給八路軍啊?拜托你動動腦子啦。”
“介東西就是個尼狗子吧?再亂港,打幾恁死。”
在一大幫愛國民眾的七嘴八舌之下,提出質疑的人灰溜溜的溜了。
“張教授,儂美國留過學,懂洋文,介篇文章讀唄大家聽好伐啦。”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被愛國民眾攔住,然后越來越多的市民聚攏過來。
“……經過我386旅數千名指戰員長達一個晝夜的激戰,最終全殲陽泉日軍第4旅團部及第3、第22聯隊部共計兩千余人,并繳獲大量的武器裝備……鐵一般的事實證明,中國永遠不會亡,中華民族永不被征服!”
“是啊,中國不會亡,中華民族永不會被征服!”
聽完文章的市民無不歡欣鼓舞,忽然覺得苦難的流亡生活也沒那么苦。
因為他們也是這個國家的一員,只要他們堅持下去,國家就會有希望!
一個正好從旁經過的年輕人也聽完了張教授的轉譯,臉上流露出一等異樣之色。
又有一個報童背著一大兜新的報紙從街上飛奔而過,一邊高聲喊叫道:“賣報賣報,八路軍陽泉大捷,擊斃日軍兩千余人!”
“小囝,給我一份密勒氏評論報。”
年輕人當即掏出一個角洋扔向報童。
報童麻溜的接過角洋,從包里抽出一份報紙扔過來。
年輕人接住報紙展開,第一眼就被頭版的那張巨幅照片深深的吸引住,慢慢的,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從胸中涌起。
一個聲音很快響徹腦海。
我要去前線,我要跟日本鬼子刺刀見紅!
年輕人再控制不住自己情緒,飛奔向前。
上電車,過了一站又一站,來到了一條小胡同。
進了胡同里的一家蛋糕店,又從后門回到大街。
再上了另一趟電車,又坐了兩站,再進了一條小胡同。
進了小胡同里的一家書店,看了差不多五六小時的書,然后又回到大街坐車最后來到東西華德路上一家小診所。
看到年輕人走進來,正給人看病的中年醫生臉色微變。
不過醫生很快就鎮定下來,給病人開好了藥方打發走,再關門帶年輕人上了閣樓,又拉開閣樓的百葉窗,仔細的觀察。
“你放心吧。”年輕人說道,“沒有尾巴。”
“這是程序。”醫生搖頭道,“李霞同志,我知道你反偵察能力極強,但是干我們這行的必須小心再小心。”
年輕人或者說李霞便沉默了。
觀察了很久,確定沒人跟蹤,醫生才坐到年輕人對面,嚴肅的說道:“李霞同志,我必須對你提出批評,你今天的行為嚴重違反了地下工作原則。”
“我知道,孫書記,我接受組織上的一切處罰。”年輕人鄭重的說道,“但是我一刻都不想再等了,我要去前線!”
“前線?”醫生道,“這里就是前線。”
“我說的不是這個前線。”年輕人道,“而是跟鬼子刺刀見紅的前線!”
“你為什么突然之間會有這么個想法?”醫生臉上流露出驚疑的神色。
“其實我一直就有這個想法,只是從來沒跟人提起過。”年輕人喟然道,“但今天,我必須把我這個想法說出來,也鄭重的向組織提出調職的申請,雖然隱秘戰線的工作對于黨來說也一樣重要,但是我去前線更能發揮作用。”
醫生擺了擺手說道:“李霞同志,其實我也有事找你,只是這幾天事情實在太多,所以一直都抽不開身去見你。”
年輕人道:“什么事?”
醫生說道:“其實組織上的調令已經下來,準備調你去一支特殊的部隊。”
“特殊的部隊?”年輕人眉頭微微的一皺,無奈道,“還是隱秘戰線嗎?”
“不是隱秘戰線,是前線的戰斗部隊。”醫生笑著說,“我原本還在擔心,該怎么做你的思想工作,沒想到你也有這想法,這么一來事情倒簡單了。”
“真的?太好了!”年輕人聞言豁然站起身,喜形于色。
“李霞同志,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你這么高興了。”醫生的心情也忽然間好起來,旋即又笑著說道,“對,現在你可以恢復真名了,李俠同志。”
“孫書記,什么時候動身?”李俠一刻都不想再等了。
“別著急。”醫生擺擺手說,“離開之前,你還有任務。”
“孫書記,讓你見笑了。”李俠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手道。
“沒什么,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醫生笑笑,又道,“我先給你介紹一下情況吧。”
“是這樣,鬼子不是在華北搞了個囚籠政策么?除了軍事上的封鎖之外,還有經濟上的封鎖,像食鹽、棉布、白糖等物資都封鎖得非常嚴。”
“其實別的物資匱乏還能克服,但是藥品就很麻煩。”
“我們的根據地急需麻醉劑、磺胺片、百浪多息等藥品。”
“但是這些藥品都屬于管制品,在其他的城市很難買到,只有在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才能夠買得到,就是價格特別昂貴。”
“尤其是百浪多息針,簡直價比黃金。”
“好在太行根據地克服重重困難籌集了一大筆黃金,將由我剛才所說的那支部隊押運到上海公共租界,等換成藥品再運回根據地。”
“這支部隊到上海后,由你負責接頭。”
“所以你完全不用急,等在上海就是。”
李俠問道:“孫書記,這是一支什么樣的部隊?特殊在哪?”
醫生笑道:“這支部隊特殊在哪我也說不上來,我只知道這支部隊非常厲害,成員個個都是身手敏捷,跟你比起來也是不遑多讓。”
“太好了!”李俠大喜道,“我想要加入的就是這樣的部隊!”
說此一頓,李俠又問道:“孫書記,他們什么時候能到上海?”
“這個組織上還沒通知。”醫生擺了擺手又道,“回去等著吧,等到有消息了,我會立刻通知你,這段時間你就多陪陪裘慧同志。”
“她……。”李俠想說什么但又止住。
“你是擔心裘慧同志吧?”醫生笑道,“組織上早就考慮到了,裘慧同志也跟你一起調往太行根據地,她將會調到邊區被服廠工作。”
“真的?這真是太好了。”李俠越發大喜。
從診所出來,李俠又毫無規律的坐了幾趟電車,再七拐八繞的回到法租界的敏體尼蔭路的一棟公寓樓內。
李俠和他的妻子裘慧就租住在這棟公寓的頂樓。
裘慧原本只是假扮他的妻子,以掩護他的工作,但是在長年累月的工作中,兩人真的產生了感情,于是經組織批準就真的結成了革命夫妻。
李俠回到家時,妻子裘慧正好也打完麻將回來。
李俠的掩護身份是刺繡商人,接觸的客戶都是上海的權貴階層,因為普通的小老百姓也買不起昂貴的刺繡。
所以裘慧也需要與租界的闊太太們交游打麻將。
順便通過夫人路線,從麻將桌上搜集一些情報。
別說,有時候還真能從麻將桌上獲得重要情報。
“今天去了楊太太家打麻將,碰到了她的堂妹。”
“她那堂妹叫王佳芝,長的可真是俊,可是比百樂門那些名媛俊多了,就沒見過這么俊的小姑娘,我是個女人見了都有些動心呢。”
裘慧似乎對這個小姑娘的印象非常深刻。
李俠就靜靜的坐在一邊,看著妻子不說話。
裘慧很快就察覺到了異常,壓低聲音問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沒事。”盡管是最親密的愛人,也是同志,但是李俠還是沒有把他們即將被調往太行根據地工作的事情告訴她。
這不是不信任自己的妻子,而是組織紀律。
“那我就做飯了,你想吃什么?”裘慧道。
“都行,你做的我都愛吃。”李俠笑著說道。
看著忙碌的妻子,李俠的心思卻飛到千里之外的太行山。
他真的很想知道,他即將要加入的是一支什么樣的部隊?還有他的戰友,又會是一群什么樣的人呢?會不會很難相處?
有本事的人大多桀驁不馴。
太行山,大夏灣。
八路軍總部醫院。
拎著一網兜水果和兩罐牛肉罐頭走在前面的魏大勇忽然連打了兩個噴嚏。
完了又摸摸鼻子,回頭對王野說:“隊長,俺感覺好像有人在背后念叨俺。”
“那還能夠有誰?”王野嗤的一聲打趣道,“除了小月這個傻丫頭,還有誰會念叨你這個喝酒吃肉還他媽想娶老婆的花和尚?”
“喝酒吃肉咋了,想娶老婆又咋滴。”
魏大勇哼聲說道:“包括團長政委在內,全團兩千多號人都是光棍,就俺找著對象,這就是俺魏大勇的本事。”
“隊長,論身手,俺啥啥都不如你。”
“但是說到找老婆,你比跟俺比起來可是差得遠了。”
“我艸!”王野怒道,“說你胖,你狗日的還真就喘上了?回頭老子就找一個比你那黑丫頭漂亮一萬倍的小美人兒。”
“艸,不許說小月黑。”
魏大勇怒道,“不然俺跟你急啊。”
“喲荷,膽肥了啊,居然敢跟我叫板了?”
王野一揚拳頭說道:“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說完王野便一記直拳照著魏大勇打過來,魏大勇發一聲喊轉身就跑。
打打鬧鬧間,兩人已經跑進了總部醫院,然后一進門,兩人就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定在那里,臉上的笑容也瞬間凝固住。
因為院子里的場面實在是太讓人——震驚或者說心酸!
但只見,兩側廊下都擺滿了病床,病床上躺滿了傷員,還有許多傷員分不到病床,就只能在院子里擺一個擔架然后躺在上面。
雖然有醫護人員在給傷員做護理,但是因為沒有藥品,只能簡單的鹽水清洗傷口,再以反復使用并開水煮過的紗布進行包扎。
一個醫生神情沉痛的對傷員做檢查。
時不時的,醫生就會沉痛的搖一下頭。
然后就會有戰士進來默默的把傷員抬走。
王野和魏大勇就知道,這個傷員已經犧牲。
他們沒有倒在與小鬼子刺刀見紅的戰場上,卻因為缺醫少藥倒在了病床上,說起來實在令人痛心至極。
從前院進入醫院后院,受到的刺激就更大。
因為后院兩廂是辦公室,上房就是手術室,兩人從中門走進后院時,手術室里正在進行一臺截肢手術。
簡陋的手術室甚至連門窗都沒有,只用竹簾隔開。
一位護士端著托病從手術室出來,王野和魏大勇不由自主的看過去,便看到了讓兩人無比心酸的一幕。
只見一個醫生正拿著一把小鋸子,在給傷員截肢。
那個傷員的兩條胳膊和兩條腿都被緊緊的捆住了,身體也是被捆住,但是劇烈的疼痛卻沒有辦法捆住。
那種用鋸子一點點的鋸開血肉,鋸斷骨骼的疼痛,超越了人類極限,再能忍的人也不可能忍得住,必定發出慘烈的哀嚎聲。
直到,因為劇烈的疼痛而昏厥。
那個傷員就因為劇疼而昏厥過去。
手術室里便只剩下鋸子鋸骨骼的呲呲聲。
正好有一個戴著眼鏡的醫生從旁邊經過,王野便忍不住問道:“醫生,咱們總部醫院沒有麻醉劑了嗎?”
“哪還有麻醉劑。”
醫生嘆息一聲道:“咱們醫院說是總部醫院,但是醫療資源并不充裕,平時備用的麻醉劑從來沒有超過十劑,可這十來天前后送來總部醫院的重傷員不下四千人,就那十劑麻醉劑連半天都沒能撐下來。”
“沒有了那就去買啊。”
魏大勇急了:“不然傷員受不了。”
“說的容易,上哪買?”醫生道,“麻醉劑還有磺胺片、百浪多息針都是管制品,每一針每一劑都必須要做登記,小日本查得嚴著呢。”
魏大勇還要再說卻被王野攔住了,他知道這個事很棘手。
一句話,八年抗戰中,八路軍的各個醫院就一直都處于醫療資源嚴重短缺的狀態,許多傷員因為得不到及時救治,默默犧牲或者因傷致殘,能夠靠著自己強悍的體魄以及免疫力硬抗過來的,不足萬分之一!
兩人從側門出了后院,屋外有兩排臨時加蓋的茅草窩棚。
這兩排茅草窩棚就是總部醫院的“病房”,就這樣的病房,超過百分之九十五的病人都還輪不上,只能躺在廊下甚至院子里。
兩人走進程月所在的“病房”時,只見程月眼睛紅紅的。
程月的傷勢其實挺重,當時一顆100Kg級的航彈直接落在了機車上,爆炸產生的沖擊波雖然被機車給吸收了大半,并沒有對程月造成傷害,但是一塊高速濺射的金屬破片卻擊穿了她的右胸,肺部都被穿透。
所幸當時醫療資源還算充足。
后來他們又搞到了一箱百浪多息針。
所以程月才算僥幸撿回來一條小命。
“小月,你告訴我誰欺負你了嗎?”魏大勇一下就急了。
“沒有,沒人欺負我。”程月帶著哭腔說道,“我就是難過,那么多戰友只能在不打麻藥的情形下做截肢甚至于開胸手術,還有好多戰友因為沒有磺胺片和百浪多息針,因為持續的高燒而犧牲,看著每天都有戰友離去,勇哥,我真的好傷心呀。”
魏大勇便立刻沉默了,這個事情他也沒辦法,他也很無奈啊。
最后還是王野推了下魏大勇,魏大勇才如夢方醒,從網兜拿出一個蘋果說:“小月,俺給你削個蘋果吧……”
“不要。”程月卻搖搖頭說道。
“啊?”魏大勇便愣在了那里,這是對我有意見了?
程月又說道:“我已經好很多了,蘋果拿去給其他傷員吃吧,醫生說重傷員需要補充各種維生素,蘋果富含維生素C。”
“還有牛肉罐頭也給傷員吃。”
“那些重傷員急需補充營養。”
王野嘆息道:“小月,你也是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