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了兵主蚩尤的英姿,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蘇尋就更加沒有留再逗留幽冥界的理由了。
于是,他便在十王的送別下,溯流而上,回到了陽間。
離開陰間,頓時有陽光緩緩灑下,既帶著自然造化,也帶著人間溫情,使這蒼茫天地滿載希望。
他重新回到守藏室,此刻,白牛還在吃草。此次陰間之行,雖被十王留下舉辦了一場筵席,卻也沒有過多幾日,蘇尋看了看天空,便打算離去。
但就在這時,忽然,遠處的叢林之中,隱約有一陣車輪聲響了起來。
蘇尋遙遙望去,發現遠處有兩架馬車,揚塵而來。其中一輛馬車前坐著的,竟然正是周天子姬匄,而駕馭另一輛馬車的,也很熟悉,卻是蘇尋的兄長姬朝。
姬匄和姬朝,都是他的兄長。只不過姬匄是嫡出,而姬朝是庶出。
“尋弟!”
“尋弟,吾來看你了!”
人未到,聲先至。
離得遙遠,姬朝和姬匄便已經呼喊出聲。蘇尋見狀,心中一動,動了動腳步,但還是留了下來。
很快,兩架馬車便來到了守藏室的跟前,姬朝和姬匄皆下車,他們對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但似乎又覺得在情理之中。
看到如此場景,蘇尋便知道,兩個人應該不是商量好了的,竟是不約而至。
“朝兄,匄兄,許久不見。”
蘇尋上前迎接。
馬車停下,兩個老者從上面下來,相互對視一眼,隨即皆看向蘇尋道:“尋弟,好久不見!”
三人見面,姬匄和姬朝的目光一開始有些復雜,此次前來,可以說是略有些倉促的,雖然心里或許早有所準備,但是真的見到了這個模樣沒有絲毫改變的少年人,卻仍然心生無限感慨。
蘇尋是少年,他們,卻已經早稱得上是“垂垂老朽”了。
“兩位兄長,為何皆沉默不語?”蘇尋問道。
姬匄和姬朝聞言,眼中的復雜感情卻漸漸散去,只留下了些許羨慕之色,相視而笑。
姬匄道:“哈哈,尋弟,我帶了好酒,來此就是為了與你痛飲,一醉方休。”
姬朝道:“匄弟想的卻不周到,我這車上,雖也帶了美食美酒,但還有當年尋弟的琴棋書畫,今夜定要與君同樂,方才不復尋弟歸來豪情!”
蘇尋看著兩位兄長,平心而論,他小時與這兩位兄長接觸的并不算多。若說感情,尤其是少年時代,這兩位兄長皆貪戀天子儲君大位,互相敵視,因此也并不能說如何深厚。
可是,如今面對兩位兄長,他卻不自覺的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情誼,笑了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姬匄和姬朝眼中頓時浮現了幾分輕松,俱笑道:“請。”
三人一同進了守藏室,陽光透過守藏室的窗口,顯得有些許昏沉。
姬匄和姬朝將美酒美食都從車上拿了出來,一同擺了個臺子,相互斟滿一杯,敬給蘇尋:“尋弟,這一杯敬你。”
蘇尋拿起酒杯,一口飲盡,姬朝頓時道了一聲豪邁。蘇尋便也將酒斟滿一杯,先給姬朝:“朝兄,這一杯是敬胞兄之酒。”姬朝當即飲了。
蘇尋再斟滿一杯,敬給姬匄:“匄兄,這一杯是敬天子之酒。”
“哈哈,余一……我這天子之位,說起來還是朝兄與尋弟賜下的,這杯酒的確該罰!”姬匄一口飲盡。
看著兩位兄長皆喝了酒,蘇尋心中開心,但也覺得惆悵。
歲月在他們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了。
姬朝還好,那姬匄,明明年齡比姬朝小得多,可是,顯得卻更加憔悴。
可是不知為何,蘇尋從他們的身上感受了幾分灑脫。這倒是與自己印象中有所不同。
但仔細想想,他們,畢竟也都是六七十歲的人了。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他們能夠的心境能夠有所緩釋,卻也并不是很意外的事情。
三個人開始暢聊。
他們沒有聊什么國家社稷,也沒有聊什么仙道常吉。
所聊的,只不過都是一些少年時代,甚至是孩提時代的故事。
一開始還好,但是到后來,姬匄和姬朝竟然開始互相揭短,這個說姬匄小的時候是自己看著長大的,乳臭未干,到了舞勺之年還要讓人伺候屎尿,也能當上天子;那個則說姬朝聲色犬馬,夜夜笙歌,竟然現在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年輕,真是沒天理。
看著兩個兄長,蘇尋不由失笑。
失笑當中,卻也有幾分唏噓。
重回故地,時過境遷,唯有自己沒有變化,也許自己真的少了點人氣兒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蘇尋便給他們彈奏瑤琴,又一同下棋、繪畫良久。
從日出到日落,黃昏時分,這場筵席也就接近尾聲了。
三個人都有些醉意。這醉意不僅來于美酒,也來自黃昏。
花不迷人人自迷,酒不醉人人自醉。
姬匄再敬了蘇尋一杯酒,接著,突然站起身來,醉醺醺地搖晃了幾下,重新拿出了兩個杯子,分別將酒杯斟滿,三拜過后灑在地上:“這兩杯酒,是敬父王與猛兄的。”
姬朝見狀,也有樣學樣,吐著粗氣再敬了兩杯酒祭天祭地。
兩人眼中浮現出了許多憂郁,姬朝說道:“尋弟,這一次我過來,便是為了與你暢飲。如今酒也喝了,菜也吃了,又有了這么多的快樂,也該回去了。”
姬匄道:“不錯,余一人畢竟是大周天子,天下還有很多事在等待余一人。”
姬朝也笑道:“雖然我一直看不上匄弟,但是匄弟這個天子,倒也沒有失了父王的威風。”
兩個人說著,似乎,便要收拾東西離去。
看著兩個兄長,蘇尋道:“二位兄長且慢。
如若二位兄長愿意,我可想辦法引二位兄長化凡入仙,出塵于天地之……”
“尋弟,不要說了。”姬匄開口道:“人各有命,對我而言,能成為天子已經是莫大的福分了。即使終有衰日,但我亦愿往矣。”
姬朝也道:“我沒有什么宏圖壯志,只愿安樂一生,死后能夠回歸塵土也便罷了。呵呵,說起來,前些日子我本染了重病,就要一命嗚呼,卻又忽然痊愈。想來這是尋弟帶來的福分啊,有這個福分,我也就知足了。”
“朝兄,匄兄……”蘇尋看著兩位兄長。忽然,仿佛明白了。
他一瞬理解了。
也許這兩位兄長,冥冥之中,也意識到了什么,不過他們卻仍愿意走下去。
這是另一種的解脫,不是身體,不是靈魂,卻是心靈上的解脫。
他們永遠不會像蘇尋一樣,能夠成就長生道果,即使有成仙機會,也不可能。
因為他們的心老了,長生對他們的用處已然不大,不如說只是一種痛苦、一種煎熬。
成仙最重要的便是道心,而他們沒有道心。幸好的是,他們有自知之明,因此他們能解脫。如果沒有道心,又沒有自知之明,便只會迎來劫難,最終在漫長的歲月中沉淪,成為一具行尸走肉。
這便是長生劫。
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度過自己心劫的。
但是他們卻度過了。
或許他們也不會像姬貴一樣。相反更有可能的,是如同姬猛一樣在地府求個輪回。不過即使如此,這也是一種心靈上的圓滿和超脫了。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他們不能超脫,卻能放下。
“既然兩位兄長已做出了決定,姬尋便遵從。”蘇尋站起身來,拿起酒杯,恭敬地敬了兩人一杯。
姬朝喝了酒,臉上更紅了,醉眼朦朧笑道:“猛兄賓天之時,是含笑而逝的,我們也希望能夠那樣。”
姬匄也說道:“朝兄說哪里的話,今日見了尋弟,我心愿已了,早就能夠溘然長逝了。”
蘇尋聽著兩人說的話,心中復雜,將從花果山帶來的靈果取出,嘩啦啦裝入到了那些空壇之中:“兩位兄長且稍待,將這些靈果帶回去吧,就算是弟的一片心意。”
姬匄和姬朝欣然笑納。
蘇尋便幫兩人將靈果運到馬車上,送兩人歸去。
臨走時,忽然,兩人不約而同的看向蘇尋,姬匄和姬朝對視了一眼,
姬朝便問道:“對了,尋弟。你是仙人,那我倒是想問一問,你,可見到父王了?”
蘇尋頓了頓,道:“見到了。”
“我看到父王在瑤臺之上,騎著黃鶴,吹著笙簫,兩位兄長不必掛懷,父王已隨仙人去了。”
“哈哈,我就知道,以父王的功績,定能夠勝于我們。”
姬匄和姬朝聞言,同時大笑了起來,隨即,在這一片紙醉金迷中,各自催動馬車,揚長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