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城。
黃河決口那天,河南總兵張任學就在城內的周王宮做客。
他攜長子張象升,與守孝的周王世子朱恭枵接洽,商議由周藩出資加筑開封城。
張任學擔任河南總兵,總領河南防務,非常清楚河南一府一藩的特殊情況,這些大明藩國,在戰爭中都是明軍可以爭取的助力。
尤其在今年,河南先遭旱災,又遭蝗災,各地說是民不聊生也不過份,必須請諸多藩王出資,賑濟百姓、出資助軍、修繕城池。
這樣的事在別的省份,自然是難上加難。
那藩王不賢明,自然不會出資助餉,賢明的更不敢出資助餉。
但是在河南,得益于張一川入豫,也就是所謂的‘張幟之亂’,破永寧城、殺萬安郡王的舊事,河南諸藩人人自危,對此事都不反對。
有待商榷的,只是助餉的形式和數額罷了。
整個河南,也就南陽和開封兩個府的藩國比較難辦。
南陽府的唐藩,沒有主事之人,舊唐王朱聿鍵因擅自起兵,已經被錦衣衛拿下,送往鳳陽高墻了。
新的唐王,朝廷還在選,估計一兩個月內會有結果,大概率會冊封朱聿鍵的弟弟朱聿鏼為的新的唐王。
天大的事,張任學也得等朱聿鏼襲封以后再說。
另一個難辦的,就是開封的周藩了。
因為老周王朱肅溱年過七旬,身體不好,去年薨了;周藩下一任藩王是世子朱恭枵。
但依常例,周藩世子要為先王服滿二十七個月的孝期,才能依照儀制襲爵。
因此這會兒,周藩國在名義上也沒有主事之人。
只不過周藩與累世違法亂紀的唐藩不同,周藩都是賢明藩王,人也都長壽。
朱恭枵如今也已年過五旬,早在萬歷十七年就受封周王世子,為人賢明仁孝、博古通今、喜文弄墨,德行上無可指摘,宗法上符合條例,繼承藩國是順理成章。
所以張任學對其他藩國都是派遣官員,周藩則是親自前來,向周藩世子申明利害、時不我待,在其繼位襲爵之前,就把這事定下來。
巧了。
周藩世子朱恭枵也正想找張任學聊這事呢。
就在幾日前,朱恭枵弄到了一封劉承宗嶺東戰役取勝后的碑文。
大明的藩國,一個藩國有一個藩國的氣質。
就比如鄭藩喜音律、璐藩愛制器,周藩的人愛看書。
這個藩國的藏書天下第一,刊印也極為發達,因此宗室們普遍喜愛看書、寫書、刻書。
錢士升寫的碑文沒什么出奇,朱恭枵對戰爭也缺少了解,將碑文看了一遍,覺得無非是吹鼓劉承宗在邊外取勝罷了。
劉承宗取勝奇怪嗎?
朱恭枵覺得一點都不奇怪,至多是碑文上宣傳的戰果可能有些夸大。
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碑文上長達三千八百八十個陣亡名錄。
戰爭,陣亡是很正常的事。
沒有劉承宗的軍隊只殺人,就不死人的事。
但是在朱恭枵看來,那陣亡名錄上姓朱的人也有點太多了。
若單是如此也就罷了,關鍵那些朱姓兵將里,很多都是按照五行偏旁命名,這說明他們是貨真價實的皇族。
其實這個時候,很多藩國宗室,已經不按照祖宗傳下來的命名方式來起名字了。
這種現象別處還好,在朱恭枵所在的周藩非常嚴重。
因為宗室的新生兒起名有固定規則,是幼兒生下來,藩國報于宗人府,由宗人府按各藩世系起兩個字。
就朱恭枵,可能宗人府最開始起的名字是朱恭號或朱恭玄,然后依照最后的字,查他的藩國世系,按規矩需要木字偏旁,再從木字偏旁里找跟本名字意相近的字。
實在找不到,就創一個,最后定為名。
有了名字,就上了宗室譜牒,同樣意味著有了爵位和祿米。
最低最低,也是奉國中尉嘛。
但早在嘉靖時期,宗室祿米就成為國家的問題,朝廷嘗試過各種辦法,明拖暗扣,不給宗室發放足夠祿米,朝臣嫌宗室越來越多,宗室們日子窮苦也不滿意。
宗人府就在中間只能受夾板氣。
所以宗人府這幫人啊,是大明最早開始救國的宗室。
他們試圖從根源上解決這個問題——不給新生兒起名字。
不是不起,是緩起、慢起,親王世子拖個一兩年,郡王世子拖個三五年,尋常將軍拖個五六年,乃至中尉們拖個十一二年,時有發生。
沒有名字,新生兒就不上譜牒,沒有爵位,自然也就不需要祿米了。
這個損招兒,周藩深受其擾。
因為天下宗室,周藩人最多。
早在嘉靖年,全國只有兩萬上譜牒、有爵位的宗室時,周藩就以五千余人的規模占了宗室總人口的四分之一。
周藩人多,貧富差距也大,大宗與貧宗的差別,比親王和百姓更大。
其他藩國的小問題,在周藩便成了大問題。
朱恭枵高祖輩,有個叫朱勤熨的鎮國中尉,追討地方官衙扣發的祿米,上書嘉靖皇帝,責怪他溺意長生,意思‘你親戚都餓得沒飯吃了,你還給這修仙兒呢!’。
嘉靖皇帝見不得親戚挨餓,直接告他誹謗、奪爵、關高墻,一套小連招把朱勤熨送到鳳陽,解決了他沒飯吃的問題。
他兒子是朝字輩,本來宗人府已經賜名,但因為父親犯法,沒人敢給請封,更窮得沒飯吃,別人給他出主意,坐牢才是你的出路,他就也上書議論朝政,讓嘉靖把他爹放了。
也跟著進高墻,抱起了鐵飯碗。
周藩貧窮宗人的境遇,可見一斑。
正因如此,世子朱恭枵對劉承宗的大明宗室軍,也比其他藩國的王爺世子,更加畏懼。
這意味著有這支宗室軍隊在,任何一個藩國,都無法上下一心,對劉承宗做到同仇敵愾。
而劉承宗的野心又似乎無限,攻打河南,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所以一聽說河南總兵張任學來了開封,世子朱恭枵立即命國中官吏迎接,并聽說張任學想要藩王募捐的事,當即表示:“張大帥盡管開口,修繕開封城一應預算,盡由周藩承擔。”
可把張任學高興壞了。
隨后周藩設宴款待,因為朱恭枵還在守孝,席間無酒無樂。
但輕松料理了開封修繕城池的錢糧來源,讓張任學心中沉甸甸的大石墜地,喝水都要醉了。
他知道隨著劉承宗在邊外取勝,其重心必然移向中原,河南如今已經是直面元帥軍的前線,接下來等待他的必然是狂風驟雨般的沖突。
而河南今年接連遭逢旱災蝗災,兵不精糧不足,所能恃者,不過是洛陽、開封這幾座堅城罷了。
開封在宋元明三代,除了城墻包磚之外,變化不大,基本上還是過去汴梁的規格。
宋代有十座城門,元末作為鎮壓紅巾軍的重要據點,封了五門,只留五門便于防守。
后來這座城被徐達攻破,在舊城基礎上更名北京,重新修繕,城周二十里一百九十五步,高三丈五尺,寬三丈一尺,作為大明的都城。
也終于給城墻包上了磚。
但由于開封遭遇戰亂破壞,明初的河西、河南人煙稀少,且不通運河,最終在洪武十一年撤銷了北京稱號,改由周王朱橚鎮守。
依舊是中原第一大城。
張任學的河南防御體系當中,這兩座大城尤為重要。
洛陽經過福王府去年的修繕,建立外墻也修繕了城墻,自保已無壓力,如今唯一讓張任學擔心的就是開封這座大城。
如今得了周王世子出資的許諾,讓張任學心中大喜,立即奉上一份將城池增筑至五丈高,同時將三丈一尺的寬度進一步拓寬,使之能擺設紅夷重炮,利于防守的計劃。
一場宴會,在守孝的克制下賓主盡歡。
偏偏,就在宴會達到尾聲,眾人即將立席之時,開封城外傳來一聲可怕的巨響。
周王宮內的官員頓時亂作一團,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都只能人心惶惶地等待城外傳來的消息。
片刻之后,府城附郭的祥符知縣孫承澤跌跌撞撞闖入王宮,面黃入土,驚疑不定的眼神在殿內搜尋,直到看見張任學才仿佛找到了一根主心骨,喘了幾口粗氣,這才咽下口水,道:“張帥,大堤決口了!”
伴著這句話,城外忽遠忽近的嘈雜聲也傳入宮城。
張任學如遭雷擊,急忙問道:“自何處決口?”
宮殿內的人們一時間大亂,有些人驚懼而擔憂,但更多的人,臉上只有麻木。
黃河,又決口了。
黃河決口這個年代的河南,尤其是開封,不算新鮮事。
經驗豐富的人,甚至一聽決口的河段,就知道它會奪取哪條河道,淹沒沿途幾百里。
因為黃河在河南的開封決口,太常見了。
自周朝以來兩千年,黃河決口一千多次,其中近三百次發生在開封。
單是洪武至弘治這一百三十八年,開封河段就決口二十六次之多。
最近的決口是四年前在孟津,河水把洛伊二水之間淹成一片澤國,人民流離以至遍地乞丐,最終那些掙扎與水患與瘟疫中的流民,追隨張一川一路沖進鳳陽。
現在,這樣的可怕的景象又要重演了。
而對張任學來說,最關竅的問題是,河南危險了。
這次大堤決口,意味著開封要在天災下有限的精力,放在河防上,修繕城池的進度將會減緩……他不知道,劉承宗還會不會給他時間修城墻。
聽見張任學的詢問,祥符知縣孫承澤連忙道:“回張帥,河決于黑崗口,漫不過護城大堤,開封城無虞,只怕會沿汴水故道淹沒山東。”
開封城有豐富的御河經驗,城外有規模更大的宋城,而宋城外則有四面護城大堤。
正常情況下,開封城不會因決口而淹沒。
此時,位列席間的官員楊繩武起身,操著一口南腔北調,道:“當務之急,還望張帥率軍于大堤巡防,嚴防白蓮教妖人趁勢作祟。”
楊繩武是云南彌勒人,崇禎四年進士,早前任巡撫河東鹽池道,是文武雙全的能吏。
其在任時,河東拖欠鹽課極多,民眾苦不堪言,便親領民工疏浚鹽池,增加鹵水食鹽產量,使地方繳清了拖延鹽課,給朝廷增收。
同時托劉承宗的福,趕上了山西鬧白蓮教。
他管鹽有錢,一邊施粥濟民,一邊鎮壓造反,殺了河東一帶造反的白蓮教首領,沉重打擊了三劫會在山西的發展。
也正因如此,楊繩武眼下立功受賞,升職巡按河南。
黃河突如其來的決口,讓楊繩武深感不安,他道:“各府州縣本就有土寇自守作亂,尤其在接連大戰的汝寧等地,眼下黃河決口,只怕各地寇首爭相作亂,不可不防。”
“河南無大將,還請張帥調參將陳永福鎮守汝寧。”
前面的話,張任學接連點頭,畢竟河南過去連常設的總兵官都沒有,本就沒有大將,參將陳永福已經是河南本土最大的將軍了。
但要調陳永福到汝寧,張任學不同意。
“土寇烏合之眾,不足為慮,以陳州衛指揮陳紀、西平都司劉洪起、汝寧游擊朱榮祖俱為知兵之將,臨陣討賊不在話下。”
張任學接連提起幾個在汝寧府附近的將官,旋即道:“我所慮者,乃潼關鎮守之張天琳,數合交兵,其軍仗快馬長弓,官軍皆未克敵制勝,此際未必不會趁勢東掠河南,過了嵩山俱為平原,陳永福留守洛陽不可輕動。”
楊繩武搖搖頭,雖然心里認可了張任學防備元帥府想法,但對其提出的幾個人選,確實很難當回事。
陳州衛的陳紀,算矮子里拔高個兒,老實持重,沒有太突出的才能。
而西平都司劉洪起,就是河南本地土寇,立寨子聚人手,左良玉升任援剿總兵,專辦河南剿匪的時候,順手給這個土寇保了個防守西平都司的官職。
屬于無職無餉無定額的差遣。
汝寧的游擊將軍朱榮祖,那更是飛黃騰達的典范。
三年前還是衙役馬快呢,張一川十萬農民軍浩浩蕩蕩進鳳陽,追逐討賊立功,衙役搖身一變成了游擊將軍。
都是野路子。
周王世子朱恭枵能看出張任學與楊繩武的焦慮。
城外的大水還在蔓延,他們卻看到中原大地即將熊熊燃燒的戰火。
“二位不必擔憂水患之下的開封,賑濟災民、整飭河防之大事業,恭枵無才無德,難堪重任,唯有祿米奉金頗豐,所需之工價錢糧,周藩一力承擔,不勞旁人費心。”
“保境安民,在下亦能盡一份力,煩請開封父母出榜安民,募生員義民立為社兵,操練防守,流賊土寇也好、元帥兵將也罷,敢來開封……社兵守城殺賊一人,賞銀五十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