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帥軍第一旅正兵營騎兵鋒所向,馬光遠的漢軍旗陣線隨之崩碎。
連帶著令已攻入宗人營戰陣,正與遼陽營鏖戰的蒙古旗失去側翼支援,兵鋒隨即潰退。
馬背上的岳讬緊緊攥住雁翅刀的刀柄,親眼目睹前線被鐵騎撞碎。
在他手心,是傳令兵剛送來的圣汗手諭:“紅旗不進,準備撤軍。”
黃臺吉快瘋了。
這仗打不了。
他引以為傲,所有不當人的手段,對不當人的劉承宗都沒用。
八旗作戰,貴在多、迅、猛、狠。
真說起來,戰術戰法裝備跟明軍相差無幾,但更快的速度,更多的扛線兵力,在局部戰場形成優勢的披甲兵力,以漢軍蒙古軍形成最猛烈打擊,再用八旗精銳予以最狠的攻勢,一舉將敵軍攻破。
這場戰役對八旗軍來說先天不足,缺少阿濟格那支兩萬人的披甲軍團,崇德皇帝心里頭就沒有在戰場肆意橫行的底氣。
他可以不拿漢軍旗、蒙古旗當人看,由他們沖上去打消耗。
但劉承宗更不當人!
和碩特騎兵挺長矛去換白甲精騎,三個換一個,都算八旗虧大了。
蒙古精騎踐踏陣線,跟打了雞血似的,多少帶點國仇家恨。
大明的皇親國戚更是干脆當了劉賊的人肉盾牌,駕御戰車往陣前一杵,端短槍長炮連甲都不帶披的。
就這種到處是蟒袍的車營戰線,你給他沖崩了,軍隊也很難得到挫敗強敵的士氣鼓舞,反倒沖一陣沒打破,會造成極大的心理陰影。
黃臺吉到現在都沒弄明白,陣前那幫子招展各種王旗的戰車上,搭載的到底是些什么玩意。
是劉承宗真封了如此多的王?
還是說那真是大明的陜西宗室?
問題是你們大明的宗室,怎么心甘情愿給劉承……不,就劉承宗專門搞這么一個營,就挺神經。
更別說前線攻破車陣的瞬間,黃臺吉明顯看見身邊負責瞭望前線的護軍騎兵,端著望遠鏡站在馬背上人傻掉了。
那護軍結結巴巴,問他看見什么了,卻嚇得直接跪倒,逼問半天,才開口說:“敵軍,稟圣汗,敵軍在陣內驅白甲兵為其死戰。”
黃臺吉不信,怒道:“那西賊亦要與明軍分辨敵我,怎么不能是他們著了明甲?”
“圣汗,都,都剃了頭,在頭上系紅綢。”
崇德皇帝的血壓直接拉滿。
自老汗王起兵攻明以來,驅馳漢人對陣明軍二十年,今天他也嘗到了這苦澀滋味。
正因為黃臺吉對這樣的戰術太過熟悉,以至于他完全看得見繼續把這場戰役打下去的結果。
他或許能贏。
不,他最多就是與劉承宗互稱勝利。
因為劉承宗只要站在這片戰場上,就已經立于不敗之地。
就和他在己巳年從薊鎮破口,打進永平府一樣,只需要證明我可以繞開關寧,打擊你的腹地并活著離開,戰爭中受到什么樣的損失都沒關系。
后來的迂道進攻山西也是一樣,死再多八旗又能如何?
后金最需要的做的,就是因為關寧防線太過嚴密,所以必須向大明證明,關寧防線沒用。
只要證明了,戰略上就勝利了。
反之現在也一樣,就算把劉承宗擊潰了又能如何?
漢軍旗拼劉承宗的大明宗室,蒙古軍旗拼劉承宗的蒙古精騎,八旗去跟劉承宗的赤甲兵拼。
劉承宗的架勢,是擺明了他敢用赤甲兵來拼。
黃臺吉敢用八旗拼嗎?
在與劉承宗真正交手之前,黃臺吉敢拼。
但正的交手之后,轉瞬之間被元帥軍打崩正藍、鑲白、漢軍、蒙古四旗,他不敢拼了。
死拼到底的代價太大。
大到崇德皇帝難以承受。
但很多時候,仗打起來容易,只需要一個人想打就行。
而停止戰爭,卻要得到雙方同意。
正如此時,黃臺吉頂著要命的頭疼,下令將堪堪張開的兩翼收回,同時對正面、右翼正與元帥軍接觸的軍陣提供聲勢支援,命令他們撤下來。
但事與愿違。
右翼,跟元帥軍唐通、左光先兩營交戰的鑲藍滿洲與蒙古,根本不用他下令,進攻被反沖打爆,這會想撤都撤不下來,幾乎被黏住了。
他們沖進陣里,打開西番火器兵的陣線,被里面的漢軍猛錘,推著炮打出來。
導致鑲藍滿洲只能上前接應。
按說被打出來了就跑吧,偏偏跑得沒槍子快。
都不用騎兵,就抬槍那二百步打誰誰死的射程,根本不讓跑,眼看袍澤被槍炮打死,只能返身回去再度沖鋒。
畢竟跟元帥軍格斗,仰仗甲胄還很難被打死,但逃跑被那幫使抬槍的敵軍督戰隊打著肯定死!
鑲藍旗就活像張一川河南五營的遼東分營,那闖刀陣的潰兵反沖練得比嫡傳弟子都好。
還真別說,唐通的火器手也沒想到八旗這么生性,被近戰打崩了逃跑,被火器打爛居然會激發斗志反沖,二次沖鋒差點把唐通的軍陣真沖崩。
因為鑲黃旗的馬隊此時也已經接近戰場,而己方中部的蒙古騎兵正在回師整軍,一時間就給唐通的援兵營帶來極大壓力。
在援兵營兩翼邊角的抬槍戰車都來不及收整,放棄了不少,這才在交戰格斗中變陣,一面靠著戰車,擺出個兩司漢軍在外、西番火器在內的四方小營,應對沖擊。
等到崇德皇帝的傳令兵抵達右翼,只能喊住正在加速進軍的鑲黃步炮,而馬隊喊不住也停不下來。
他們一部分人正圍著唐通的方營環伺射擊,另一部分則加入鑲藍馬隊,跟左光先的騎兵以命相搏。
傳令兵跑過去沒靠近就挨了三箭,不吹象征撤退的蒙古角還好。
八旗馬隊雖然有些倒霉蛋會被蒙古騎兵的鉤鐮槍掛住,隨后被和碩特騎兵追上去一矛戳死。
但左光先的馬隊被追上了也一樣,不是被大弰弓投射大箭射翻,就是在格斗中被打落馬下。
兩邊打得雖然遍地都是,可看上去終究勢均力敵。
一吹蒙古角,戰場局面立刻轉變,交戰中的八旗馬隊心生退意,反倒令第一旅游兵營馬隊氣勢大漲,和碩特騎兵開始追著他們亂戳。
甚至有騎兵一長兩短三桿矛全戳斷了,下馬拾了八旗的雁翎刀,踩著鐙子身體前傾站在馬上逮人就扎。
偏偏就連運氣都沒有站在黃臺吉這邊。
歹青的軍陣聽聞向中軍集結的命令,右翼就四分之一的鑲黃步炮往回縮就算了,左翼諸營也縮不回去。
左翼最尾的正黃、護軍、前鋒三營向中軍移動,前面耿仲明所部三千天佑軍剛剛開始撤退,素巴第的漠北騎兵就黏上來了。
黃臺吉向中軍移兵,素巴第最興奮了。
他倒是沒看出歹青要撤軍的動向,只是覺得天佑軍終于動了。
耿仲明的人槍炮太多,素巴第的漠北騎兵拿他們沒辦法。
火器兵陣遭撞易動,那也得看是遭誰撞。
對有部分野戰工事,最不濟也要有幾輛戰車、有一些鐵甲兵的部隊而言,打擊火器兵陣,撞上去至少收獲大于代價。
而素巴第的輕騎兵撞上耿仲明的銃炮,只能變成一地代價。
現在天佑軍一動,就暴露出其后歹青左翼第二道陣線的蒙古軍。
早在黃臺吉調整陣型之時,素巴第陣中的巴布臺吉就偶然間看見了那支蒙古軍隊的旗幟。
車臣汗部的巴布,是此時元帥府全軍對歹青最熟悉的人,他猜測那旗纛下應該是黃臺吉在科爾沁封的郡王滿珠習禮。
科爾沁親王吳克善的弟弟,也是整個科爾沁左右兩翼,最能打的貴族。
巴布很樂于將這一情報告知素巴第。
劉大元帥的兵馬對東邊是鞭長莫及,短時間在這邊生活是不切實際的妄想,移民更是無稽之談。
而他們車臣汗部離科爾沁近啊,只隔著興安嶺。
即使不說搶占草場,單是科爾沁兵力大減,范圍收縮到沈陽附近,對車臣汗部的利益就夠大了。
更何況,巴布心里有底,只要此戰得勝,他的父汗碩壘一定不會錯過搶占草場的機會。
素巴第本來還有點疑慮,畢竟勞薩那個家伙率領一群前鋒騎兵沖出來,架勢非常嚇人。
不過勞薩好像被他……也不是打怕了,就是不太敢出來了。
素巴第的人打不過前鋒軍,人家沖出來兩次,每次都是二百余騎,兩次都打得他們滿地跑,強弓大箭之下,死傷上百。
按說在這種小范圍戰斗里,是慘敗沒錯。
好在那幫披三層甲的前鋒騎兵在這個季節,哪怕不出力氣都很快中暑,跑出來沖一陣就得回去歇著。
這都六月了,熏風陣陣,兩層鐵甲套一層棉甲,打起來誰頂得住啊。
等他第二次再出來,素巴第有了準備,部隊看見他們就跑,但遠遠環圍著不潰,讓他們也不敢離本陣太遠,損失就小了很多。
甚至最后勞薩撤退的時候,還有十余騎戰馬被射死,人墜地后就被漠北騎兵遠遠圍住,讓勞薩又帶人沖回來,確實勇不可擋,還救走了幾個。
最后死在素巴第部漠北騎兵手上的就仨。
可是哪怕就殺了仨,勞薩一直到這會兒,軍陣都收縮了,也沒再沖出來殺人。
其實素巴第這會兒,心里還隱隱有點盼望勞薩再殺出來。
但勞薩又不傻。
他和前鋒騎兵再勇猛也是人,仰仗武藝甲馬,趁人不備殺出來一陣,能鼓舞士氣。
可一旦有了防備,針對之下,哪兒有什么萬夫莫敵。
當陣被人打死的都是勇猛之士。
一時間,耿仲明的漢軍陣剛前隊變后隊,以右翼為首,轉頭向中軍行去,素巴第的漠北騎兵就浩浩蕩蕩沖了過來。
把耿仲明嚇一跳,當即定在原地不走了,亂糟糟地整陣,將天佑軍一二字陣的一字與三字前后拉開,二字分張兩翼,立出一個空心方陣。
天佑軍各持長矛腰刀立于正面四隅,銃炮手裝填火槍神器立于角落四維,防備敵騎突襲。
起初耿仲明還以為這支騎兵繞陣而行,是在找尋他布陣的弱點,滿心驕傲,他的陣可不怕輕騎兵沖擊。
其實歹青的漢軍很怕敵騎沖陣,就那種也不往上撞,沖至近前對射那種,類似八旗騎兵常用的戰法。
八旗的漢軍怕這個,因為努爾哈赤不準漢軍用弓,漢軍打遠程只有火器,憑長矛與短兵,在應對快速的撞陣時不怕,但對射不行。
單純的火器,畢竟裝填速度還是慢的,容錯率太低。
說白了,這個規定就是怕漢軍反,給八旗平叛破陣留個后門。
但孔耿的天佑軍不在漢軍之列,他們有弓箭,跟明軍沒區別,無非是披掛甲胄的鐵甲兵少了點,卻也不怕蒙古騎兵。
結果就眼巴巴看著,漠北輕騎在他們射程之外兜出個大圈,然后三三兩兩呈海子陣的輕騎兵在行進中慢慢聚攏,變成數十騎一團的馬隊,在呼哨聲中猛然提速,一股股拖著浩蕩煙塵,徑直沖向第二陣的科爾沁軍陣。
這種驚變,別說耿仲明,科爾沁軍陣中的滿珠習禮也被嚇了一跳。
他也一樣剛收到收攏軍隊的命令,正下令變陣呢,只是看見漠北軍似乎有沖擊天佑軍的想法,這才稍晚了些,想等耿仲明遭受沖撞之后,上去幫把手。
誰知道緊跟著那些騎兵就卷著煙塵沖過來了。
“媽的,沖我來的!”
滿珠習禮當即下令,命步兵結陣防御,引馬隊越陣而出,前去迎戰。
做夢也想不到,那漠北軍像傻了一樣朝他沖過來……他是第二陣,來沖擊他,就不說第三陣的正黃旗和前鋒、護軍營已經隨著御駕往東去了,側翼耿仲明的天佑軍一定會夾擊他們。
就這幾千甲具不齊的輕騎兵,被夾擊就是個死。
這跟活膩了有什么區別?
耿仲明也是這么想的,這簡直是送到手上的戰功,他直接下令,重新擺陣,以西、南兩面為前隊,西北、東南兩維為次隊,北、東兩面為后隊,大橫隊擺開了就朝素巴第的側翼斜包過去。
身處奔襲的浩蕩馬隊之中,素巴第倉促掃視戰場,看見正面的王駕傘蓋引騎兵出陣迎擊,側面的天佑軍擺線攻來,即將遭受兩面夾擊的他卻一點不慌,甚至嘴角都壓不下來,吃了一嘴沙子。
因為……漢軍還是留給漢軍對付的好。
戰場西面不遠,幾名孤零零的騎兵各自間隔數百步出現在沙丘之上。
他們攜帶懸三角龍旗的旗矛,長矛尾攥繩套在右腳,矛身背帶掛在右肩,左手攥長管三眼銃,吹火折燃纏繞右臂的火繩,旋即依次提韁自沙丘奔下。
在其之后,一隊隊風塵仆仆的赤甲騎兵扛各式三角軍旗,簇擁一面白底鑲紅邊的大旗出現在沙丘之上。
大旗左書大元帥府漠南都督府,右書朔方鎮總兵官賀,中間一個大大的帥字。
大元帥府二十四路塘騎為先鋒,兩千八余騎的朔方營,在賀虎臣的率領下抵達戰場毫不停歇,催馬直撲,兵鋒直指歹青軍左翼軍陣。
耿仲明的天佑軍,首當其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