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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七章 蒙軍世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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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遙遠的漠南草原上,賀虎臣確實正在干北虜的活兒。

  這是一項復雜的工作。

  具體來說,就像這片草原上曾經的王者,孛兒只斤林丹巴圖爾一樣。

  逃跑。

  因為后金又來了。

  今年四月,后金掌管吏部的正白旗主多爾袞從沈陽出發,匯合科爾沁、孔耿漢軍,兵馬在多倫渡過灤河時已達一萬八千之眾,劍指漠南,氣勢洶洶。

  但他們在草原上走得很慢,并且一反常態地沿途安民,并不殺人。

  多爾袞甚至沒有向漠南諸部討要糧草,對他們宣稱天聰汗此次遠征,只打楊麒,不討諸部,對蒙古來降者一如既往,好生豢養。

  得知這個消息,元帥府的漠南都督楊麒在歸化城氣得直罵娘。

  什么叫他媽的只打楊麒,你堂堂后金,偌大一個割據東北的政權,講出這樣話,我楊麒配嗎?

  你應該說只打劉承宗!

  媽的!

  不過其實楊麒知道,黃臺吉這會兒恨死他了。

  也理應恨他。

  轉眼又是一年春夏,在這半年里,楊麒自己確實沒做什么侵犯后金利益的事兒。

  他只是忙著來回走私、種地、養羊、分封蒙古貴族,但他不干正事兒,有人幫他干。

  漠南都督府的政策,是東食西宿,吃崇禎的糧,養劉承宗的漢。

  楊麒費了好大勁兒,讓楊嗣昌相信漠北三汗那十萬人馬是他的人,從那邊騙來每月兩萬石米糧的外部援助,用來養一萬三千都督府漢兵。

  但都督府轄境之下,還有更多的蒙古兵,單是漠北三汗返回漠北,就留下了一萬八千騎兵;再加上漠南本身的諸部兵馬,足有三萬之眾。

  他的豢養辦法就是……分封貴族。

  以劉承宗的名義,把漠南的牧地分封給各路蒙古貴族,有十個兵就封個百戶,有一百個兵就封個千戶。

  至于有一千個兵的小貴族,那恭喜你,你就是咱漠南都督府的萬戶了!

  他手底下光劉承宗正式發文冊封的萬戶就有二十三個,其中出身漠北的有十八個,出身漠南的有五個。

  還真別說,在元帥府所有部下里,劉承宗給與了楊麒都督最大的自主權。

  楊麒當時把冊封這些人的書信送到蘭州,包括老爹劉向禹、老師楊鼎瑞在內的元帥府重臣都說這是胡鬧。

  壓根兒就沒人同意。

  劉承宗也知道這事有很大隱患,漠南草原如今的情況,也不存在冊封土地貴族就能自給自足的環境。

  更何況,就別說這些要被冊封的兵頭沒見過他,就單說那名字,他干兒額哲、元帥府的達來臺吉這種蒙古專家,都不知道誰是誰。

  每個人的名字都很簡單,但因為是蒙譯漢的名字,二十多個萬戶還好,額哲和達來能認出幾個,二百多個千戶那完全是兩眼一抹黑,不知道是何來路。….

  當然認不出來路了,在漠南草原上到了千戶這一級,不少人的名字都是現編的。

  因為楊麒對冊封千戶的要求,是能團結一百個蒙古兵。

  這是個很尷尬的社會地位。

  社會地位再低點的普通牧兵,沒有姓,有自己的名字,日常生活也用自己的名字。

  社會地位再高點的蒙古貴族,以部落名或杰出祖先的名字為姓,也有自家大人很認真取的名。

  唯獨這批在原部落中有一定號召力的人,他們的身份是為貴族辦事的平民,不用自己的名字,多以職位稱呼,在請求冊封時也會留下對他們來說最威風的名字。

  這就造成二百多個千戶登記姓名時,有七個宰桑、十六個達爾漢、十九個巴圖魯。

  這還算正常的,更離譜的是八個墨爾根、十四個博克、十六個車臣、六個莽來赤、九個博爾術、十三個噶喇赤。

  翻譯過來就是神射手、摔跤手、大聰明、先鋒官、廚子和火頭軍。

  楊麒尋思這么高的重名,不說臟了大帥的眼,單是考慮今后方便管理,也得弄點正經名字,就建議他們好好取個名,以后用新名字。

  不過其實他們叫啥,在劉承宗看來都無所謂。

  他還是力排眾議,給這些蒙古兵頭寫了冊封文書。

  原因只有一個……盡管聽薄情,但他是真不覺得這幫人能在大明與后金的夾擊之下活下來。

  所以叫什么都沒關系。

  但話又說回來,如果人家真的為保護他的漠南飛地浴血奮戰,最終存活下來,那他把土地封給人家,也是應當應分的。

  只不過不論楊麒還是劉承宗,都無心插柳,低估了‘成為貴族’這件事,對這幫平民子弟出身的蒙古兵頭兒有多大的激勵。

  盡管他們與遠在青海的劉大汗素未謀面,卻一個個自比元帝國忽必烈的漢軍世侯,從接受冊封的那一刻起,就做好把劉承宗推上皇位的準備。

  漢軍世侯雖然有個漢字,主體也是蒙古帝國時的漢人,但實際上是違背漢化的蒙古傳統。

  蒙古人入主中原,用漢人設計的方式管理漢人,是漢化;漢人入主草原,用蒙古人設計的方式管理蒙古人,是蒙古化。

  漢家傳統,天子以凡人之身行神明之事,是充滿神性的楷模,并以此作為統治的合法性,推恩削藩集中權力,使千萬人的力量聚集一處,在浩蕩疆土中迸發出無與倫比的力量。

  蒙古帝國的漢軍世侯,恰好是違背漢化的游牧分封制度。

  但是元朝漢化了,忽必烈打壓廢除了漢軍世侯。

  而此時此刻,劉承宗的蒙軍世侯就顯得格外怪異,它既不是漢化、也不是蒙古化,這個行為本身違背了此時的蒙古傳統。

  因為如今的蒙古已經不是原始的蒙古,而是北元蒙古,北元本身就是一個非常、非常漢化的游牧帝國。….

  它之所以顯得跟元朝之前的蒙古很像,是因為其與明朝長達數百年的戰爭與封鎖,使其文化斷代,回到了造不出紙張的黑暗年代。

  實際上即使在文化斷層的黑暗年代,北元蒙古跟西邊的那些游牧親戚相比,在政治體制、建筑藝術等方面,依然是文明程度極高的文化人。

  天上地下,大明的皇帝、后金的大汗,都不會授予他們這些游牧泥腿子土地與世襲官職,只有縮在青海的劉承宗,才是他們統治土地的權力來源。

  所以他們首先操心的不是自己能不能世襲,而是劉承宗能不能世襲。

  正這個無心的舉動,給楊麒在黃臺吉那拉了極大的仇恨。

  沒別的原因,漠南真正的蒙古貴族,那幾個出身漠南的元帥府萬戶,接受冊封之后都非常平靜。

  他們知道自己接受冊封之后面臨的是什么,部眾缺糧,牲畜倒斃,還面臨明廷與后金的雙重威脅。

  但那些剛成為千戶的蒙軍世侯非常躁動,紛紛找上漠南最有權勢的蒙古貴族,也是漠南草原上過去的兩個汗。

  一個是土默特部的俄木布,另一個是鄂爾多斯的濟農額臣。

  訴求就一個:帶我們南下吧,打穿大明,覲見大汗!俄木布尋思,你們可他媽消停會兒吧。

  我相信你們是誠心實意的想讓我覲見大汗。

  但我土默特部的口糧現在還能撐到九月,南攻大明,我他媽五月就死了,我看你們是想送我去覲見林丹大汗。

  相較于俄木布,鄂爾多斯濟農額臣,是更有文化的人。

  他深入淺出地給蒙軍世侯們講了一下,大都督楊麒豢養漢軍,使用圓圈貿易的經濟學原理。

  額臣跟人們解釋,濟農不懷疑你們對出人頭地的渴望,但是進攻寧夏、陜西、山西,都會打破圓圈貿易,使楊麒都督的漢軍斷糧。

  那么我們還沒打穿大明,楊麒都督麾下的漢軍就先揍你們了。

  蒙軍世侯面面相覷,一臉懵逼。

  這種涉及到崇禎皇帝的政治經濟學,對他們這些草原泥腿子來說顯然太過深奧。

  不過好在人們信任額臣這個濟農,紛紛要求額臣給出個主意,不能在漠南干耗著。

  本來這些蒙古小官兒、牧民豪杰為了響應楊麒的號召,都是憑個人聲望努力糾集一百個壯丁攢起來的團隊。

  如今創業團隊的架子搭好、契丹汗的冊封也有了,沒有項目干耗著可不行。

  再耗下去他們就餓得沒力氣打人了。

  作為蒙古濟農,額臣應該給他們出主意。

  可是作為一個人,額臣尋思我能給你們出個雞毛主意啊,我他媽自己今年過冬都得上楊麒家吃飯去。

  更何況,作為黃金家族的統治者,實際上額臣看見這幫非黃金家族占有土地的蒙軍世侯,就和林丹大汗看見擅自稱汗的他一樣。….

  那是打從心底兒里的別扭。

  不過額臣身邊有個萬戶,也是他最為信任的朋友與封臣,別速惕、烏審兩部的領主,薩囊徹辰黃臺吉。

  薩囊家學淵源,精通史學,他給正在編撰的史書《蒙古源流》列出大綱,將會包含印度王統史、藏地王統史、蒙古汗統史、漢地皇統史和大明皇統史。

  他甚至還給女真汗統史和劉承宗的皇統史準備了大綱……誰贏寫誰。

  反正這種史書,不花個二三十年也寫不完,薩囊覺得自己可以走著瞧,看誰笑到最后。

  三十年在歷史上不過彈指一揮,可是對人的生命來說,三十年卻又能發生太多事了,足夠讓林丹汗從鞭撻草原的虜中名王,變成青海湖畔的冢中枯骨。

  在這個時代,即使是最明智之人,也無法看清天下最終會滑向何處。

  對薩囊來說,就是滑。

  反正蒙古隨著林丹大汗賓天,失去了角逐天下的機會,不論誰得了天下,都他媽是往下滑。

  薩囊告訴不想管這事兒的額臣:“濟農要幫他們。”

  這個時候無需考慮任何大勢,在蒙古全面衰落的時代洪流之中,額臣需要做的,就是盡量,讓盡可能多的蒙古人信賴他,團結在鄂爾多斯周圍。

  這支力量越強大,不論漠南最終的歸屬于誰,額臣都能越安全。

  而額臣越安全,鄂爾多斯的蒙古人就越不是任人宰割的砧板魚肉,不論漠南最終歸屬誰家,都能有蒙古人的一席之地。

  額臣琢磨,好像確實是這回事,在覲見劉承宗之前,鄂爾多斯能動員越多的兵力、在蒙古諸部當中有越高的聲望,等見著劉承宗了,就有越大的價值。

  如果上下一體,緊密到無法拆開,元帥府通過他來統治鄂爾多斯,就是最省時省力的方法。

  那出征吧。

  楊麒的圓圈貿易不能破壞,進攻方向也沒啥選擇余地,就東邊。

  張家口外放牧的哈剌慎部。

  額臣第一時間就想把這個消息告訴楊麒,畢竟在元帥府的法度上,漠南都督是節制他的分管長官。

  另一方面,他認為楊麒也會喜歡這個計劃,反正今年后金再征漠南是板上釘釘,到時候哈剌慎部的固魯思齊布也一定會從征。

  反正早晚都是敵人,不如趁后金軍沒發兵,先揍他一頓,搶他的牲畜殺他的人。

  但問題出在,楊麒現在比他媽游牧民還游牧,怕死怕到一定程度了,整天帶著都督行轅在草原上游來游去,誰都找不到他。

  時不我待,額臣當即糾集二百余個千戶,配合鄂爾多斯部三千人馬,合兵兩萬之眾,在春夏之交浩浩蕩蕩地開向張家口,向哈剌慎部發起突襲。

  通常來說,草原上很難發動成功的突襲。

  因為蒙古是一個完全由貴族主導的游牧社會,各部首領之間存在錯綜復雜的姻親與利益關系,部落也分布廣泛,集結兵力需要的時間又比較長。….

  以至于草原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但這次不一樣,蒙軍世侯都是些泥腿子出身,壓根兒沒有姻親關系,鄂爾多斯部又相對封閉且獨立。

  以至于直到出兵,別說哈剌慎部沒收到消息,就連草原上游走的本管長官楊麒都沒收到消息。

  由鄂爾多斯部、漠北蒙古、漠南蒙古組成的兩萬余騎,在初夏浩浩蕩蕩地殺進哈剌慎部的牧地。

  那些蒙古老兵出身的蒙軍世侯打會戰的本事沒有,但是對這種小規模燒殺搶掠可太熟悉了,連殺帶搶,在半個月的時間里襲擊了哈剌慎每一處牧地,隨后一陣風般地向西奔逃。

  他們襲擊的時機剛剛好,哈剌慎領主固魯思齊布正好帶兵向東迎接多爾袞的西征大軍。

  等多爾袞帶兵過來,看見哈剌慎部被掠奪一空的慘狀,差點被氣哭。

  他之所以一反常態,對沿途蒙古諸部格外溫和,完全是因為此次是帶著任務出征的。

  后金國內的情況很不好。

  去年宣大之戰損失慘重,投降漢軍一個勁兒往西跑,八旗又人丁稀少,單靠滿洲八旗忙著生忙著死,已不能彌補軍用。

  戰后三百多個牛錄被黃臺吉解散補充至二百四十個,并且開始向東北大規模捕捉野人女真、魚皮韃子。

  單是去年秋冬至今年春夏,就從深山老林里捉出了兩千多個魚皮韃子壯丁加以武裝,同時還制定了每個牛錄補充兩百個小魚皮韃子娃娃作為戰爭儲備的龐大計劃。

  所以多爾袞這次出兵,萬萬不敢再從宣大入寇明境,甚至都沒準備跟劉承宗的漠南都督楊麒正面交戰,而是打算嚇住楊麒,避免交戰。

  因為黃臺吉判斷,后金國內的情況是被去年戰爭摧殘壞了,但楊麒窮得掉渣,剛到被戰爭摧殘了幾十年的漠南,這半年他也好過不了,多半不敢跟他們會戰。

  所以這次出兵的目的,完全是震懾漠南諸部,給遼東新捏合出的滿洲人塑造出一種,北元氣數已盡,漠南蒙古盡數歸降金國的氣象,招撫蒙古旗軍,以期國內穩定。

  如果這次西征失利,不能達成預計目標,多爾袞就只能派蒙古人從大明買塊玉石。

  自己雕個傳國玉璽拿回去給黃臺吉獻了,用林丹汗跑路過程中丟失傳國玉璽的理由,以示神器所歸,鴻運在我。

  然后搶先稱帝,把岱青這個勇士之國的國號,從西北那個傻乎乎的岱青契丹汗手里搶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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