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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一章 眼見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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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臺城外扯地連天的兩座傷兵營地,負傷將士的哀嚎呻吟斷斷續續。

  劉承宗用彎彎的鋼針縫好眼前的傷口,用熱水洗過手,拍拍躺在病榻上的黑承印,咧嘴笑道:“你的運氣真不錯,歇上三五個月,又生龍活虎了,我讓人給你備了轎子,想回肅州休息,還是再跟我走一段,去甘州休息?”

  丁國棟部下把總黑承印是第一個登上高臺城頭的人,仰仗鎧甲上城搏殺,挨了最狠的毒打,布面鐵甲的布面被砍得像個墩布,帶穹殼的甲片被扎了十三根箭,糊了七個小鉛餅兒、嵌入三顆鐵子。

  但這留下的都是小外傷和小內傷,身上最嚴重的致命傷來自腿上,他的腿被摔斷了,據說是對付他的明軍將士發現兵器沒法把他快速干掉,有個力士空手上前,一個周倉扛刀把他從馬道揣下去了。

  周倉扛刀屬于摔跤里揣的技法,也叫捯臂反揣或捯胳膊揣,類似過肩摔。

  黑承印是直接被摔蒙了,所幸丁國棟部登城速度快,后續兵力在城上打起來,守軍也顧不上這個看起來被摔死在城下的家伙,沒人補刀,這才撿了條命。

  黑承印這會腦袋還被摔得嗡嗡響呢,聽了劉承宗問話,問道:“大王,跟我一同登城的幾名百總?”

  劉承宗臉上笑容漸漸隱去,輕輕搖頭道:“都沒了,有個叫火者哈只的,見你被摔下城,攔腰撲那力士下城,幫伱把仇報了,他也陣亡城下,剩下四人有兩人陣亡城上,另外兩人傷勢太重,撤下去沒救回來。”

  黑承印滿是大胡子的臉上萬分悲哀,劉承宗也分不清他是傷口疼痛還是內心悲痛,眼睛盈滿了淚水,卻沒落下來,只是緊緊咬著牙,過了很久才嘆息一聲。

  “這就是打仗啊。”

  其實丁國棟部百總以上軍官十之八九的陣亡率,對劉承宗來說不算意外,恰恰相反,這支千總部在高臺城上爆發出旺盛的戰斗力,才真正令劉承宗感到意外。

  因為盡管丁國棟是游擊將軍,但他駐防嘉峪關率領的士兵并不是游兵營,而是由肅州衛兩個千戶率領的守兵。

  衛所旗軍三個兵守城、七個兵屯田,黑承印原本就是肅州衛的世襲千戶,在投降元帥軍之后,他們八百士兵便就地整編成了一個不滿編的千總部。

  他們的優勢在于之前三個月吃得很好,劣勢在于士兵裝備不行,即使是小旗官甚至總旗官,身上鎧甲質量都不如前肅州營出身的米剌印部營兵。

  換句話說,跟黑承印登城的五名百總,從前都是百戶,在丁國棟手下也只有這一級軍官,才普遍滿足兩個條件。

  第一是有質量合規的軍官鎧甲,第二是滿足穿鎧甲作戰的體力和訓練。

  只不過這一戰下來,丁國棟手下直轄軍官幾乎一戰而空。

  劉承宗沒有跟著嘆息,只是道:“丁千總部下還有一名叫常狐貍的百總,我已提拔他為千總,陣亡的九名百總俱為衛官出身,均以兄弟子侄繼承百戶,待戰后赴西寧新城書院進學。”

  “余下各級軍官、士兵,均按戰功給予升賞,補滿軍官員額,再補充士兵。”

  黑承印聽見常狐貍的這個名字,眼神中馬上恢復了神彩:“他還活著?太好了!”

  其實他和常狐貍關系不算親近,只是九死一生,知道過去朝夕相處的同僚還有人活著,難免興奮。

  常狐貍本來不叫這個名字,他是黃頭回鶻出身,祖上在元代就已定居肅州,名叫瑺琥禮,這個名字本身就是非常漢化的名字。

  玉是遠古時期中原人祭祀天地四方的禮器,分為璧、琮、圭、璋、琥、璜,分別以璧禮天、以琮禮地、以圭禮東、以琥禮西、以璋禮南、以璜禮北。

  西方白虎主兵,琥因此雕成虎的形狀,有孔的叫虎形玉佩,沒孔的就叫玉琥,也用來發兵,就是玉虎符。

  擱在任何一支軍隊,在登記軍籍時看見這個名字,一看就知道是衛所軍官出身,而且很有可能父輩或爺輩是官職還不低,有一定文化程度,寄托了父母希望兒子在軍事上做出建樹并祈福的愿望。

  但元帥軍的邏輯不一樣。

  他們負責登記軍籍的人對各式各樣的匪號見多識廣,甚至看見再奇怪的名字都不但不會深究,還會生出奇怪的親近感。

  闖塌天、射塌天、上天猴、李老豺、歪梁子、遼胡子、蜂尾針、映山紅,咱啥牛鬼蛇神沒見過?

  常狐貍,能說明啥?說明此人是陜西鄉黨,行事作風頗為狡猾,好!

  同僚還有人活著的消息令第一次從戰場上撤下來的黑承印稍感安慰,他愣了很久,知道劉承宗又安撫幾句,囑咐他好好歇息,準備離開時,他才突然有些為難地問道:“大帥……為何反叛?”

  劉承宗楞了一下,笑道:“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如果在六七年前,我會拉著你、仔細告訴你我為何造反、你為何應該追隨我,但是在今天,我只能告訴你時候到了。”

  “與其我告訴你,不如你用自己的眼睛看,看看身邊的士兵都為何愿意追隨我,我們的土地我們的人,生活是更好還是更壞……去甘州,我把甘州左衛掌印指揮使的官職給你,過去養養傷,養傷這幾個月,很多事情都會有個答案。”

  黑承印對官職獎賞自是千恩萬謝,但同樣也像胡志深初領參將時那樣惴惴不安。

  劉承宗對此并未深究,這場攻城戰中被提拔的將領都需要一定的時間,來接受自己的身份變化,但他已經不需要擔心這些人的忠誠。

  他們沒有絕對的忠誠可言,但也沒有絕對的不忠誠,赴湯蹈火的甘肅總兵官楊嘉謨,就是他們的投名狀。

  劉承宗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高臺一戰打得極其慘烈,短兵相接僅僅一日,兩軍重傷、陣亡士兵超過兩千,輕傷、殘疾也超過千人。

  劉承宗的準備充分在攻城時起到了巨大作用,在戰后統計傷亡的報告中,盡管陣亡負傷的總數比例比明軍稍高,但這是算上莫與京部被羅俊杰率軍突襲的結果,在實際攻城作戰中,肅州營的傷亡較明軍稍低。

  但即便如此,因攻城軍隊集中為肅州營,實際損失異常慘重。

  戰前四名將領,胡志深率八百人、米剌印部九百多人、丁國棟部八百人、蜂尾針部五百人,總額三千。

  戰后胡志深部七百、米剌印部六百、丁國棟部四百余人,蜂尾針部四百,總額兩千一百,其中還有近半傷兵,且丁國棟的十名百總僅剩一人。

  慘烈的戰事需要有更高的封賞,因此劉承宗除了兌現戰前對肅州營的承諾,為全營將士劃分土地、賞賜三個先登百總部戰馬、牲口,還從虎賁營臨時組建了一支精于計算的百總隊。

  由他們將城內繳獲金銀銅幣之外的所有戰利品加以統計、定價,分成四份,一份留在中軍、一份依照軍功發給肅州營、一份作為陣亡撫恤,最后一份作為特別獎賞,發給作戰中表現格外優異的軍官與士兵。

  繳獲的金銀銅幣價值白銀一千四百余兩白銀,劉承宗將這筆錢同樣用于賞賜,依照一畝地一兩白銀的價格,向肅州營存活下來但不愿要田地賞賜的士兵回購每人三畝的土地。

  至于陣亡士兵,則派人向其留在肅州的家眷詢問,是要土地還是要白銀,要土地由肅州衛指揮使宋賢分配,要白銀也同樣由肅州衛支出。

  經此一戰,肅州營雖然受損頗大,但存活下來的士兵在甲械上都有了質的飛躍,他們幾乎每人都分得鎧甲,絕大多數士兵也有了坐騎,劉承宗又從虎賁營調了兩個百總隊的士兵進去,充任低級軍官,徹底掌握了肅州營。

  現在肅州營缺少的只是補充一批士兵,恢復滿編狀態。

  盡管高臺有不少俘虜,但劉承宗并沒有難為這批俘虜,經過查驗身份,往肅州放了九十三名軍官,讓赤斤衛指揮使康良輔派兵送到海北。

  普通士兵受傷的給予醫治,該用藥用藥、該縫針縫針,不方便行動的就先留在高臺,歸臨時工匠營千總殷如岳安置。

  殷如岳原本是高臺千戶所的儒學武生,眼下對元帥府來說鎮夷、高臺兩地失去了設置千戶所的意義。

  因此劉承宗整合兩地改為高臺縣,殷如岳做了元帥府高臺第一任知縣,負責高臺百姓民居的重建工作,一不能耽誤秋收,二是就算挖地窩子,也要趕在上凍之前完成民居重建工作。

  至于沒受傷的逃兵和俘虜,劉承宗則讓韓世盤征求了他們自己的意愿,愿意加入元帥軍,就先跟著軍隊等待分配,愿意回家,則解除兵甲放回甘州。

  最后留下二百多個愿意加入元帥府的,劉承宗也沒把他們編進肅州營,另外立了個甘州營的架子,暫時跟在虎賁營后邊行動。

  這幫人跟肅州營在高臺城血戰,編進肅州營準沒好下場,給肅州營補充兵力的事,落到了早前在肅州收降超編的魏遷兒頭上,從他那調了九百人并入肅州營。

  現在最亂的其實是甘州。

  高臺是小地方,打得慘烈,但戰爭波及范圍很小;甘州是大地方,打得混亂,波及的范圍也更廣,高臺打到這會,東邊送來甘州的戰報、塘報、書信已經超過了八百封,情況在劉獅子眼中才漸漸明朗。

  如果說虎賁營在高臺給雙方陣亡的兩千多名士兵挖大坑、修墓園,讓劉獅子心情低落,那么日漸清晰的甘州戰況,就是難得能讓劉承宗感到高興的消息了。

  那邊幾乎沒什么硬仗,甘州本地的軍隊都被劉承宗高臺解決掉,大部分涼州兵跟著副總兵李鴻嗣逃往涼州,在甘州剩下的……怎么說呢,都是陜西人。

  李鴻嗣本部軍隊就都是陜西兵,他們連一匹甘肅鎮的軍馬都沒有;張天琳、高應登率領也都是陜西兵,戰場上只有唐明世等少數幾個將領,率領的是甘肅兵。

  戰場上建制全亂、各部化整為零各自為戰,本來就都在崩潰邊緣,但因為戰線是在往東走,因此就算崩潰,兩軍崩潰的狀態也不一樣。

  明軍那邊潰不成軍、自相殘殺、四處逃竄、望風而降的、到處搶劫的、甚至有管隊騎馬撞死千總的。

  張天琳和高應登的部下,則是迷路、反方向逃跑、掉隊,落馬被俘虜后策反整個小隊的、不想打仗化妝成百姓傳播造反思想的、鉆進番民領地當先進技術傳播者的、甚至還有給自己逮個長官占領城堡以待天時變動的。

  整個戰場稀里糊涂,張掖綠洲上二十多座城堡就在甘州城立起元帥旗之后互相串聯,但兩個營的編制非常亂套。

  本來元帥府的軍隊自主性就很強,過去多次出現脫離指揮的狀態,劉承宗也從未因將領、軍官相機行事有越權之責而責怪、處罰任何人。

  而這次在張掖戰場上,元帥軍挾東征大勝的威勢,陜西人見陜西人,稍微打打就能把崩潰的官軍招降,造成能打勝仗的小隊、大隊、把總司兵力嚴重超編,為維持建制,紛紛選擇派人給高臺送信,自封低級、平級官職,自領高一級官職。

  高應登的膽子大,營中如今有五名千總,其中兩個是他封的臨時代千總;張天琳按說膽子也很大,但因為早前搶劫粆圖臺吉戰馬,心里害怕戰后被劉獅子數罪并罰,營千總依然是三個,但有十把總,其中三個是由百總自封,還有一個是百總映山紅給自己逮回來的。

  倆營加一塊,劉承宗粗略估計,有一萬一千甚至一萬兩千號人……這種兵力構成,已經很難維持軍紀了。

  因此元帥軍主力進軍甘州必須盡快,否則張天琳、高應登兩營難免會出大亂子。

  這就好比高臺攻城戰,楊嘉謨的甘州營比肅州營兵多,雙方在城頭殺了個一比一,肅州營兩個主力千總部死傷過半,可楊嘉謨的軍隊卻崩潰了。

  就因為虎賁營、蒙古旅、魏遷兒營都在邊上駐著,大勢就在這壓了人心一頭,壓得肅州營穩如泰山,也壓得甘州營兵敗山倒。

  伴著一場喪禮辦完,元帥軍各營挺進甘州,劉承宗攻破高臺、楊嘉謨自焚而死的消息,也隨著逃兵傳遍山丹、永昌諸衛……直抵甘肅最后一座要兵有兵要糧有糧的堅固堡壘,涼州城。

  晚上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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