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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備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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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帥府旳廂房里,油燈燃了整整一宿。

  室內的幾名畫師或靠在椅上、或席地和衣而眠,師成我端著油燈在擺滿尺規的桌上掃視。

  攤在桌上一幅幅圖紙,既有俱爾灣方圓五十里已探明與可能存在的金、銀、銅、鐵、煤的礦藏位置,也有刀矛、盔甲、槍炮、火藥工廠的各車間構造。

  而屬于劉承宗親手繪制出的構圖就比較雜了,不但有起重、絞盤、大小齒輪、滑輪、輪盤、螺旋、曲軸等等機械部件,甚至還有木軌馬車和城防設施。

  人們本來就把俱爾灣元帥府所在的這座城池稱作新城,師成我對這里比任何人都了解,這里是獅子軍西遷的第一個落腳點。

  獅子軍之所以在這落腳,就是因為這里除了優越的自然條件之外啥也沒有。

  這曾是明軍與海賊的軍事緩沖區,他們修了軍器局、建立起市場、探出一些未經開采的礦產,如今甚至建起一座城,從西寧挖掘灌溉大渠也已經挖到這里。

  但這跟劉承宗的愿望相差甚遠,大元帥要求他用桌上這些設計圖,創造出一座產能比肩陜西一省的軍工重鎮。

  師成我一直很驕傲,他掌握這個時代最強大的兵器——火炮制造的秘密。

  不論得到誰的賞識,他都能憑借這一手獨門絕技衣食無憂,但大元帥給他的賞識并非僅僅衣食無憂,而是始終與副將平起平坐水漲船高。

  副將,既為元帥麾下大將以下一級。

  最高將官是千總,師成我是哨長;最高將官是參將,師成我就是千總。

  在這世上,不論大明皇帝還是一省主官、不管后金黃臺吉還是插漢虎墩兔,哪里的匠人能夠與大將平起平坐?

  不論是普通軍匠還是師成我,心里都十分清楚,

  只有在大元帥麾下,才有這種優待與賞識。

  正因如此,

  工匠得以用命效死,

  元帥府軍器局的軍匠數目是朝廷一衛的四倍,

  在管理不如朝廷軍匠正規的條件下,單憑熱情,

  達到朝廷一衛史上最高要求的六倍產能。

  朝廷對衛所的最高要求,是在景泰到弘治二年之間,每衛每年產軍器一百六十副,

  在那之后直到如今,衛所一直是減半生產。

  但這次,對專業且只專業紅夷炮的鑄炮匠來說,師成我覺得大元帥讓自己主持的這項工作有點過于困難了。

  即使有這些停留在圖紙上的機械工具,能夠給匠人提供更高的效率,

  也很難把如今的生產能力再擴大五倍甚至更多。

  單純要求生產容易,

  他們培養更多工匠,

  但問題出在如今朝廷封鎖了蘭州,

  漢中的材料運不進來,

  己方貨物也運不出去,即使培養出更多工匠,也沒有足夠的材料。

  這意味著他們需要更高的技術,

  過去容易開采的礦產他們要采,過去難以開采的礦產他們也要開采,需要更高效的設計、技術、管理、運輸、制造、檢驗、裝配。

  師成我把窗子推開半扇,

  拖了一張椅子坐在窗前靜坐片刻,呼吸清晨新鮮空氣,

  看著青磚黛瓦的元帥府,

  起身吐出一口濁氣,在心里狠狠給自己鼓了鼓勁兒。

  這項工作還要籌劃很久,務必精益求精,容不得半點差錯。

  劉承宗短時間內無法參與后續軍工重鎮的規劃,

  敵人已經打到大門口了,

  只不過這次的敵人不是人,而是老天爺。

  周日強從水師衙門匆匆趕來:“大帥,青海湖容不下五萬人越冬,必須把他們移入河湟谷地,

  否則在下估計,到明年開春至少要死一萬人。”

  隨后海西知縣劉國能、海北知縣陳欽岱的書信被交到劉承宗手上,

  二人在信中叫苦連天,一面請求糧草支援,一面求情將多余的人移入河湟。

  海西原有四千余口,新設縣城沒有糧倉,當地百姓以畜牧為主,家家戶戶存糧除了酥油就是賣皮子從俱爾灣買的掛面和炒面。

  原本安插蒙古降民八千,就已經缺糧短衣,劉國能已經組織人手把蒙古人安置在海邊捕魚、還帶著一部分人打獵,只能求個勉力維持。

  卻沒想到安插百姓后仍有大量降民自南山口涌入,都是逃避戰爭的老弱婦孺,本來隨行物資就不多,如今戰爭結束無法越冬,只能向南山堡投降,請求元帥庇護。

  有劉承宗收降的先例,上行下效,守將鐘虎自然同樣將降民放入關口。

  如今海西人口已逼近兩萬大關,如果不是鐘虎把儲備軍糧拿出來一半,多余的人口走不到海北就要餓死。

  可海北縣的情況更糟,那邊的百姓比海西多,以番蒙雜居,許多百姓從前就被土默特和流虜輪番掠奪,山間各小部堡寨林立。

  其實陳欽岱才是整個元帥府最像土司的人,他跟各堡寨達成協議,收兩成添巴、提供兵役。

  但這些添巴既留不住,也沒法送到西寧去,因為早在海北設縣之前,當地就已經有甘肅邊軍和肅北逃韃躲至祁連山。

  并不是每個逃兵都愿意投降,還有很多人在祁連山下落草為寇,搶掠南北。

  陳欽岱一邊要招降愿意歸附的逃兵逃韃,

  另一方面還要征剿落草為寇的逃兵,

  三百多個降軍要養、本地土民組建的八百聯軍保護地方打仗也要糧草,當地還要養活一支由南方戰俘組成的礦工隊,

  沒找西寧府提供錢糧支援就算好事了。

  即便如此,

  還被劉承宗安插了三千俘虜,就當地的田地開發水平,已經達到容納人口的極限了。

  多出來的人口擔子,只能添到水師衙門周日強的肩膀上。

  自從家眷被宦官張元亨的番子接到水師衙門,周日強的心就真正穩了,他主政過兩縣一州,治理地方,比元帥府任何人的經驗都多。

  降兵降民之多,超出了軍隊統帥劉承宗的預計,計劃干不上變化,讓他從從奔赴俱爾灣跟父親了解情況,以至于大量降兵降民在海上處于無人管控的狀態。

  西寧府本來就是草創,西寧只是大明一個衛,西寧以西更是沒有任何行政編制,地方上甚至比康寧府的封建時代還要松散,本就給治理帶來難度。

  當地軍民不成比例、口糧還大半依靠貿易,而且軍民集中于西寧到俱爾灣一帶,任何人扔到這都得抓瞎,更別說如今涌入數以萬計的外來人口。

  最關鍵的是西寧到俱爾灣又被拉尊送來大量人口占住了手,無暇西顧。

  海上釀成災難,幾乎理所當然。

劉承宗放下書信,問道:“如今有幾萬人需要移入河湟谷地?”谷罀  “幸得張將軍信任,在下得以在其支持下暫時安置降民。”周日強看上去格外疲憊,掏出隨身攜帶的青海湖地圖,對劉承宗陳述道:“如今海北暫編三營,捕魚、射獵、輜重各司其職,安置降民一萬零八百。”

  說罷,周日強又掏出自己的小本本,看了一眼道:“另有一萬三千八三十二人需移入谷地安置,且帥府中需向海上輸送掛面、炒面五千四百三十六石,方可供海上降民用至來年四月。”

  “此外,大帥繳獲戰利經挑揀,可向帥府輸送大小氈帳兩千四百二十頂、各式冬衣六千六百三十一副。”

  劉承宗抹了把臉,看向周日強道:“只能送入谷地,這一萬多人海上確實安置不了?”

  隨著周日強點頭,劉承宗便起身道:“那就往這邊送吧,糧食的話我先往那邊送,不行,還只能都送過去,我想想。”

  河湟谷地和海北之間的特殊地理環境,讓冬季長途運輸損耗太大,糧食只能現在都運過去,否則到雪天再送,那就不是五千多石的事了。

  這些糧食西寧府倒是拿的出來,但劉承宗真不愿意拿……這不是他小氣,炒制五千石炒面,耗費的成糧可不僅僅是五千石。

  他跟父親談過西寧府的糧食儲備,他們非常富裕,因為還沒到最困難的時候。

  這種富裕會隨冬季逐漸變化,直到明年開始播種,他們還要開墾很多土地,播種就斷糧,不播種明年秋天就餓死。

  所以這個糧食儲備讓劉承宗非常尷尬,如果糧食再多點,就不需要擔心播種;糧食再少點,那也不需要考慮播種了。

  不過尷尬歸尷尬,周日強很能干,劉承宗必須要有所表示,他先起身抱拳道:“多虧了有周兄在海上籌劃,否則此次怕是要難辦得多。”

  說罷,他才問道:“能否用鹽和海北土民換糧?”

  鹽對他們來說是不要錢的,單一個茶卡鹽湖就足夠取用與貿易,更西邊烏蘭山下的柯柯鹽湖都騰不出手開采。

  劉承宗一句周兄,叫得周日強心里直突突,差點就搶答說自己兩個兒子并無出仕打算了。

  直到聽見后面用鹽跟土民換糧,周日強才放松下來,道:“倒是可以,但這不過杯水車薪,除非組織商隊去甘肅賣鹽,但一來甘肅糧價高昂,路途遙遠耗費甚多;二來恐怕沒有門路,也難過關防。”

  “這是個辦法,我可以想想。”劉承宗問道:“那周兄以為,如今西寧府的糧食困境,該如何解決?”

  周日強欲言又止。

  面對這種在整個西寧府范圍外來人口翻倍,在海北海西等地人口暴漲數倍的情況,即使有再高的學識才能,周日強也變不出糧食。

  劉承宗看他表情有異,仿佛看到希望,抱拳道:“周兄但凡有解決辦法,還望言明。”

  周日強想了想道:“在下不知大帥是否聽說,軍中有人想往東看。”

  往東看?

  劉承宗楞了一下,點頭道:“周兄是從哪里聽說的?”

  他當然知道,父親劉向禹就沒把明年秋收前的斷糧當回事,這個問題在父親看來非常容易解決。

  反正他們也無路可走了,西寧以東的土司,各個傳承數百年;河湟谷地的富家大戶,占有良田以頃計;甚至還有蘭州的王府和邊軍囤糧大營。

  把戰線推到蘭州河口,總能解決他們的問題。

  周日強的神情非常嚴肅,道:“在下是從海西劉知縣那聽來的,不過還望大帥聽我一言,我以為此時遠非絕境,向東開戰,元帥府真做好準備了?”

  劉承宗沒回答是否做好與朝廷開戰的準備,只是反問道:“斷糧遠非絕境?”

  開不開戰與他是否做好準備無關,便是沒做好準備,斷糧了又能如何?陜北大旱多少人吃下觀音土,難道不知道吃多了觀音土會死?

  人人都知道,人人更知道撐過去就能活。

  周日強低頭想了想:“也不算沒到絕境,在下只是覺得……大帥,百姓會斷糧,但軍糧是夠的,不必因此開戰。”

  “就是說要看著他們餓死。”劉承宗橫起眉頭,指著周日強道:“那你又何必跑來跟我說百姓不移入河谷就會餓死,人不能死你手里是吧?”

  “是你要救人!”

  周日強咬牙道:“若我主事斷不會放他們入海,若人定有一死,我更希望是海外蒙番餓死,而非元帥府興起大兵,讓河湟谷地和蘭州的人死。”

  劉承宗半晌沒說話,心中怒氣漸消,最后語氣緩和道:“他們不是海外蒙番了,是我治下百姓,當然要救人,不到最后沒有辦法,我也不會興兵。”

  “買糧。”

  周日強突然道:“向東買糧,土司富家,即使價高也能買到許多糧食。”

  “西寧的糧價已經高了,再往東,還不知要高成什么樣子……”

  劉承宗緩緩搖頭,長出口氣道:“那是莪的軍餉。”

  他一直想給軍隊發軍餉,可他到現在都沒攢出三年軍餉來,眼看著快可以發軍餉了,讓他把銀子像冤大頭一樣砸到東邊高價買糧,他更愿意給部下發了軍餉,到東邊把地主豪紳吊起來搶。

  “就算要買糧,也得把兵推到蘭州河口,將河湟谷地納在掌中,再說買糧。”

  “東征的事我再考慮。”劉承宗說罷,對周日強道:“周兄請回吧,海上所需口糧,很快就會送過去。”

  周日強沒再多言,拱手最后勸說道:“大帥,你不是東虜,更不是西虜,只要熬過此次,數千頃田地,良田數千頃,足夠養兵,不必橫行蠻暴,稍施仁義即刻使河湟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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