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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與空氣斗智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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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雨令氣溫驟降。

  帥帳搭在兩丈高的土山上,劉承宗披著油雨衣走進雨幕,端起望遠鏡向北方看去。

  他知道敵軍可能會有火炮,不過這樣的天氣,敵人拽著炮來專門轟他的幾率不大,反倒是這場雨若下得久些,恐怕土山會自己塌陷。

  透過起霧的鏡片,遠方蒙古軍隊排成數支縱隊,騎兵隊在河谷中間、步兵隊在兩側山地,從北方逶迤而來,戰陣最前有數騎白馬,馬上的將軍穿鱗片甲,如果不下雨應該挺帥的。

  軍隊當中有被牦牛拖拽的物資、巨大的木頭和氈帳之類,還要一座至少由十二頭牦牛拖拽的移動氈帳車,劉承宗一眼就看上這套房了。

  戴道子的塘騎仍然與敵軍前鋒保持一里距離,被大軍壓境逼得緩緩后退,很快越過壕溝。

  此時戰場已經無法被遮蔽了,透過望遠鏡劉承宗看見河谷兩岸的坡地上,有執旗的蒙古兵冒雨攀上山腰,為河谷軍隊報告前線情報。。

  他能看見敵人,敵人也能看見他。

  喀爾喀大軍壓境的氣勢很足,一眼看不到邊的軍隊讓劉承宗無法估計敵人的數量,只知道比自己多,他低頭看向土山下,迎戰軍隊已列出三陣。

  左翼為十二個輕重混編的貴族馬隊,每個人都有鎧甲,以帶護心鏡和不帶護心鏡的鎖甲居多,重型扎甲與四境甲較少,各隊依大貴族的號召力不同而兵力有多有少,大概在一百到三百騎,總兵力近兩千。

  中軍是阿六的八百老兵,他們的裝備跟明軍沒什么區別,不過沒有火器,以五撐大弩為主要兵器;巴桑部一千六百輕步兵被打散了分給他們,作為步弓手與矛手作為兵力補充。

  右翼是瓦斯率領的六百長河西重步兵,裝備最好,以土司的標準幾乎武裝到牙齒,靠近山坡,是他們最習慣的地形,右翼也是軍陣中最為單薄的一部。

  劉承宗有意擺出這樣左厚右薄的軍陣,是為了能讓獅子馬隊從右陣快速通過。

  張天琳和高應登的一千八百馬隊作為預備隊,留在陣后不動。

  黃勝宵的銃炮部隊,大部分都因天氣縮在二道壕溝的簡易棚子里,只有一百名炮兵提著猞猁孫混編在前線,他們給猞猁孫做了簡易棚子,可以用散子打放一次。

  按照計劃放完就會退回來,如果實在不行,他們也在俱爾灣受過步騎兵訓練,提刀上陣也不含糊。

  這是黃勝宵的要求,這個家伙在劉承宗麾下第一次嶄露頭角就是雨中發炮,如今算逮住老本行了。

  看見氣勢洶洶的蒙古軍隊,左翼、中軍發生短暫騷動,一同立在土山上觀察戰場的張天琳瞇起眼睛,道:“大帥,番兵未必能打過韃子,他們在南邊連謝二虎都打不過,放在前線最先出擊,我擔心會直接崩潰。”

  “不會,炮打出去,他們就不怕了。”劉承宗答得胸有成竹,反而問了個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張將軍可知道,世上什么刀最厲害?”

  張天琳尋思番子打刀也不行啊,況且就算番刀厲害,他們手下的番子也沒那么多刀,便搖頭道:“不知道。”

  “銃刀,銃刀最厲害,它能打敗所有刀劍,還能戰勝長矛。”

  劉承宗看著遠方戰陣,雨點混著冰碴打在他的油衣上,噼里啪啦。

  他斷斷續續開口:“不是因為銃刀的鍛造手藝精湛,而是因為它插在銃上。”

  說罷,他才轉過頭道:“我們是銃,他們是刀,蒙古人站在我們這邊,蒙古人就能把番子殺得血流成河;西番人站在我們這邊,西番人就能把韃子打得屁滾尿流……能打的不是謝二虎,是我們。”

  刺刀當然沒有長矛好用,它甚至都不如一柄正常的單手刀,但它插在火槍上,就能憑火槍性能無敵于天下。

  劉承宗相信五十門小炮能給逼近的喀爾喀馬隊帶來一點驚喜。

  不過最早帶來驚喜的不是小炮。

  蒙古人的大部隊在一道壕溝外三百步的北方站定,一個蒙古千人隊向前面繼續推進、加速,向兩翼包抄……可能是雨天能見度的緣故,臨近數步他們才發現壕溝。

  隊長立刻向兩翼繞走,不過有兩匹馬它有自己的想法,在劉承宗的注視下帶著馬兵一腦袋扎進溝里。

  己方軍陣士兵笑聲排山倒海,敵軍陣前將領大怒氣急敗壞,驅趕牦牛拖拽巨木上前,以兩翼游騎與牧民步兵試圖沿壕溝向兩側鋪開尋找缺口。

  撤回大營的塘騎也在戴道子率領下再度出擊,在側翼山坡與蒙古斥候交戰,只不過這次他們使用的兵器換成了弓箭。

  這樣一來優勢就沒有那么大了。

  喀爾喀的阿海岱青與固揚并肩立在牧車上,抬手指向塘騎道:“雨天,打上半個時辰,連弓泡了水也不能用,我給他們準備寶貝,砸死他們。”

  光頭強正驕傲呢,看見壕溝一點都不生氣。

  因為他掌握了一門蒙古人少有的技術,造回回炮。

  這是門兒非常落后的技術,想掌握它很簡單,但要對這些東西非常有興趣才行……因為它沒用。

  在喀爾喀就沒啥用,出了喀爾喀還沒用,射程近、重量大,難以快速組裝和移動。

  不論是跟蒙古軍隊內訌,還是和明軍或后金爭斗,都沒啥用,蒙古軍隊跑得快、明軍有火炮、后金既跑得快又有火炮。

  但在雨天,這門老手藝有了用武之地。

  五十顆六兩重的石彈,經過配重能被回回炮砸到一百五十步外,再輔以馬兵沖擊,沒火炮的漢軍拿什么跟他斗?

  更別說這居然還有壕溝!

  此時雙方前軍僅隔著兩道壕溝中間百步距離,除塘騎與斥候之外,雙方都很默契地沒有放箭,因為他們的弓和箭都還放在袋子里,不到真正動手不會取出來上弦。

  劉承宗看見牦牛拖拽著大木頭抵達前線,那些木頭被人舉著立了起來,不是為了填壕搭橋,而是似乎在組裝什么東西。

  然后劉承宗就瞪了眼,罵罵咧咧驅趕著張天琳和他的護兵們:“走走走,除了旗手沒事的人都下去,我在這站著就行了,這幫韃子什么毛病,投石車?把黃小叫上來。”

  阿海岱青的兩架配重投石車,緩慢而堅定地在一道壕溝前組裝起來。

  這兩個東西給陣前帶來極大騷亂,貴族馬隊幾次想率眾越過壕溝襲擊石砲,卻又不敢獨自迎戰大量蒙古馬隊,各隊首領們紛紛焦急地回頭土山。

  還好,他們的大帥依然站在土山上。

  黃勝宵從銃兵棚跑上土山,劉承宗指著陣前回回炮問道:“能不能打得到?”

  他心里有點窩火,萬萬沒想到,自己挖出的兩道壕溝,反倒成了韃子保護投石機的有力屏障。

  這事也怪不得老其加觀察不仔細,間隔雪山對探查情報的要求太高,何況老其加可能都沒見過這東西。

  其實就連劉承宗都是第一次見回回炮,要不是他在書里看過圖紙,根本認不出這玩意。

  黃勝宵如臨大敵,雨水對火藥武器影響很大,可是對回回炮這種重力投石機卻沒絲毫影響。

  他搖頭道:“大帥,我不知道,射程是夠,但雨天看不清,很難瞄準,我們的銃也只能殺人,拆不掉石砲。”

  “先打再說,拆不得炮,就把人都殺了。”

  劉承宗話音一落,執旗護兵快速下令,隨后此起彼伏的傳令聲在銃兵棚內響起,肩扛火器的戰士們變換位置架設兵器,五十桿抬槍編為五隊,瞄上壕溝前組裝投石車的敵軍。

  蒙古馬隊還在壕溝前圍著兩架投石車耀武揚威,他們很享受投石車帶給敵人的震撼。

  兩個兩丈高的三腳架已被裝好,牧兵站在側面木梯向下高喊,力臂一端被套上繩索,另一頭的短臂懸掛石箱,箱內裝滿配重的大石。

  四名士兵拽著繩索,石砲左右各有一人轉動絞盤,把力臂拋物一端拉到下面,向厚實皮兜撞入卵石彈,長長的力臂被活鉤固定在炮身,木梯上的士兵高喊準備完畢。

  伴著前線蒙古將領一聲令下,活鉤被砸開的一瞬間,嗡地一聲,力臂前端蓄勢已久的重石猛然下墜,拽著整個力臂在空中劃出半圓,在力臂達到最高點,皮兜一端的活扣自力臂脫出,兜內上百顆飛石向前勁射而出。

  接近半斤的石彈帶著嗡嗡聲穿過風雨,幾乎同時劉承宗整個軍陣前線一片慌亂,人們用各種言語喊出舉盾,一時間有盾的舉盾、沒盾的蹲下,根本不敢直視漫天飛石。

  但飛石終歸是要砸下來的。

  一時間兩架投石車先后投出飛石,上百顆石彈在空中擲來,接近半斤的石彈大部分落在二道壕溝與空地上,但仍有二三十顆石彈砸落在吐蕃貴族與阿六巴桑所在的中軍里,把士兵砸得哭爹喊娘、抱頭鼠竄。

  沒盾牌的被砸個仰倒,有盾牌的也被砸得坐在地上,更有人被砸中腦袋又沒戴頭盔,直接被砸得昏死過去。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阿六,當即下令他的老兵在陣前架起上百張大弩,朝投石車附近攢射出一片弩矢。

  他的大弩能打那么遠,只不過打到那個距離就沒什么威力了。

  被混編在一起的康寧輕兵也為番弓上弦,潑灑出一片箭雨,緊跟著就被叫停,他們的弓力小、威力更小,除了浪費羽箭別無用處……不,不浪費羽箭,因為他們的箭往往沒有羽。

  若是正常情況,這會兒他們已經該潰敗了。

  敵人打得到我,我卻打不到敵人,那不跑難道還要留在這里挨砸不成?

  不過就在此時,陣后的銃兵棚子響起一片巨響,伸出棚子的十桿大槍噴出一片硝煙,十顆二兩半的鉛疙瘩響應了來自四百年前攻城器械的召喚。

  策騎白馬的蒙古將軍還昂著脖子欣賞飛石把敵陣士兵砸得抱頭鼠竄的場景,下一刻遠處一片硝煙在雨幕中升起,耳邊閃過嗖地一聲。

  他跟著猛回頭,一排在他身側列隊的士兵全呆呆傻傻低頭看向腹部,一個又一個接連倒下,鮮血混入泥濘,疼得連叫喊都沒有力氣。

  最后一名士兵舉著還剩半截的胳膊,胳膊上掛著一面被打穿的圓盾,胸口皮甲處處滲出血來,隨后發出痛徹心扉的叫喊。

  “這……”

  白馬將軍還沒從突然間的驚變中反應過來,滿心想的都是:什么東西?

  遠處又是一陣火光,他快速轉過頭,前一捧硝煙剛剛被雨水驅散,那里又升起一片硝煙,又是嗖嗖的聲音掠過戰場。

  這次敵人的攻擊在他眼中格外清晰,有些東西打進投石車,就像砌進木頭的橛子,還有些東西掠過前線軍陣,在身后掀起一大塊草皮,崩得濕土塊和泥巴亂飛。

  還有些東西打在他的士兵身上,所過之處只有撕裂布帛與摧折木片的聲音,皮甲鑲不鑲鐵、盾牌有沒有鐵已經不重要了。

  只要在一條線上,盾牌、鎧甲、戰馬、士兵,全部都會被打穿,甚至有時不止一條線,那些撞在硬物被擊碎的鉛坨子依然會紛飛殺人。

  閃電劃過長空,在他眨眼的瞬間,看見一名騎兵隊長高舉映著電光的馬刀,試圖遏制士兵潰散。

  一塊鉛坨子撞在馬刀上,刀刃從中間崩成三節,鉛彈被削成兩半,一半不知飛向何處、另一半打進一匹戰馬脖頸,使其甩下隊長,奔馳著踩傷兩名步兵。

  前陣已經亂套了,余光中又是一陣硝煙升起,響聲夾雜在遠處的滾滾雷聲里。

  各種聲音撞進白馬將軍的耳朵里,他的頭腦很亂、胯下戰馬很慌,一時間什么也顧不住了,只顧轉頭撥馬往回跑。

  聚在投石車旁的千人隊隨即奔逃,就連后頭的大軍陣都被他們的潰兵沖得蠢蠢欲動,與此同時,組成大隊的康寧貴族們也崩潰了。

  對烏合之眾來說,沖與退,都只是崩潰的一種形式,土山上還沒下令,不知道是誰起的頭,貴族馬隊一個個前出,挺著長矛向前馳去。

  不明就里的阿六中軍也跟著打起旗號,結陣越過壕溝。

  劉承宗都看傻了,三十顆鉛子把千人隊打崩潰在他預料之中。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千人隊居然轉頭沖自家陣地去了,還真沖動了,卷著人往西北跑。

  更萬萬想不到,自己手下的西番貴族會跟這輩子沒打過勝仗的野豬一樣沖出去。

  本來他還想率馬兵把中軍叫住,雖然說是雨天信息溝通多半失靈,可萬一人家是詐敗呢?敵人在后頭停著上萬軍隊,就這么沖過去?

  但轉念之間,他就考慮到這個時代西番和蒙古的匹配機制。

  也許跟著沖鋒把詐敗沖成潰敗,才是戰爭的正確打開方式。

  什么挖壕溝、修土山、兩面合圍、緩緩齊進,屬于是跟空氣斗智斗勇了。

  最后他抱著胳膊在土山上嘆了口氣,往北邊雪山上看了一眼,非常失望道:“算了算了,讓高應登去護著中軍側翼,跟著往前走吧,這他媽還合圍啥啊!”

  “張天琳不動,萬一是詐敗,好歹還有個陣線。”劉承宗說著,又舉起望遠鏡看了一眼:“估計是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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