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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蔣應昌的大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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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知縣失蹤的那個晚上,合水城百姓家家關門閉戶。

  百姓躲在門縫里聽見蹄鐵踏地,看見舉火馬兵在街上奔來馳去,城西城東時不時傳出幾聲慘叫。

  人們都以為只有自家才是這才兵亂的幸運兒。

  次日天蒙蒙亮,太陽還未出來,彌漫濕氣的城內稍顯平靜,有膽大的百姓出門,還能在街上看見昨夜紛亂的蛛絲馬跡。

  有些臟了的布匹與散落的糧食,甚至有壞了輪子的木車歪歪斜斜停在道旁屋檐下。

  然后先出門的百姓才發現,那個把院墻多壘一尺的狗慫鄰居還活著。

  家家戶戶都還活著。

  大劫之后,親戚友鄰互相探望、奔走相告,卻也不禁在心頭產生疑惑:那誰死了?

  恐慌過后,最先組織起來的是縣學生員們,在教諭的帶領下各率仆從好友,組成幾支七八人的隊伍,開武庫取兵器,上街巡城收復東西兩門。

  然后就知道誰死了。

  從城西袁家大宅昨夜被放出來的婢女說,袁員外家昨夜進了兵。

  除了前天剛買回家的六夫人被帶走,袁員外及其家人、幫閑被殺得血流成河。

  家里東西也被搬得一干二凈,單運東西的雙輪騾車就從城外進了上百輛。

  還有城東的豐老爺、聶縣丞家都糟了兵,生員們聞訊趕去,就見家里尸首死法各有各樣。

  這伙邊兵手段極其殘忍,幾乎沒幾個好好被殺的尸首。

  不過后來圍觀百姓說,被吊死的曾在幾年前吊死別人,被裝進麻袋亂棍打死的也曾用過這樣的手段害人。

  就好像他們是來報仇的。

  知道死的是這些人,反倒讓圍觀百姓拍手稱快。

  有生員道:“不論如何昨夜死了上百口人,尸首不能就這么放著,明日就該臭了,同鄉一場,給他們湊些棺槨?”

  剛才還拍手的百姓轉臉就走。

  生員連忙叫道:“別走別走,不湊棺槨就湊個草席吧,別走啊,抬出城去總行吧?”

  好不容易組織了個隊伍,把尸首收斂往城外抬,走到半路卻聽人說那些邊軍沒走,就在西關外扎下兩營。

  西邊遠處還有地方冒著黑煙,看方向應該是縣中大糧商的丁家堡。

  送葬隊伍里抬尸百姓道:“這是為民除害來了!”

  “只是可惜了蔣父母,任職小縣不過兩年,雖未做出什么大事,卻也不為禍地方,等朝廷再給派個官兒不知要多久,還不知會派來個啥東西。”

  “是啊是啊!”

  尤其對縣中生員來說,蔣應昌極為關注儒學教育,在縣中無事時甚至會跑到儒學給他們上課,除了父母官還有他們老師的身份。

  此時想到知縣陷于賊手生死不知,縣中幾名生員個個滿面擔憂。

  城下還在感慨,突然就聽城上有人喊:“我看見知縣大人了!”

  百姓們當即把尸首就地一扔,沿馬道石坡蜂擁跑上城墻,有人指著遠處道:“知縣大人在那!”

  西城壕外,十余騎邊軍馬兵有執旗者,有揚鞭者,后面還有人趕著騾車驢車,大隊車馬在干旱土地上卷起浩蕩煙塵。

  煙塵之外,合水縣的父母官蔣應昌向東走,還有一名身穿邊軍甲胄的青年與其并行,二人緩緩走至城壕。

  劉承宗抬眼看向城頭,估摸著距離差不多了,再走近點,城上架起鳥銃就能打著他了。

  他說道:“罵我。”

  蔣應昌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卻還是搖搖頭:“你為合水做了好事,留下的糧食財物,能救許多人,蔣某相信清者自清。”

  劉承宗挑著眼道:“可你也沒攔住我。”

  “我若是慶陽知府,自會率軍阻你。”

  蔣應昌朝縣城抬起下巴:“合水小縣,無兵無糧,全縣死光也擋不住你,我身受皇恩為一地父母,能污些名聲保一方平安,已是能力所極。”

  劉承宗點點頭:“行吧。”

  說完他就轉頭走,走出兩步又轉身道:“蔣知縣,世事難料,劉承宗只有一個,天下的賊卻有許多,沒準下次我再聽見你名字。”

  “不是被朝廷奪官下獄,就是與城池共存亡了,進城帶家眷跟我走吧,保你們衣食無憂。”

  蔣應昌楞了一下,隨后頓了片刻,無聲抱拳,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城破我死,死得其所。”

  劉承宗已經翻到紅旗背上,他再次頷首,說之前就想到這種結果了,開口也不過是抱著例行公事的想法,便道:“人各有志,到時候別怪我沒提醒你。”

  “總督正用撫策,你若有意,我可代為傳話。”蔣應昌道:“以你兵馬上表歸附,將軍仍不失一世富貴。”

  一世富貴容易,可誰又說得準一世有多長呢?

  何況朝廷的作為就是在教他,打得越好、降得越晚,好處越多嘛。

  如今他的價錢基本上就在參將這塊,若再殲滅倆總兵,大概就能升官到副總兵了,使使錢,總兵也不是不可能。

  但那不就是自己找罪受么,現在沒兵糧他能從別人身上想辦法,降了沒兵糧士兵的怨氣不就都積到他身上了。

  富貴兩天讓人宰了,也算一世富貴,找誰說理去。

  將軍不失一世富貴是不行的,至少也得仍不失土司之位,永鎮斯土,才能讓劉獅子考慮考慮。

  劉承宗笑笑,勒住韁繩:“好意心領,可一世富貴恐怕不夠,走了。”

  說罷,他從腰間丟出個東西,撥轉馬頭,那些游曳左右的馬兵也隨即牽驢騾向西馳騁,留下遍地滿載糧貨的車駕。

  蔣應昌接住自己的官印,他腦子想不到土司的位置上去,就覺得這小伙子思想很危險啊,一世富貴不夠,你想干嘛?

  死了打算住太廟呢?

  馬隊踏過荒蕪田地的背影遠去,蔣應昌長長松了口氣,揉了揉腫起的眼袋,很久沒有熬過夜了。

  把官印系回腰間,他轉過頭,初升的陽光照在臉上,徹夜未眠讓他非常虛弱,迎著日光倍感眩暈。

  但合水縣城還在。

  吊橋落下,大股縣民奔涌而出,妻兒跑在最前,一向賢惠羞怯的婦人猛地撲在身上,面目憔悴梨花帶雨。

  蔣應昌只報以憨笑:“夫人,回,回家再抱,這么多人瞧著呢。”

  待婦人含羞退開,知縣抱起五歲的兒子笑問幾句,隨即被人群里的生員們圍在中間。

  人們七嘴八舌地問:“先生,那賊兵沒傷了你吧?”

  蔣應昌無聲笑了好一陣,才松了口氣道:“毫發無損。”

  “剛剛先生與那賊兵說了些什么?”

  “那不是賊兵,是延安府巨寇劉承宗。”蔣應昌的臉上既有人小力微的無奈、又有劫后余生的驕傲,最后灑然笑道:“勸了勸,他不投降。”

  說罷,他沒等眾人笑完和奉承,便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揚臂指向城外車輛,點了個縣學生道:“快,召集民夫將錢糧運入城內官庫,封閉城門清點此次縣中損失。”

  眾人對那些錢糧好奇的很,幾個縣學生員去召集百姓,仍有人聚在一旁好奇問道:“大人,賊兵怎會留下錢糧?”

  “本官要來的唄,我說小縣尤為窮困,就是搶了錢糧也不能讓他們都帶走,他們還不錯,都是缺餉亂兵,良心尚存,真給縣里留了點。”

  百姓們歡天喜地把蔣知縣接進城內,臨走到城門洞,蔣應昌看前面尸首擺了一地,又回過頭望向早已走遠的西城外。

  回到縣衙,生員們還在衙門外清點,此次蔣知縣深入敵中要來的錢糧,蔣應昌已接連下達數條命令。

  他對縣中尚存九名生員予以任命,六人輪換協守城門,余下三人組織百姓修整守城器械與兵器。

  “劉承宗不會是最后一個進慶陽的,合水城的運氣也不會一直這么好,招兵備戰,往后的賊子還多呢。”

  錢糧很快統計出來。

  劉承宗給他留下的東西絕對不少,一百多輛車往返拉了兩趟才都運回城內。

  糧食五谷有一千四百余石,有陳糧、有腐糧也有生了蟲子的糧食,就是沒有干干凈凈谷物氣息濃郁的新糧。

  財貨的價值不好估計,因為金銀皮具與織物香料全沒有,就連銅錢也沒有。

  全是不易出手扔了可惜的東西兩洋奇貨、玉器、瓷器、名貴紙張、酒壺裝飾、名木家具等物。

  蔣應昌昨夜就知道劉承宗會留下什么,因此聽生員來報并不差異,只是揮揮手道:“寫告示吧,不單貼在城里,城外各里也要貼到,賣了,全部以市價七成賣掉,可以用錢買也可以用糧買。”

  “實在賣不掉,就暫存官庫,啥時候賣掉啥時候算。”

  他算過,這些東西看著零零散散,實際上若能都按市價賣掉,至少能賣上萬兩銀子。

  比他這個縣十年上稅都多。

  單就那兩張千工拔步床,沒千兩銀子賣出去就虧了。

  只不過如今縣里未必有人買得起,七成市價也買得起。

  蔣應昌覺得劉承宗的兵是真識貨,那些兵搶劫是確實有一套,非常有組織,不亂拆、不放火、不打砸,單為搬這兩張床先后拆了五堵墻。

  費那么大功夫,最后給他留下了。

  蔣應昌下達最重要的命令,是招募饑民,從饑民中遴選民壯,組建一支民壯部隊。

  這一夜的經歷,對他觸動很大。

  談不上虎口脫險,卻足夠劫后余生,何況劉承宗的獅子營節制精明。

  整個搶劫過程,劉承宗扒了他的官袍,給他換上布衣跟著帶去,讓他從頭至尾看了個凈。

  三家大戶豪紳宗親貴戚與貪官污吏的財富更是令他觸目驚心。

  他在合水做了兩年的父母官,就從來沒想到過能這個縣城里居然有那么多財富。

  拔步床、西洋鐘、數以百匹計的綾羅綢緞,甚至還搶出官服面料表里十幾匹。

  很多東西蔣應昌這土老帽這輩子都沒見過,一宿給他開了眼,簡直是一場大冒險。

  快把他嚇死了,這吃土的老百姓能不造反么?

  袁員外在院子地下挖了七八個糧窖,那窖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挖的,舊糧未盡裝新糧,下頭的糧食全爛了。

  但袁員外修窖時就考慮到這個問題,人家在地窖底下整整齊齊碼了一尺厚的嘉靖通寶,爛了流水就全透過錢眼滲到地下,不會污了糧食。

  蔣應昌從前單知道開賭場的錢多,沒想到開賭場的已經錢多到不把錢當錢。

  還有那個袁三悶,趁昨日縣中大亂,帶幫閑搶了兩家大戶,殺人洗劫,夜里帶來四個幫閑、搶了個婦人,從城北夜縋出城。

  差點就讓他跑了。

  被獅子營留在外面的馬兵捉住,身上一兩銀子都沒有,一個人卷了八斤金條。

  蔣應昌這輩子算上在慶陽府城逛首飾店,加一塊都沒見過那么多金子,換成白銀就是一千五百兩。

  那些金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搶的那家人。

  那位老爺活了四十多歲,沒做過啥壞事,既不兼并田地、也不購置鋪面、還不開設賭場,這輩子就吃喝玩樂。

  沒干過什么壞事,縣里修橋補路,總是十兩二十兩往外捐。

  這錢數目不小,是非常樂善好施的人。

  蔣應昌一直知道那位老爺家里有些錢財,為人大方,也知道錢是怎么來的。

  那位老爺有個叔叔是宦官,朝廷派稅監時跟去西安府指哪兒拆哪兒、指哪兒占哪兒,所以后來全家人這幾十年都過得很舒服。

  但蔣應昌從來不知道,這么有錢。

  他治下不僅僅這一座周三里的小城,他治下方圓百余里,百余里的百姓在逃難、在乞活、在啃樹皮、在餓死。

  都這樣了,百姓能不造反么?

  蔣應昌坐在縣衙里,把先前給楊鶴寫了一半的信件揉成紙團扔到一邊,重新磨墨,提筆寫信。

  他依然要讓楊鶴向合水縣調兵,依然要提醒防備延安府躲避關寧軍而向西遷徙的賊寇,但比這更重要的是,他要讓楊鶴知道這些事情,寫一封長長的信。

  知道劉承宗的部隊是什么東西。

  知道那些富有之人財富之巨,知道窮苦之人貧窮至極,不是簡簡單單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不論如何,從此刻起,蔣應昌知道,自己是合水縣大權在握的真知縣了。

  他也知道,這一次,沒有掣肘沒有阻攔,合水百姓貧苦饑餓家破人亡,切膚之痛俱在其肩……再沒有推卸責任的半步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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