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甲板上站滿了人,所有人都被召集起來。
“是要回去了?”有人猜測。
“應該是,海上太危險了。”不少主動跟來的人,已經后悔了。
“以前感覺這日子沒法過,想不到在海上待了幾天,居然感覺從前的生活還可以。”
“村級、町級、縣級,所有妖怪都遇了一個遍,我這一輩子只見過一次町級妖怪,更別說縣級了!”
“筑紫王自己都差點死了。”
“那是大人他為了救我們,主動沖在前面,才受了傷。”
“筑紫王是一個值得跟隨的人。”
眾人議論紛紛,各有各的想法。
“安靜!”天目一箇喝了一聲。
剛才嗡嗡作響的巨艦,霎時間只剩海浪與風聲。
確認完自己依舊威武、不可抵擋的源清素,走上船樓露臺,在巫女歌仙們的簇擁下,俯瞰甲板上的修行者。
“諸位,”他開口,“昨天遇到了出海以來最大的危險,我能活著再次見到大家,全靠運氣挺過來。”
他環視眾人,繼續說:
“我知道,有人怕了,后悔了,想回去了。”
“我也怕,也后悔,也想回去。”
“但怕有用嗎?后悔就能當做什么事都沒發生?回去,祂就不會來找我們?”他手指向繡有珊瑚魔蛾的旗幟。
在晨風中翻涌,這只妖怪像是活了一般,天目般巨大的雙眸,時而俯視眾人,要飛沖而下;時而眺望遠方,準備掙脫帆布,遁入遠方。
“我這個人,享受戰斗的樂趣,而比起戰斗的樂趣,我更不想輸。”
“我絕不會退。”源清素聲音平靜。
“我已經感覺到珊瑚魔蛾的氣息,祂就在不遠處。”
“要么死在海上,要么帶著珊瑚魔蛾的尸體回東京。”
他重新將香葉冠戴在頭頂,擲地有聲,像是在和大海宣戰:
“除了死亡,人、妖怪,還有其他任何東西,都不能打敗我!”
眾人望著他,默然不語。
“大人,”天目一箇忽然高聲說,“恕我直,死亡也不是您的對手!黃泉國,已經在您的統治下!”
眾人悚然一驚,忽然想起這件事。
源清素哈哈大笑:“說得好!天目,等你死了,我保你神志不失,讓你在黃泉國繼續鍛造神器!”
“謝大人!”天目一箇連忙行禮,臉上克制不住的狂喜。
他見識過源清素的神威,黃泉女神都不是他的對手,這看起來天方夜譚的承諾,絕對不會假!
其余人將信將疑,有人覺得他們是不是瘋了,也有人心里有了別樣的念頭。
這些人是什么反應,源清素不在乎,他只是將自己的決心告訴他們。
知道木花開耶姬、永生玉扇、阿寒的存在之后,他只想往前,不斷往前,變成龐然大物,絕塵而去。
晨會之后,獵妖艦劈開如藍寶石的海面,繼續駛向深海。
“筑紫王閣下,我們距離珊瑚魔蛾還有多遠?”舉辦宴會的大殿內,九州神主問源清素。
“不遠了,”源清素說,“以現在的航速,明天就能看見祂。”
九州神主點點頭,忍不住沉吟起來。
眾歌仙、巫女、族長,商議了一會兒明天的交戰事宜,全都退下去,安排手下的人。
源永德落后幾步,悄悄留了下來。
“清素君,請多注意自己的安全,只要你活著,不管是珊瑚魔蛾,還是其他什么,將來都不是你的對手。”他婉轉地勸道。
“修行之人,得有幾分不怕死,不過你放心,我不做沒把握的事。”源清素笑道,“昨天看著危險,其實是一場戲,我在引蛇出洞,這船上的人可不全是來討伐妖怪的。”
“原來是這樣!”源永德恍然大悟。
“你去布置吧,讓清美小心點。”
“好,你安心修養。”
姬宮十六夜目送源永德走后,對源清素說:“這老頭之前還想收拾你,現在快把你當兒子關心了。”
“利益罷了。”源清素身體后仰,靠在椅子上,手臂擱在扶手上。
他語氣悠閑地說:“利益好啊,簡單,感情才麻煩。”
“什么意思?嫌我們麻煩?”姬宮十六夜說。
“感情麻煩,所以只和你們談感情,和你們談感情已經足夠了。”源清素笑道。
姬宮十六夜哼了一聲,又微笑起來。
“你看她的樣子,”源清素假裝說悄悄話,對神林御子說,“我就說吧,感情才麻煩。”
神林御子避開他往自己耳朵上吹來的熱氣,手戳在他腰上。
姬宮十六夜伸手去擰他的臉——她昨天發現這樣做的手感很好,而且臉被捏住的源清素很可愛。
北海道巫女看著三人,想了想,站起身,蹲在源清素跟前,小拳頭如輕柔的雪花似的捶打在他胸口。
“......你做什么?”源清素一動不動地俯視她。
在他兩側,神林御子和姬宮十六夜同樣不解地看著北海道巫女。
北海道巫女抬頭看了三人一眼,然后,繼續捶他胸口。
不管是力道,還是白皙的手,亦或者她這個人的心思,真的和雪花一樣。
看著人偶般漂亮的六出花,源清素察覺到一絲危險,當初姬宮十六夜也是同樣如此。
他畢竟是一個正常的男性,有些東西抑制不住,不受意志左右。
‘消滅珊瑚魔娥之后,就和她分開吧。’他想著。
就在這時,他又忽然想起來,作為答應幫忙的回報,北海道巫女要在白山神社住一年。
“你捶夠了沒有?”他問北海道巫女。
北海道巫女收回手,依舊保持蹲在源清素跟前的姿勢,問另外兩位:“你們為什么打他?”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吧!”連姬宮十六夜,都控制不住稍稍提高了音量。
神林御子笑了起來,生性淡泊,又喜歡小惡作劇的她,覺得很有意思。
北海道巫女歪了一下頭,解釋:“我的意思是,你們打他有什么好處嗎?我沒發現。”
“你能不能先起來。”源清素打斷她。
他坐在椅子上,北海道巫女蹲在他兩腿之間——這樣的姿勢,他和姬宮十六夜都沒試過。
“哦。”北海道巫女雙手撐在源清素雙腿上。
“清素君,你要注意......”糸見姐妹、羽生千歌、出云巫女、水天宮巫女,走進大殿。
北海道巫女雙手撐在源清素雙腿上......站了起來。
她將滑落到嘴角的白發撥開,走回自己的座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從早上就沒喝水,剛才一頓亂拳,讓她覺得有點口渴,她喜歡喝水。
“咽下去了?”水天宮巫女捂住嘴角,忍不住跟著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北海道巫女看了看手里的茶杯,再次疑惑地彎頭,發現出生在雪地外的人,都好難理解。
“你們四個人。”糸見沙耶加表情一難盡。
羽生千歌用手擋住糸見雪,在她的手掌下面,糸見雪的臉飛速變紅。
“連神巫也——”出云巫女有點驚訝,覺得人果然不能只看外表,甚至是氣質。
“我?”正微笑看戲的神林御子,忍不住一愣,隨后恨恨地將手戳向源清素的腰。
“怪我?”源清素笑著抓住她的手,笑著問她,“這次不是我的錯吧。”
“難道是我的錯?”神林御子質問。
“就是神巫不小心把我殺了,也不可能是神林小姐你的錯。”
“你要是想死,我可以幫你。”神林御子又想起他莽撞的行為,冷淡地抽回手。
源清素正要說兩句俏皮話,耳邊又聽見姬宮十六夜的嘆息聲:“不可能是她的錯,那就是我的錯,唉。”
所以說,談感情麻煩。
“你們到底在說什么?”別忘了,北海道巫女一旦有了疑惑,就絕不會放棄。
“我也想知道她們在說什么。”源清素嘆氣。
“你又在說什么?”
“沒什么。”源清素看向糸見沙耶加,“你讓我注意什么?”
“注意身體。”糸見沙耶加走過來,揶揄道。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源清素無力道。
眾人也知道剛才是誤會了,再怎么,也不可能四個人一起做那種事吧?何況,源清素褲子還好好穿著呢。
不過北海道巫女為什么跪在那里?這是她們想不明白的地方——源清素自己也想不明白。
唯獨水天宮巫女,聳動著秀氣的小鼻子,試圖尋找某種余韻。
糸見沙耶加在緊挨上首的右側坐下,對源清素說:“剛才人多,我沒說,我是來提醒你,要注意神道教的人,還有北海道的人。”
“我怎么了?”北海道巫女說。
“你閉嘴。”源清素忍無可忍,看都不看她。
“哦。”北海道巫女乖乖應了一聲。
這反倒讓眾人齊刷刷把視線投向她。
“昨天沒有堅持,認為他沒救了,內疚,下次我會盡全力。”她又說,“清素如果死了,我會有點難過。”
“你真喜歡上他了?”姬宮十六夜笑著問。
“這里的人都喜歡他吧?”
“喜歡哦。”糸見沙耶加笑著承認,還把糸見雪細小柔弱的身體拉了過來,“姐妹花哦。”
“姐姐!”糸見雪真的生氣了,臉被氣得通紅,急得快要哭出來。
“連你也——”神林御子看向出云巫女,她很記仇,以牙還牙。
“我?我...我還好。”出云巫女不好意思地說。
說完,她又立馬改口:“只是欣賞,覺得他很有志向!”
“很受歡迎嘛。”姬宮十六夜用胳膊肘捅了捅源清素,看似打趣地調侃。
“重點是在這里嗎?”源清素嘆氣,“可以的話,我希望沒有下次,我想活下來。”
“別閑聊了,快點討論正事吧!”糸見雪從姐姐懷里掙脫出來,梳理著長發說。
“還是小雪懂事。”源清素十分欣慰。
“是比你懂事。”糸見雪不客氣道,她對源清素昨天的沖動行為很生氣。
神態類似神林御子,這也是源清素喜歡她的理由。
“這段時間他們倒是很安靜。”出云巫女已經鎮定下來,“北海道就算了,神道教竟然也沒任何動作。”
“越是沒有動作,圖謀就是越大。”姬宮十六夜說。
源清素點頭,對眾人說:“和珊瑚魔蛾交手的時候,我們幾個盡量靠在一起,一旦事情不妙,趕緊跑。”
“跑?這可不像你啊。”糸見沙耶加取笑道。
“吃了這么多次虧,挨了那么罵,母親也等著我給她養老,我這頭飛蛾,也被束縛住了,知道離火遠一點。”
“你現在是歌仙了,安安心心沉淀一段時間。”神林御子說。
“打完珊瑚魔蛾就沉淀。”源清素笑著應道。
“這句話可不能亂說啊,一般說這種話的人,都沒好下場。”糸見沙耶加說。
“你這句話才不能亂說!”源清素累了。
眾人又聊了一會兒,預備了幾個應對突發情況的方案,也都散了。
珊瑚魔蛾就在眼前,還有強敵潛伏在身邊,誰也放松不下來。
特別是糸見沙耶加,這場戰斗,關系到她往后到底能不能回到正常生活。
如果失敗了,更糟糕一點,源清素死了,官方的一些人,絕對不會再提什么“將功抵過”,而神道教也沒了她的去處。
她比源清素自己,還要看重他的生命。
其余人也都有各自的理由。
這場與妖怪、與人的戰斗,必須勝利,徹底的勝利。
當天沒發生詭異的事,源清素在房間里修行了一整天,那場幾乎殺死他的寒氣,讓他對神明之氣有了更多理解。
飛蛾撲火,會被燒死,獲得的光亮也更多。
而源清素,又有足夠抓住這些光亮的天賦,進步十分神速。
他最近又從香葉冠里找了一門“兩個人一起修行”的咒。
原理大概是這樣——兩名親密無間的異量相融,借助對方一部分器量來修行。
姬宮十六夜沉迷于此,拉著他徹夜修行,說要早日修成傳說中的金丹。
源清素看來,修出來的,只會是“元嬰”。
神林御子的修行進度不慢,但遠不能和兩人相比。
根據神巫咒的效果,只有當她做出有利于眾生的事,生民之氣才會飛速提升她的神力。
第二天,黃昏時分,天氣陰冷,北風呼號,卷起兩米多高的白浪。
源清素屹立在船樓上,清楚地感知到,那股‘屬于自己,又不屬于現在的自己’的神力,已經近在咫尺。
獵妖艦氣氛壓抑,船每開出去千米,眾人便要吞咽一口水。
甲板上正在聊天的修行者,有時候會突然緊張得話都說不利索。
今天的夕陽紅得詭異,整個大海被染成了血池。
“嗚——”天地間響起一道空靈的聲音。
海面像是紙被鉆破,巨浪一圈圈朝外涌,白沫滾滾,沉重如巨島的獵妖艦,在這浪花中劇烈跌宕,成了一艘小船。
“珊瑚魔蛾?”
“不是!”
“媽的,又是什么妖怪!”
一頭巨鯨,鉆出水面,噴出如瀑布般的沖天水柱。
夕陽穿過水柱,世界波光粼粼,如夢似幻。
“町級!是町級妖怪!”桅桿上,陰陽寮的陰陽師大聲說。
水柱轟然落地,狂風席卷,漫天水珠如箭雨般射落,眾人像是面對一場暴風雨。
“繞走嗎?”暴風與驟雨中,九州神主問源清素。
“不。”源清素望著眼前的巨鯨,“已經到了。”
“到了?”眾人不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巨鯨發出憤怒、恐懼的不詳嗡鳴,隨后,一陣抑揚頓挫、宛如天籟的可怕梵音,將巨鯨的聲音壓了下去。
另一只妖怪,從海水中緩緩攀升,居高臨下俯視差點掀翻大海的巨鯨。
那對美麗的紅色犄角,分出枝杈,弧線優美,仿若美麗的珊瑚樹。
縱橫交錯,宛如最精美的藝術品,又像是人體血管般的復雜,不斷有血紅色流光,在珊瑚角內流轉。
背對夕陽,看起來像巨大的蛾子,又像是神圣的天使,凜凜不可一世。
“珊瑚魔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