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櫻木高中文化祭的第一天。
面朝東京灣的校門,掛著馬戲團似的五彩橫幅。
有說有笑的學生,今天穿了便服,甚至沒有帶書包,而平時總是用看犯人的視線盯著他們的值班老師,今天也不見了蹤影。
取而代之的,是穿布偶服的學生,他們在派發宣傳單。
所有人都對即將開始的文化祭充滿了期待。
糸見雪從車上下來,經過校門時,對遞來的傳單視而不見,徑直走向校舍。
身穿校服,裙子沒有卷起,甚至連蝴蝶結都一如既往的工整,手里還拿著書包——這樣的打扮,在今天反而顯得另類。
她冷漠高傲的神態,不會讓人討厭,反而更加勾引人心,認為這幅姿態是理所當然。
糸見雪沒去教室,今天不開班會,她獨自來到文藝部。
等文藝部另外兩名成員來了之后,她說:“走吧。”
“......嗯,好。”剛走進社團教室的島羽,連忙應道。
“至少讓我把東西放下來啊。”孝信抱怨。
從和話劇部聯合舉辦活動那天開始,糸見雪一下子變了,變得沒有任何情緒。
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任何私人情緒。
“孝信,當時是不是不答應話劇部比較好?”島羽手放在胸口,望著走在前面的糸見雪背影。
“她不是說,這是她的工作狀態嘛?等今天表演之后,冰雪女王又會回來了,啊,不對,她現在好像才是冰雪女王。”
島羽被孝信逗笑了,但余光瞥見糸見雪孤獨的背影,剛剛揚起笑意的眼睛,又像湖水一樣沉下去。
“我總覺得,不僅僅是工作的原因.....”她語氣空洞,滿是迷茫,“小雪她,好像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孝信低頭不語,默認了她的看法。
不知道為什么,島羽眼睛泛酸,突然好想哭。
在這間熱鬧的校園,只有糸見雪一人,既沒有開心,也沒有憤怒。
東京大學的銀杏大道,樹上的葉子不再像春、夏間那樣鮮綠了。
有的呈深綠色,有的呈黃綠色,還有的呈橘黃色。
“東大,你的主人又回來了。”源清素張開雙臂,站在銀杏大道中央,深吸一口氣。
四周來往學生看他的眼神,和四月他被烏鴉襲擊的那一刻一模一樣,真是久違了。
“普通人得了妄想癥,醫生幫他們治,醫生得了妄想癥怎么辦?”姬宮十六夜問神林御子。
“只能死了。”神林御子開出一步到位的藥方。
源清素取下飄落在頭頂的銀杏葉,旋轉著葉柄,走向假裝不認識他的兩人。
“給,秋天。”他將落葉遞給兩人。
姬宮十六夜雙手抱著書,今天是乖巧的女大學生。
神林御子正要伸手去接銀杏葉,她拉住她的手,對源清素說:“只有一片,你要給誰?”
源清素收回手,轉了兩下葉柄,仰頭對銀杏樹說:
“再來一片?”
一片早早成熟的銀杏葉,就在三人的注視下,慢悠悠落下來。
源清素伸手接住。
他再次微微張開雙臂,宣告道:
“我覺得我不僅是東大的主人,更是世界之王,天地的主宰,眾生的......”
“走吧。”神林御子對姬宮十六夜說。
“好。”姬宮十六夜笑著應道。
“喂,等等,”源清素跟上去,“你們作為巫女,剛才就沒有感覺到命運的指引?這是上天注定我們三個人在一起。”
“不好意思,源先生,我們信科學。”神林御子回答。
“科學......”源清素在絕望中,想起她用手機當電筒的事。
“我不信科學。”姬宮十六夜笑著說。
“還是小夜子最疼我!”
“但也不信命運。”
“那你信什么?”
“我信你啊。”
“.....等我哪天寫自傳,一定會寫上這么一句:「九月二十八日,學校半黃的銀杏樹下,十六夜她笑得好甜,一個愉快的周一清晨。」”
姬宮十六夜笑得開心極了,情不自禁挽住神林御子的手臂。
“不錯。”神林御子點評。
“好歹是上過法語文學課,讀過《莎士比亞詩集》的人。”源清素拿著《生理學》、《醫學英語》、《藥理學》三本書的手,像個學者似的背在身后。
“莎士比亞是英國人。”神林御子說。
“這我當然知道!我的意思是,又上過法語文學,又讀過《莎士比亞詩集》,兩者是并列關系!”
神林御子一臉‘我知道你不知道莎士比亞是哪國人,不用逞強’的慈愛表情。
“要不是打不過......”在兩人的注視下,世界之王·源清素,決定忍辱負重。
到了文學部,兩人進樓,源清素還要繼續往前走。
“清少爺。”
源清素回過頭,看見文學館前,姬宮十六夜正用指尖貼著嘴唇,向他投來一個飛吻。
源清素左手捂著心臟,一副心跳要停止的樣子。
“哈哈”姬宮十六夜天真又帶著一點嫵媚的笑聲,讓不少人駐足。
源清素也將指尖貼在嘴唇,也給她一個飛吻。
姬宮十六夜雙手握拳,假裝激動地尖叫,特別可愛。
源清素也被逗笑了。
這個魔女,不,妖精。
繼續往前走,來到醫學部的地盤,沿途的學生大多認識了,紛紛向源清素打招呼。
“怎么好久沒看見你?”
“請假學漫畫去了。”
“漫畫?”
“《七龍珠》。”
“哦。學得怎么樣?”
“回來繼續學醫。”
“哈哈哈哈!”
“笑得太夸張了。”
原先和源清素是朋友的雅菜、稻葉,已經不和他說話。
他現在聊天的同學,連聯系方式都沒有,彼此也不會向對方詢問。
中午下了課,三人約在「安田講堂」前的草坪見面。
醫學部較遠,源清素到的時候,神林御子和姬宮十六夜已經到了。
在兩人身邊,還有一位人偶般漂亮的少女。
細膩光滑的皮膚,披至肩頭的烏發,氣質輕柔,正是北海道神社的巫女、有著‘仙藻’稱號的六出花。
這時陽光正好,「安田講堂」前的草坪上,全是玩鬧的小孩子。
這些小孩,還有帶著他們的大人們,全都有意無意觀察三人。
“你怎么來了?”源清素問頭發變成黑色的六出花,他走過來,帶走了絕大多數女性的目光。
“你幫了北海道,太閣大人讓我給你發獎勵,你想要什么?”六出花說。
“待會兒再說,先找地方吃飯。”姬宮十六夜打斷準備開口的源清素。
既然要討論修行界的事,自然不能在學校的食堂吃飯。
四人沿著銀杏大道,朝校門走去。
午間的東京大學,現代和歐式建筑交叉呼應,形成一種獨特的寧靜氛圍。
“多了一個人,會不會再掉一片落葉呢。”姬宮十六夜攤開手,望著頭頂濃郁的銀杏樹蔭。
“你現在好歹也是一個大學生,要信科學。”源清素說。
“御子,御子,他說要信科學!”姬宮十六夜拉著神林御子的手腕,笑得開心極了。
神林御子笑著輕哼了一聲,不知道是蔑視,還是早知如此。
“你們三個氣色很好呢。”北海道巫女說。
神林御子打量姬宮十六夜和源清素;
姬宮十六夜打量神林御子和源清素;
源清素想起了被北海道巫女埋在土里的感覺。
“看來進展很順利啊。”姬宮十六夜臉上明明在笑,卻沒有一點笑意。
“哪里,咳,趁人之危罷了,全是一些小花招。”源清素應道。
“花招怎么了?花招并沒錯,錯的是壞招。”姬宮十六夜又說。
“做人還是要堂堂正正,咳咳。”
“你老是咳嗽干嘛?”姬宮十六夜瞅著他,“昨晚從我這里回去,中途感冒了?”
“咳咳咳,咳!”一陣咳嗽后,源清素嘆氣道,“今天放學后,我得去買點感冒藥。”
北海道巫女奇怪地看著他們兩個。
神林御子若無事情,表現得毫不在乎。
上野公園有一家名叫“韻松亭”的餐館,四人將就餐地點選在那里。
等菜上齊后,源清素問北海道巫女:“你剛才說,可以讓我選獎勵?”
“不能過分。”
看著吃油炸泥鰍的人偶少女,源清素差點脫口而出:請給我錢。
但那也太沒出息了,會挨姬宮十六夜的罵。
昨晚偷偷溜過去,滿足了舌欲,但之后被訓了整整兩個小時,全在教他怎么做人,總而言之,要有出息,要有統治者的氣度。
至于前后兩天,分別與兩人接吻這件事——在「支笏湖」面臨絕境時,源清素清楚地感覺到之前的生活充滿遺憾。
他想以后的人生活得自私一點。
少在意別人的目光,不管他人的意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八神雷可不可以?”他問北海道巫女。
北海道巫女邊吃鹽烤鲇魚,邊沉吟思索。
“可以,”她點了下頭,“但不能教給別人,你也要拿妖身咒來換。”
“沒問題,不過我必須提醒你,不要輕易嘗試妖身咒,我兩次都是僥幸。如果沒有危險,我早就讓神林小姐給我準備千八百個妖怪殘骸了。”
“我會他們。”北海道巫女說。
她表情平淡,源清素看出來了,她根本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就像雪不在乎落在淤泥里,還是落在樹梢上。
至此,八神雷,源清素已經得到六種。
神巫的「大雷」、「若雷」(還沒學,不過有的是機會);
伊勢巫女的「火雷」、「裂雷」(同樣沒學,同樣有的是機會);
北海道巫女的「伏雷」、「鳴雷」;
只剩下神道教的「黑雷」、「土雷」。
源清素思索著,什么時候和糸見沙耶加見一次,讓她幫幫忙,想想辦法。
鶇這個身份,或許可以派上用場。
放學后,源清素嘴上說著要去買感冒藥,和她們分開了。
他是去千葉,眾人都知道,這是定好的事。
“話劇部的戲劇太好看了!”
“演技好厲害,涼學姐哭的時候,我也跟著哭了!”
“沒錯沒錯,我也是!”
“聽說劇本是糸見雪寫的,想不到一向冷冰冰的她,竟然寫出這么感人的劇本。”
“只能說不愧是她,各方面都完美。”
糸見雪對這些評價充耳不聞,拒絕了話劇部和文藝部聯合的慶功宴,她收拾好書包,鎖上社團教室的門,獨自離校。
一頭黑發,姣好的長相,冷靜的神態,簡直是散發著魔氣的陰暗生物,有一種神秘的魅力。
“好帥!”
“不得了!我要戀愛了!”
“是藝人吧?!”
一陣陣壓低聲音的驚呼。
糸見雪眼睛都沒多眨一下,徑直走向后座已經打開的車門。
就在按住臀部上的裙擺,準備坐進去,她看見了騷動的源頭。
背靠校園圍墻,左手指尖轉鑰匙圈似的把玩著一個金色杯子,右手揣在兜里,看著眼前落日熔金的東京灣,實際應該在思考著什么。
她深吸一口氣,見源清素依舊沉吟著,只好自己走過去。
糸見雪站在源清素身邊,抱著手臂,靜靜地等他開口。
“小雪?已經放學了?”源清素從「鳴雷」中回過神。
“什么事?”糸見雪冷冰冰地問。
她看見源清素這副什么都沒發生的樣子就生氣。
源清素原本想假裝責怪她,說她不聽話,提前把信給了母親,害他挨罵,但他打量她兩眼,心里莫名地柔軟下來。
“我回來了。”他笑著說:
糸見雪撇開臉,望著夕陽下的東京灣。
“讓你擔心了。”
“你安全后,為什么不第一時間告訴我?”糸見雪看著東京灣,語氣冷淡。
“一次活動結束,很多事需要匯報,我也沒帶手機。”
“昨天就回了東京,為什么不找我?還不回我消息。”
“我想著,你應該知道我安全了,所以......”源清素看著她的小臉,“而且,比起手機,我更想面對面告訴你。”
糸見雪放下抱著手臂的手,上前兩步,額頭抵在源清素胸口,手揪住他的衣服。
“你這個騙子,壞蛋,瘋子,你就該下地獄。”
源清素遲疑了一會兒,最后,還是輕輕摟住她細小柔弱的身體。
“我已經決定了,”糸見雪在他懷里低聲說,“不會再依靠任何人。”
“很好啊。”源清素笑道,“不過,如果真遇到不能解決的事,不要逞強,隨時來找我,可別讓別人看你的身體。”
糸見雪依舊埋在他懷里,手握成拳頭,無力地捶了他一下。
“好了好了,這里是學校,我覺得你的高中生活已經徹底完蛋了,要被捉弄上十年。”
糸見雪終于直起身體,輕輕擦拭著眼淚。
原本熱鬧的放學時間,不知什么時候安靜下來,四周全望著她。
特別是和話劇部走在一起的島羽和孝信,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完了,我成勾引姐夫的壞妹妹了。’糸見雪知道自己肯定被誤會了。
所以,她又捶了源清素一下。
本想去更安靜的地方,但糸見雪已經迫不及待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家庭餐廳?私人醫院的二小姐也會來這種地方啊。”源清素打量四周。
“最近才來,為了討論劇本。”糸見雪說完,頓了頓,又有一點點賣弄、盡量冷靜地說,“這里的飲料可以無限續杯。”
“……嗯。”
“你在敷衍我?”
“什么‘你’,叫‘哥哥’或者‘清素哥’。”
“我已經決定了,不會再對你用敬語,反正你和姐姐的關系也是假的。”糸見雪端起橙汁,喝了一口。
“說到你姐姐,我記得你說過,下個月要去京都修行旅行?”
“嗯,怎么了?”
“到時候我想辦法,讓你們見一面。”
“會給你添麻煩嗎?”糸見雪放下橙汁,“我只要姐姐安全就好,并不是很想見到她。”
“我找她也有事。”源清素說了一句。
糸見雪輕點了一下頭:“說說你在經歷了什么吧。”
“那可要很久,時間上沒關系?”
“我已經和母親說了,和同學參加慶功宴,晚點回去。”
“撒謊可不好。”源清素笑道。
“哥.....你最沒資格說我。”糸見雪沒好氣道。
“妹妹到了叛逆期,開始嫌棄哥哥了。”說完,不等糸見雪反駁,源清素開始敘述在北海道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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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既往,他那悅耳嗓音的娓娓道來,哪怕再無聊的故事,甚至只是報電車站臺的站名,都讓人百聽不厭。
“聽起來完全是一次下流的奇幻冒險,一點都不危險。”糸見雪認真地聽完,忍不住說。
“那是委屈求全,什么下流。”源清素看了外面的天色,已經徹底黑了。
“今天就到這里吧,早點回去,別讓父母擔心。”他說。
“嗯。”
兩人下了樓,依舊是糸見雪朝源清素輕輕揮手,源清素目送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