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判定何甜甜不是奸細,絕對不是武斷,或是好騙。
他抓過奸細。
所以,他知道那些真正的奸細是怎樣的狡詐,是如何的擅長偽裝、掩藏。
最起碼的一點,就是他們的身份都經得起調查。
不像眼前這個小姑娘,直接出現在人前,
讓人下意識的就生出警惕心。
這樣的情況,絕對不可能是奸細在搞潛伏。
當然,也要謹防奸細“反其道而行之”。
但,即便懷疑何甜甜是奸細,公安也認為——
把她放在可以監控的眼皮子底下,遠比把她直接抓起來,
更有用。
放長線釣大魚才是王道!
……考慮到這些,公安才會似是信了何甜甜的身份,
對蘇國強說道:“這孩子應該是你們附近的人!”
“不是奸細?”
蘇國強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不過,
新的問題又來了。
“那、那這孩子該怎么安置?直接落戶在我們蘇家村?”
蘇國強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壓低聲音。
在另一旁對著口供簽字、蓋手印的何甜甜,聽得清清楚楚。
她趕忙說道,“叔,我師父說了,讓我來認親!”
認親?!
蘇國強和公安對視一眼,他們看到了對方的苦笑。
兩人都不是小年輕,哪怕沒有去蘇家村,也能想象得到——
蘇國強說:“半夏這孩子的事兒,估計已經在我們村子,甚至是整個生產大隊都傳開了,好多十幾年前死過閨女的人家,都會跑來認閨女!”
公安附和,
“沒錯!興許為了認閨女的事兒,還會大鬧一場!”
這位公安也是常年跟基層的老百姓打交道,對于這些人簡直不要太了解。
其實,就算不了解,
看看人販子拐賣的對象也能看出端倪——不懂事的男娃兒,長大了的女娃兒。
在這個年代,在鄉下,剛生下來的女娃兒不值錢,但,十七八歲的大姑娘——
蘇國強、公安兩人下意識的看了眼何甜甜。
小姑娘白凈漂亮、乖巧軟糯。
雖然瘦了些,可看著精神。
讀過書,還會認草藥。
不說在農村了,就是在城里,也有小伙子喜歡!
依著兩人的“經驗”,就這樣的大閨女,彩禮少說也能收個一百塊塊錢。
一百塊錢哪。
對于土里刨食兒,苦干一年都未必能夠分到一百塊錢的莊戶人家來說,絕對是一筆不小的進項。
關鍵是,這筆錢簡直就是白撿的。
只要認個閨女,就能輕松得到。
還能以親情為名,繼續讓這孩子貼補娘家。
……這筆賬,怎么算都合適,就是再“老實”的莊稼漢也能想清楚!
公安非常清楚這些門道,他卻礙于身份,不好對著何甜甜明說。
蘇國強就沒有這樣的擔心了。
他把自己猜測到的情況,
一五一十的說給了何甜甜。
何甜甜長大了嘴巴,很顯然,對于一個從小跟著師父在深山里生活的女孩兒,她的世界非常簡單。
她根本想象不到人性可以復雜、丑陋到何等地步。
不過,小姑娘單純歸單純,卻并不傻。
沉默了好久,何甜甜才扯出一抹無奈的笑:“其實 ,我知道我師父的意思!”
“他不是真的讓我認親,而是讓我從山里走出來!”
“我、我也明白師父,以及您二位的擔心——”
說到這里,何甜甜無聲的苦笑著。
她的神情落寞又受傷。
是啊,多么簡單的道理。
當年能夠把一個剛出生的女嬰直接丟到后山,就足以證明所謂的“親生父母”對孩子半點親情都沒有。
這樣的人家,豈會是什么好人家?!
認親?
哈,狗屁的親人!分明就是把好好一個孩子往火坑里推呢!
蘇國強和公安齊齊點頭。
他們也有同樣的感覺。
老道士帶著一個女娃兒,還能勉強在深山里生活。
可他死了,已經長成大閨女的孩子,就不能一個人繼續在山里苦熬日子了。
人家總要結婚生子,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啊。
“你師父為你考慮得非常周全!”
公安感嘆的點點頭。
因為職業緣故,公安本能的敏感多疑。
他懷疑,那個老道士極有可能是故意把撿到孩子的地址說得含糊不清。
他就是不給留下更加精確的線索,防止那對狠心丟掉孩子的黑心肝公母趁機纏上這孩子!
故意找個三個村子的人都會去的后山,不但能夠引來真正的目標,還能給一些企圖渾水摸魚的人機會。
如此,好幾家人鬧起來,半夏這孩子或許不能找到親生父母,卻可以避免被吸血蟲纏上。
……普通的老百姓,應該想不到這么多,也下意識的覺得認親最好。
但老道士是世外高人,啊呸,不是,是走南闖北的老神棍。
他不會拘泥于世俗,而是會真正的從孩子的角度,為她做考慮!
公安沒有見到那位老道士,不過,通過對于“半夏”的觀察,他便隱約有些感觸。
看看半夏這孩子,嘴里說著認親,但對于親人并沒有那種天然的孺慕。
孩子本能的會親近、渴望父母。
如果出現異常,要么是孩子太過憎恨,要么就是孩子不缺愛。
眼前這個姑娘很明顯屬于后者。
不說別的,只看這一身細嫩的白皮子,就知道老道士撫養孩子有多么的精心。
“嗯,師父最疼我了!”
何甜甜笑得滿足,圓圓的大眼里滿都是對“師父”的孺慕與敬愛。
估計找不到真正的親人,也不想找。
而村子里還有若干個等著認閨女的便宜爹娘,何甜甜想要落戶蘇家村,麻煩多多啊!
蘇國強和公安都有些為難。
就在這個時候,何甜甜忽然問了句:“村長叔,咱們村兒有孤寡老人嗎?尤其是那種兒女都是為了國家而獻身的烈屬?”
蘇國強的眼睛一亮,嘿,他怎么沒有想到這茬兒。
就是公安,看向何甜甜的目光都帶著幾分贊許。
只是不知道,他在稱贊何甜甜聰慧,還是在欣慰與她對于烈屬的尊敬。
“有!有!!咱們蘇家村有好幾個烈屬呢!”
蘇國強一邊說,一邊在腦海里盤算合適的人選。
忽的,蘇國強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表情有些古怪,再次將目光落在了何甜甜臉上。
這一次,不是單純的打量,而是想要通過何甜甜的這張臉,找到某個人的影子一般。
甜被蘇國強看得有些發毛,下意識的往后退了一步,神情很是不自然,“村長叔,你、你咋了?”
見孩子被自己嚇到了,蘇國強趕忙扯出一抹笑:“沒咋!我就是忽然發現,你這孩子居然長得有點兒像邱老太!”
“邱老太?一門三烈士的那位英雄媽媽?”
公安輕呼一聲。
很顯然,他也知道這位烈屬。
蘇國強用力點頭,“對,就是我們村兒的邱老太。”
老人家今年快七十了,三個兒子,老大打鬼砸,老二打禿子,老三上了北棒戰場,全都犧牲了。
原本,老人家還有個孫女兒,小兒子的遺腹女。
養到了三歲,卻因病夭折。
蘇國強掐著手指算時間,他驚愕的發現,邱老太的孫女夭折的那一年,恰是五四年。
而蘇國強已經問過何甜甜,知道她今年十八歲,五四年生人。
雖然投胎轉世什么的,非常的不靠譜,當下也不允許有這樣的說法。
但,對于蘇國強這樣的農村老一輩人來說,他們骨子里還是相信這些鬼神傳說的。
就是公安,他是堅定的唯物戰士,卻也覺得,似“半夏”這樣的長相、出生日期,對于一個失去所有親人的孤寡老太太來說,或許是個心理慰藉。
這些年,村里甚至是縣里,不是沒有人關心,想要給老太太領養個孩子,好讓她有個伴兒。
卻都被老太太拒絕了。
老太太經歷了太多人間苦難,所有的親人又都一一離去,性情難免有點兒執拗、古怪。
她仿佛一個孤獨的母狼般,守著自己的家園,不讓任何人涉足。
這個叫半夏的孩子,模樣長得像邱老太,生日還跟她逝去的孫女兒有點兒“淵源”。
或許,邱老太能夠松動,把這孩子養在自己家里呢。
公安與何甜甜接觸的時間不長,卻看她眼睛干凈,對老道士這個師父也是十分尊敬。
想來是個重情義、有良心的好孩子。
邱老太給她一個落戶的家,這孩子應該也會好好照顧邱老太。
一舉雙得!
新麻煩,舊難題,全都解決了!
當然,這些只是蘇國強、公安的一廂情愿。
事兒成不成,還要看邱老太樂不樂意。
“走!回村兒!”
蘇國強想盡快把這事兒辦成了,跟公安說了一聲,便又騎著自行車帶著何甜甜往蘇家村趕。
快到村口的時候,蘇國強刷了個心眼兒。
他沒有直接從村口的大槐樹下走過,而是從另一側的小路進了村兒。
何甜甜所塑造的半夏,是個天真爛漫、單純嬌憨的女孩兒,卻不是個傻子。
之前在派出所,蘇國強已經把話說得那么透,她若是還故意詢問“叔,為啥躲著走”,就有些過。
為啥?
還能為啥?
當然是怕一進村就引起騷亂啊。
還是直接去找邱老太,事情順利的話,“半夏”直接就落在了邱老太的戶口本上。
有了邱老太這么一個奶奶,慢說蘇家村了,就是整個前進大隊,都不敢跑來認閨女!
事情若是不順利,邱老太還是那么的不好說話,那什么,蘇國強就再找找其他的幾個烈屬或是五保戶。
反正吧,盡量不要讓村子里鬧起來!
“三嬸兒,事情就是這樣,您看,這就是那個閨女……”
強陪著笑臉,耐心的跟一個七十來歲的黑痩老太太說著。
邱老太的男人,在蘇家村的輩分很高。
所以,村長蘇國強也要喊邱老太一聲嬸子。
邱老太靠墻坐著,手里拿著個鞋錐子,正費力的哧啦哧啦納鞋底。
聽到蘇國強的話,她撩了一下眼皮,瞥了何甜甜一眼。
看到何甜甜五官的時候,稍稍愣了一下。
但,也只是這么一個怔愣,很快,她又低下頭,繼續用力拉扯著麻線。
“三嬸兒,這孩子應該是咱們蘇家村的,但不知道是哪對狠心的爹娘——”
蘇國強還想繼續勸說。
他覺得,至少要把孩子的生日說出來啊。
五四年,對于邱老太來說,應該是個特殊的年份呢。
不等蘇國強說到這一節,何甜甜已經拿起了笤帚,唰唰唰的掃起了院子。
她看著瘦弱,干活也不是那么的利索,但小姑娘很認真,半點裝模作樣的架勢都沒有。
蘇國強愣住了,很快他就明白了何甜甜的用意。
他忍不住在心里豎起一根大拇指:這閨女,聰明啊!
邱老太拉扯麻線的手頓了一下,卻沒有抬頭,而是繼續納鞋底。
何甜甜掃完地,又開始收拾柴火。
看看水缸,發現水是滿的。
她便來到灶房,冷鍋冷灶的,灶臺一旁的桌子上,罩著一個竹筐。
拿起竹筐,,還有一碗地瓜粥。
不用問,這應該是中午剩下的。
晚上老太太估計就是熱一熱,湊合吃一頓。
何甜甜在灶房里轉了一圈,大致有了了解。
接著,她便轉身出了灶房。
抬頭看了看天,夕陽的余暉還掛在天邊。
邱老太喜歡清靜,她的院子就在村子的外圍,距離后山比較近。
何甜甜沒說話,直接出了院子,上了山!
這一次,不只是蘇國強有點兒懵,就是邱老太,也終于放下了手里的鞋底,抬頭追逐著何甜甜的身影。
“……這孩子,應該、應該——”不是被嚇跑了,而是想到了其他打動老太太的辦法。
興許人家是跑去山里采野菜、打兔子啥的。
哦,對了,昨兒去家里,小姑娘就塞給自家老婆子一只兔子。
雖然不算太肥,去掉毛,也就兩斤左右的樣子。
但,好歹是肉啊。
小姑娘從小跟老道士在山里長大,應該會打獵。
只是——
這樣就能打動老太太嗎?
邱老太滿臉的溝壑,許是常年抿著嘴,嘴角有些下垂,看著就有幾分刻薄、兇相。
她沒有表情,雖然驚詫與這個小姑娘的伶俐、有主見,卻也沒有太多的情緒表露。
兩個人就這么坐在院子里,誰都沒有說話。
天色擦黑之前,何甜甜從后山下來了,手里拎著一只撲棱著翅膀的野雞,還捧著三四個野雞蛋。
何甜甜徑自進了灶房,不多時,屋頂的煙囪就冒起了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