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眾人擔心驚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祈善此時此刻的反應,他神色漠然地舉起那只淌血的手臂,長袖順著重力滑落至手肘。綻開的傷口匯聚成三個略顯潦草但足夠驚魂的字——
歸,勿憂。
祈善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細顫縮緊。
慘白唇瓣抖動不停。
整個人仿佛被一股外力抽走三魂七魄,原地只剩一副軀殼。眾人心驚膽戰看著他,只見那雙倏忽空洞的瞳孔逐漸震動起來。祈善一手抓著桌角,一手成爪擋住大半張臉,肩膀顫抖,喉間溢出一點點破碎如幼獸瀕死的嗚咽。落在掌心的血隨他的動作,從臉頰滑落。
乍一看,仿若泣血。
眾人面面相覷,心中驚疑不定。
不是,太師這是怎么了?
徐詮仗著自己年紀不大但資歷深厚,這些年跟祈善也沒怎么臉紅,壯著膽子上前試探口風:“是有人暗算太師還是……有壞消息?”
在這般死寂的氛圍里,那點嗚咽動靜一點點轉變為怪異笑聲,叩擊著眾人緊繃神經。
“不是……”
祈善強忍著讓呼吸不暢的激蕩情緒。
吐出憋在胸臆間醞釀的氣,壓下喉頭隱約痙攣的不適:“諸君無憂,不是壞消息。”
確實不是壞消息。
祈善松開被擠壓成齏粉的桌角,右手掌心血肉模糊,手背到小臂臌脹繃緊的肌肉青筋隨著他松開力道隱沒在肌膚之下。他又放下左手,眾人不動聲色觀察他臉上略淺的血痕。
殷紅的血似乎被什么沖淡了顏色。
祈善不愿多言。
眨眼情緒已經恢復正常:“諸君繼續。”
眾人看著他已經放下的袖子,沉默。
祈善完全沒有處理傷口的意思,任由傷口源源不斷往外淌血,血珠子滴答滴答濺落。
“祈相,您手臂的傷不用包扎一下?”
祈善垂眸往手臂瞥去一眼。
“不用。”
資歷深厚的徐詮:“……”
他是知道太師跟主上之間微妙聯系的。
剛剛沒反應過來,第一反應是懷疑曲國派了能人異士暗算太師,但見太師的態度,他立刻否了這個猜測,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念頭。
這傷勢是主上帶來的吧?
也只有這個猜測能解釋祈善怪異反應。
除了徐詮,在場顯然還有其他人也想到這一層。一個個坐立難安,迫切想結束會議,跟祈善求證自己的猜測。直到商議結束,營帳內都充斥著一股不容忽視的濃烈血腥氣息。
方衍被喊過來的時候,碰見幾個嘴角弧度上揚傻笑的傻子,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發生何事了?”
他一伸手將十三薅了過來。
少沖眼神茫然:“六哥,不知道啊。”
他真不知道。盡管少沖這些年心智恢復情況很不錯,但畢竟傻這么多年,偶爾看著還是憨憨的。方衍也不圖他多機靈,知道下雨天往家跑而不是跑出去踩水玩就謝天謝地了。
“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
少沖回想開會內容。
只記得大家伙兒都在嘰里咕嚕,一個說完了另一個起來說,偶爾被說破防就開始跟斗雞眼一樣。他們激動起來就忍不住化身噴壺,空氣中都是自由飛翔的口水沫子。少沖不喜歡開會也是有道理的,有時候倒霉恰好就在幾個噴壺中間。唾沫星子紛紛揚揚撒他一頭。
他不想開會嘛 嘰里咕嚕的內容絲滑淌過腦子,不留痕。
少沖誠實道:“就知道祈相受傷了。”
方衍做了個深呼吸,熟練給自己做心理治療——眼前是他幼弟,大哥幾個在天之靈都看著呢,自己不能對他施暴,傻孩子下雨天知道往家跑了,他不該奢求太多:“為兄知道祈相受傷了,他不受傷,我跑來一趟作甚?”
少沖眨了眨眼。
兩根食指抵在一塊兒絞著。
無辜可憐的動作,讓這張頗具野性戾氣的五官被委屈浸染。方衍嘆氣,放過這個體重兩百斤,腦子沒二兩的弟弟。他背著藥箱入了主帳,帳內寥寥數人,而他的病患正坐在位子上唇角含笑,視線正落在那條受傷的胳膊上。
方衍放下藥箱:“請祈相伸手。”
祈善不知出于什么病態心理,配合伸手。別問為什么是病態,方衍分明在他眼中捕捉到一絲絲得意喜色一閃而逝。仿佛受傷不是什么遭罪的事兒,反而能讓他爽到靈魂戰栗。
他默默壓下這個詭異念頭。
能腦補這些獵奇內容的自己也挺病態的。
他小心將祈善的長袖掀開,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耳畔立馬聽到倒吸涼氣的動靜。方衍錯愕一息,旋即生出幾分怒火,恨不得將藥箱摔在祈元良臉上。醫者最討厭這種病患!
傷口為何遲遲沒有愈合?
因為有人故意將傷口撕裂了。
這么干的人是誰?
呵呵,查查傷口殘留的文氣就知道了。
除了祈元良,還能有誰?
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祈相是不要命了?即便是文心文士,大量失血也可能死!”
當然,這個出血量離死還挺遠,但祈元良繼續瘋下去,傷口反復崩裂是真的會出事!
方衍頭疼,心中暗暗念叨大哥他們,他們咋不保佑自己少碰見這種無理取鬧的病患?
其他人也露出不贊同、不理解的表情。
祈善卻笑道:“該是如此的。”
又問:“你說這些血能染紅多少傷布?”
方衍思維跟不上他:“什么?”
“你說,我若將這些染血的布全部送到主上面前,再讓她看看這條胳膊即便愈合也會留下痕跡的傷口,她是不是就……”祈善眼底蘊藏著戾色,主動咽下沒出口的未盡之語。
不是很理解這幫人的腦子。
他寫藥方的時候,腦中不斷回想大哥他們在世時,兄弟十三個的相處方式,再代入一下眼前的劇情,冷不丁打了個顫。不能想,不能想,他完全不敢想大哥擅作主張下落不明之后,被拋下的十二人一邊幽怨心碎,一邊陰濕扭曲,一邊又想著用自殘讓對方長記性。
方衍閉上眼。
腦補的畫面太美,他不敢看。
簡直是一群神經病的雙向奔赴。
方衍果斷往藥方添加一些凝神靜心的藥,治一治祈善的腦子。他洋洋灑灑寫完藥方,收拾血污的時候,又聽到祈善沉聲嘆氣:“罷了罷了,這些傷布還是洗煮了繼續用吧。”
祈善閉眸:“別留下疤痕。”
作為祈善半個主治杏林醫士的方衍,最清楚祈善這半年的身體狀況,簡單來說就是身體不好精神更不好,郁結于心、恨意難消。要是祈善出征中途,打著打著突然發瘋反叛都不奇怪。人家都瘋了,就都讓讓他么。恨意滔天,結果人家往胳膊刻幾個字,他又愛了。
如此輕易就原諒了——
會不會顯得他自己太不值錢了?
祈善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只知道這半年盤踞在他心臟的尖針,一件讓他又痛又冷的東西,終于跟寒冰一樣在暖陽下消融不見。什么恨?什么痛?他一下子就忘了,再回想起來也只有模模糊糊記憶。
他只知道:“肯歸即好,不敢多求。”
人回來,他什么都能原諒。
方衍表示自己不理解但尊重。
只要祈善不作妖,以文心文士的體格,這點傷口用不了兩天就能完全愈合,連一道疤都看不見。祈善深呼吸,讓自己大腦降溫冷靜:“令德出使已有兩日,可有消息傳回?”
“回祈相,尚未。”
嚴格說來這是林風第二次出使曲國。
第一次以盟友的身份。
第二次以敵人的身份。
兩次感受到的氛圍截然不同。
面對明里暗里想將她撕碎的危險目光,林風心中微哂,行動上不卑不亢。她是帶著任務來談判的,雙手獻上一封勸降書,表明自己的來意:“懇請翟國主能慎重考慮一二。”
她前腳說明來意,后腳就有人萌生殺意。
林風巋然不動,面不改色。
她吃定自己不會有事,也吃定沒人能越過防線傷到她。林風抬起眼,目光直視大馬金刀坐在上首,身披甲胄,堅毅面龐看不出情緒的翟樂。翟樂沒有用武力震碎勸降書以表示死戰到底的態度,而是將其打開,一行一行、逐字逐句看完。曲國文武則小心忐忑等著。
他們了解自家國主。
爽朗是真,但脾氣犟也是真。
他斷不會讓自己蒙受這種奇恥大辱。
然而——
翟樂只是挑眉,用聽不出真實情緒的聲音道:“加封國公,位同親王,食邑萬戶?”
十二字出來,底下人紛紛抽了口涼氣。
這個待遇幾乎是頂格了。
要知道親王在康國是宗室子嗣才能封的,如今也就一個沈幼梨不知何時生的元親王。食邑萬戶,如果這個食邑不是虛封而是實封的話……不少人心中起嘀咕,無數疑惑冒頭。
大致就三種。
一種,懷疑翟樂跟沈棠當年有舊情,青春正茂的少男少女有點感情也正常,青澀懵懂階段最是難忘;一種懷疑沈棠跟翟樂有血緣關系,正常來說,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也很難給出這樣優渥大方的待遇,但想想先主翟歡就是鐵了心將曲國給了堂弟翟樂,可見翟氏內部的血脈親情沒有外界那么俗氣;一種便是懷疑沈棠是給人畫大餅,不準備兌現。
翟樂意外暴斃,她給出去的承諾都可以是放屁,屆時木已成舟,曲國還能掀翻天了?
最后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林風道:“是。”
翟樂緊繃臉上浮現一縷微不可察的笑。
“她難得大方一回。”
大方得讓翟樂懷疑對方被奪舍了。
沈幼梨不是個小氣的,只要有條件她都大方,可問題是她沒這經濟條件啊。康國建國這么多年,一幫元老也就寥寥幾人有加封?摳摳搜搜給出去幾個爵位?僅有的幾個爵位,一個是谷子義的子嗣繼承的義國公,一個是民間瘋傳棠棣情深的另一個主角吳賢的魯國公,郡公就倆,一個是早年帶著殘部歸順的錢邕,一個是不知怎么就被優待的秋丞子嗣。
對其他戰敗小國王室更摳門。
寧愿養著也不肯給高一點的爵位,基本縣公縣侯就打發了,頂多再費心給想個封號。
當然,也可能要留著統一之后再施恩。
不能一下子喂太飽了。
而到了翟樂這邊,竟是截然不同。
這是生怕他沒有被撐死啊。
文武朝臣紛紛出列陳詞。
他們的立場也很微妙。
一部分委婉支持翟樂接受勸降,且不說曲國先前被耗得太多,即便沒有,曲國跟如今的康國也不是一個體量。國土小,人口少,意味著能征的兵力上限就低,康國沒這顧慮。
兩方不死不休,曲國必輸無疑。
一場必輸的戰爭,還有打的必要?
一部分緘口不言當啞巴,既不表態反對也不表態支持,仿佛自己就是一團啞巴空氣。
剩下的都是主戰的,占多數。
沒打過怎么知道不能打?
只看面上數據就被嚇破膽,不戰而降,那以后還讓武將出兵打仗干嘛啊?雙方直接派遣一幫嘴皮利索的,雙方來比誰的數據更漂亮,誰厲害誰贏。呵呵,絕對是做假賬的贏。
是,曲國國力消耗嚴重。
康國難道就輕松了?
人家那邊也不是毫發無損啊。
底下人吵得不可開交,翟樂坐在上面不發一語,只是安靜看著火氣愈演愈烈的局面。
乍一看,誰都是為了翟樂著想,吵得臉紅脖子粗,實際上都是替他們自己謀算利益。
朝臣吵得厲害,逐漸意識到哪里不對。
國主翟樂怎么沒聲兒?
被翟樂強勢手段震懾過的眾人陸續噤聲。
滿堂寂靜,落針可聞。
翟樂才出聲問:“使者可有必勝把握?”
脊背挺得筆直如青竹,迫人威壓無聲翻涌,平日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全是刺人寒刃。面對這壓迫,林風坦然放開氣勢與其抗爭:“吾可撒豆成兵,試問如何能敗?怎樣能敗?”
翟樂玩味:“撒豆成兵?一人之力。”
這也敢說是必勝把握?
“翟國主以為撒豆成兵便是抓一把豆子或是用言靈化出一把豆子,豆子落地再凝聚天地之氣化作金戈鐵馬?為一人沖鋒陷陣?”
好餓,但是不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