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吃錯藥了,火氣恁大?”
項招也沒見過這般暴躁的公羊永業,后者冷不丁開嗓子,她都嚇一跳。上次見面也就數月之前,印象中這位大佛寡言沉默脾氣能忍人所不能忍。不是多好相處但也不咋難處。
這次見面脾氣見長啊。
沖她高聲也就罷了,對老師也這般無禮。
項招:“倒不是我們不想幫忙啊,只是兩個文士羸軀弱質哪比得上侯爺天縱神武?”
有力氣就多干,他倆能幫什么?
公羊永業差點兒氣笑了。
項招覺得他數月不見脾氣見長,他也覺得項招待在中部盟軍這幾月愈發牙尖嘴利。
絲毫不見此前的謹慎小心。
公羊永業氣得將手中鐵鏟往地上一甩。鏟頭裹挾著武氣,硬生生將腳邊地面劈開一道半丈長地縫。若是以往他擺出這副不怒自威架勢,項招還真會暗暗發怵,擔心他撕破臉,這次她只是擋在欒信半個身位前。兩息過后,公羊永業只是臭臉用另一只手將鏟子拔出。
降了音調:“倆祖宗。”
轉身繼續去干活。
軟肋捏在人家手中,他真成免費雜工了。
這一幕倒是看得欒信一愣一愣。
他知道這個學生跟公羊永業存在利益交換,也大致知道交換內容,只是這樁交易對沒有根基的項招而言有利無害,欒信自然不會擅自干涉。他起初以為公羊永業是主導一方,項招在這樁交易中的話語權相對較弱,如今看來,似乎天平主體重量發生了些許的改變。
而這改變的根源——
公羊永業一句話就能概括了。
“真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欒信:“……”
這話放在一個十九等關內侯身上有些怪異,不過擱在公羊永業身上又蠻和諧——也許是他有著多年的行醫閱歷以及豐富的被醫鬧經驗,公羊永業的脾氣在同水平武膽武者中間屬于較好的,這點連公西仇云策幾個都比不上。
除了公西一族相關幾個人,其他人在公西仇眼里只是貓貓狗狗,反正不是能平視的大活人,礙事的人更是一言不合就殺了了事。云策看著謙謙君子,冷下臉也能拒人千里外。
相比之下,公羊永業確實好欺負。
但也僅限于此了,人家要是真正萌生了殺心,十個項招捆一起都不夠他一刀子砍的。
欒信沖項招投去擔心目光。
項招心領神會:“老師不必擔心。”
欒信擔心的畫面不會發生。
如果公羊永業只談利益,在項招被袁氏盯上又被奪舍的時候,他就可以及時止損了。
能幫助公羊永業達成目的的人選少是少,但成本肯定比撈回項招小得多,撈回項招還要跟中部分社作對。他沒放棄而是選擇繼續投入成本,說明確實有利益之外的動力驅使公羊永業這么做——也許是身為十九等關內侯被敵人挫傷自尊的不甘,也許是其他的成分。
不管是什么,結果就是這么個結果。
這個結果對項招有利,意味她有更寬裕的操作空間在這樁交易中取得更多主動權以及利益——一個只看中利益的合作者以及一個能商量讓利的合作者,項招自然更傾向后者。
欒信不知想到什么,表情怪異了一瞬。
看了看吭哧干活的公羊永業,又看看身側的年輕學生,心中擔心單純的合作變了質。
“這……老了些,不合適。”
男女很容易在患難之中萌發變質感情。
公羊永業也算豁出過性命救項招,如今又是年輕模樣,有著動輒殺穿千軍萬馬的實力卻對使喚任勞任怨,只敢嘴上抱怨兩句。看似是將自己置于下位者,可問題關鍵在于人家只是低頭又不是將力量拱手讓出了,另一方卻誤以為自己擁有絕對掌控這股力量的錯覺。
錯覺只是錯覺,但這種上位者一時低頭的劇情很容易讓涉世不深的年輕人產生混淆。
欒信生出些許的為難。
這話不該是他來說,不點醒又不行。
項招察言觀色的本事不弱的。
她好笑:“老師怎也學坊市那一套了?”
自己看著很像是話本中的戀愛腦?
即便要戀愛腦,也該找一個怎么樣都無法威脅自己的目標。人是善變的,自然也包括感情。要是找公羊永業這樣有著隨時能威脅她地位性命的人,萬一自己先一步對方變質,這不是等死嗎?對方狠心報復都夠自己喝一壺的。
項招當然不會給自己上難度。
從這點來說,公羊永業更適合當靠山。
能保證她變心的時候立于不敗之地。
嗯,公羊永業看著也不像是幫理不幫親。
欒信干咳一聲:“是我想岔了。”
項招道:“老師跟師母琴瑟和鳴這么多年,早就是人人艷羨的神仙眷侶。老師有這份幸福,自然也會希望其他人能如此。只是緣分這種東西也看命,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她半真半假地羨慕。
老師跟師母感情確實很好。
吏部是六部之首,老師作為吏部尚書深得君主信任,君臣之間毫無嫌隙,爭權奪利什么的也不存在。他這個吏部尚書是實打實的實權大官,官場中想要攀上他的門戶何其多?
吏部管著官員選拔任免、考核升降、勛封調動,只要欒信愿意,手指縫流出的一點資源都能喂飽不少人,這些資源能幫他置換多少潑天利益?他要面對的利益誘惑只多不少。
這種情況下,項招都只有一個師母。
夫妻倆人共患難的感情可謂情比金堅。
欒信頗有些不自在。
想笑又覺得這般有些輕浮毛躁。
正在吭哧干活的公羊永業:“……”
說悄悄話就不能直接傳音入密嗎?
他又不會跑去偷聽!
“倆活祖宗,那邊的人要不要提前埋了?”公羊永業處理好尾巴,扛著鏟子回來,且忍下一鏟子拍死這對師徒的沖動,沖動是魔鬼。
欒信道:“先去看看再說。”
從醫署杏林醫士送過來的消息看,這些病患在一開始都還是活著的,還能救回來。要是埋了一了百了,這跟坑殺千余活人沒啥區別。要是以前,欒信干了也就干了。坑殺的成本比救治成本低太多,承擔的風險也更小,不用怕轉移治療途中出意外讓疫病泄露出去。
成本小,精力少,風險低。
但凡理智一點都會這么選的。
公羊永業翻了個白眼:“事多!”
欒信:“主上不會應允的。”
公羊永業:“她也事多!”
沈幼梨某些行為在他看來確實有些無法理解。其他軍閥干仗,除了親部精銳會給予軍餉吃用,其他兵卒基本不怎么給,絕大多數士兵收益依賴戰后屠城——這種屠城未必殺人但絕對要搜刮城內每一寸地皮,金銀糧倉收益能滿足最好,不能滿足才抓人當奴隸販賣。
哪有主將干仗不肯屠城的?
本部之外的兵還不將人皮扒了?
沈幼梨反其道而行之。
寧愿節衣縮食掏空私庫,連國庫都省吃儉用,為的就是穩定供應康國兵卒軍餉,用這部分抵消戰后屠城收益,兵卒戰后論功行賞以及撫恤都是實打實分出土地。此舉讓她在中部這些地方被詬病是偽善,公羊永業冷眼看著,康國營寨還真沒市舶營將和營典軍需官。
沒有這些,兵士打仗搜刮了戰利品也沒地方兌現,總不可能扛著大包小包東西、拖著七八口奴隸奔波打仗。康國攻城而不屠城,這份魄力乍一看有些傻,看多了他也很欽佩。
不過——
“事多也是真的事多。”
欒信這對師徒還將他當免費雜工。
公羊永業沒好氣跳下地下洞穴,轉了一圈又爬出來,脫掉最外層的衣裳隨手燒成灰,免得將病氣帶出來。他拍拍手:“下面尸臭濃得很,還能有活口?新投下去的那批,它們的靈臺識海也都被什么東西啃光,腦子空空。腐爛的腐爛,萎縮的萎縮,不可能再活。”
杏林醫士有天大本事也不能讓沒腦子的走尸活過來。要還能活,都不是醫術是神術!
聞聽此言,欒信暗松了口氣。
他道:“如此就全燒了。”
本來想埋了,但公羊永業說這些病患靈臺識海湮滅之后,人皮骨骼變得異常堅硬,活像是披上一層厚重皮甲,簡單震塌地面掩埋,未必能將他們砸死。萬一有漏網之魚跑出,他欒信就是罪人了。思來想去還是火焚最為穩妥。醫署杏林醫士也建議用火焚處理沾著病氣的雜物,高溫煮沸也能杜絕飲水中的傳染病源……
公羊永業往手上啐了一口,搓著手掌。
三兩下用武氣搓出一團半人高的黑色火焰,再將火焰揉搓成長線,手指一引,火線順著他剛才出來的口子往地下洞穴鉆。在口子附近已經聚集幾十個追逐活人氣血的怪物。
這些火線剛纏上它們,猶如火上澆油。
滋啦一聲,火勢瞬間蔓延。
這些怪物只比普通尸體堅硬,面對十九等關內侯用武氣為燃料催生的火焰毫無抵抗能力,反而因為尸體水份脫盡變成最佳燃燒材料。看著倏忽竄高的火焰,公羊永業呿了聲。
先說:“這玩意兒挺好燒的。”
又道:“拿來燒炕倒是不錯。”
容易點燃,還耐燒,這不就是上好的柴火?他在康國住過一陣,最滿意的就是冬日,火炕一燒能窩家里一整天,不似西南濕冷。
他堵在唯一洞口,不讓漏網之魚跑出來。
保證每一具尸體都被點著才罷休。
項招:“地下空氣不足,不會熄滅?”
公羊永業:“老子的火哪里這么好滅?”
有空氣能燒,沒空氣也能燒。
“差不多,走吧。”
他沖師徒二人伸出手。
要趕著回去,文心文士那點速度太慢。
結果,師徒二人非常默契側身避開,眼神落在他掌心透著幾分隱晦嫌棄。公羊永業起初還有些惱火,明白二人嫌棄什么,他更惱火。
“你倆是老子祖宗!”
這也嫌棄,那也嫌棄。
只是口水又不是抓了一把屎,一手一個:“老子活一把年紀,沒像今天這么憋屈。”
欒信:“……”
他覺得公羊永業以后會更憋屈的。
嗯,養過小孩兒的都懂。
公羊永業的效率值得點贊,他這邊趕回去的時候,沈棠這邊側臥在棺材里面嗑瓜子。
幾個武將干嚎哭靈,其他人只做做樣子。
武將嗓門大,力氣足,時間也久。
沈棠吐掉瓜子皮:“咋還沒來?”
別不是放了她鴿子吧?
褚曜看著滴漏:“主上不急,快了。”
滴答,滴答,滴答。
直到褚曜數道第九聲,他道:“來了。”
沈棠猛地從棺材中坐起來。
似乎要印證褚曜的話,幾乎是他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道赤紅光芒從弦月方向,自上而下激射而來,目標恰好就是主帳靈堂。眾人早就哭靈哭得不耐煩,一見到動靜,一個個化身生怕手腳慢一步就搶不到超市雞蛋的老頭老太。
軍功,手快有,手慢無。
“何人擅闖我軍大營!”
有個大聰明見速度趕不上同僚,靈機一動,氣沉丹田,張口便是龍吟虎嘯般的喝問。
情急之下的超常發揮,音浪道道震開,吹得靈堂白幡飄揚紙錢漫天。未必所有人都能看清是誰先殺敵,但絕對能聽到是誰先聲奪人。
幾個關系好的袍澤心中暗罵:“卑鄙!”
來人自然沒有應聲。
他速度驚人,眨眼便穿過數道阻截。
如一顆墜落隕石直墜棺槨。
“老娘當是什么,原來是只瞎子!”
十幾丈長寬厚的青綠透明龜甲以棺槨為中心升騰而起,如一尊縮小版的法天象地。赤紅光芒來者不善,對此不躲不閃,正面撞擊龜甲。二者碰撞一瞬,空氣劇烈摩擦發出刺耳震蕩氣浪,紙錢在天空自燃化成一簇簇火焰……
僅是瞬間,龜甲表面炸開無數裂紋。
赤紅光芒內的人影哂笑。
面對滔天戰火,沈棠翩然起身,迎風立在被搖搖欲墜龜甲護衛的棺槨中,平靜得仿佛一個局外人,漠然看著好戲,絲毫不懼危險近在咫尺。這時龜甲碎裂,一道金光從她身后掠來,直襲紅芒而去。金紅交錯,片片羽毛還未落地便已消融:“大晚上,也敢出來?”
金光收斂,隱約可見一道猛禽幻影。
楊英與魯繼一左一右立在棺前。
魯繼握著雙錘平復氣息,不可置信看著楊英,似乎她背叛組織:“你牛啊,勝眉!”
來人一擊碎了她龜甲卻被楊英逼退了?
嗯,決定了,抽獎樓不另外開貼了,回頭開抽獎,直接在當天更新的章評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