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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4天意高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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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都過去大半時辰了,怎還沒反應?”

  祈善從未覺得度日如年這四字能如此具象化,帳內滴漏發出的動靜讓他坐立難安。內心莫名不安無時無刻不在瘋漲,似乎有只無形的手扼住他喉嚨、擠壓他胸腔,讓他窒息。

  方衍剛診脈結束,他便上前探問。

  “主上何時能醒?”

  “主上脈象強勁如常,少白也說她時間一到自會醒來,可褚尚書……”方衍跟即墨秋對視一眼,頗感無力,“褚尚書的生機卻一直在流失,我試著以金針激活其丹府卻無效,少白用蠱蟲也鎩羽而歸,說這是真靈即將湮滅。”

  康時聽到“真靈”二字就不淡定了。

  “即墨郎君此前不是說真靈即為真我?是靈魂最重要的核心?若是真靈湮滅,人不就是活不成了?”這比他當年還要兇險!這都不是一只腳踏進鬼門關,是半截身子拖進去!

  即墨秋點頭:“確為如此。”

  不過褚曜尚有一點真靈在殿下手中,這回即便是肉身湮滅,一切圓滿后也能借助“封神榜”再生。說得無情些,大家伙兒只是分別幾年。故而,即墨秋對褚曜結局并不傷感。

  唯一缺憾就是“封神榜”以這一點真靈復生的褚曜會喪失部分記憶,這對于看重記憶的人而言,可能會糾結此褚曜非比褚曜的問題。

  “可主上不是都出手了?”

  康時拒絕去想主上醒來看到褚曜尸體會是什么恐怖反應。主上能介入圓滿儀式,肯定會拼上一切幫助褚曜,不會讓褚曜在她眼皮底下出事。什么圓滿儀式連他倆都應付不了?

  即墨秋道:“是天意如此。”

  即便是殿下面對天意也只能截一線生機。

  “再者,殿下跟褚尚書并未碰面。”即墨秋蹙眉說著自己窺到的內情,“褚尚書的文士之道涉及凡人不該涉及的領域,想要握住它,自然要經歷千難萬險。圓滿儀式讓他在萬千虛幻中找尋真我,找錯一次便迷失一分,損失一點真我。真我耗盡之時是身死之日。”

  天道相當固執死板且無情。

  萬靈萬物只要在祂規則之內,怎么鬧騰都行,一旦超出祂制定的規則,不管是什么高貴長生種,還是被氣運鐘愛的寵兒,說翻臉就翻臉的,想方設法也要將礙眼之物除掉的。

  哪怕是跟天道一個戶口本,也要死。

  在肘擊“子女”這方面經驗豐富。

  但,祂同時又有溫情的一面。

  要是被肘擊的對象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截到一線生機,祂也會愿意放倒霉蛋一馬。

  祈善咬牙怒道:“他褚無晦是豬腦子?”

  他以為褚曜是心志堅定之人,堅定自我有什么難的?能被一個分辨真假的圓滿儀式弄得如此狼狽?這話看似是在怒其不爭,實則是在擔心褚曜。他跟褚曜是最早陪伴主上的,即便二人在政見以及輔佐主上方面有不少分歧,但不影響他們內心認可彼此,惺惺相惜。

  如此人物要死了,他如何不傷心?

  誰料,即墨秋下一句將他氣了個夠嗆。

  “倒也不能怪褚尚書,里面沒有真的。”

  一堆假的能選出一個真的才叫奇怪。

  片刻不離的眾人驚出冷汗,營帳渾是殺意,連帶著大腦都要宕機了。康時覺得自己是不是產生幻聽:“等等,什么叫做‘里面沒有真的’?圓滿儀式再難也不可能是死局!”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難度再大的圓滿儀式也有一線生機。

  不可能布下一個必死的局去考驗文心文士。沒有生機的圓滿儀式不叫考驗,叫謀殺!

  即墨秋不懂眾人為何如此震驚。

  “因為真的就在外面啊,難道不是嗎?”即墨秋看著恍然大悟的眾人,平淡道,“幻境內再好也只是幻境,那里的榮華富貴皆是過眼云煙,唯有當下對他而言才是真實的。”

  那些幻境也許是只是單純幻境,也許是億億萬萬大小世界曾經發生過的,因為一念之差才造就幻境內外的區別。每個圓滿儀式都將答案寫在了試卷上,明心見性,見識真我!

  答案是真答案,只是略寫了。

  考生答題不是被花里胡哨的題干分散注意力,便是考著考著就跑了題,走錯了方向。

  千千萬萬個虛假幻境咋可能找到真答案?

  康時又道:“你的意思是說……”

  他指了指呼吸平穩的主上。

  第一次深刻意識到“天意”有多狡詐。

  當年故意讓他跟虞紫的圓滿儀式撞上提升難度不說,還誘騙他跟虞紫自相殘殺,唯一的正確答案是兩人都放棄生路才能向死而生。輪到褚曜更別說了,正確答案就在考場外!

  考場內的試卷答案全是假的!

  饒是秦禮這般有涵養的也忍不住在內心暗罵圓滿儀式陰險,要是主上不主動介入,褚曜這場考驗必死無疑。不,往更早了推,要是沒柳暗花明被動觸發讓少年褚曜在破府極刑后還保持希望,要是褚曜沒用性命當代價換取丹府文心重塑的機會,褚曜又會如何?

  秦禮道:“但主上都已經介入了。”

  為何褚曜還是沒找到正確那一條路?

  圓滿儀式故意阻隔二人相見?

  即墨秋道:“我以為替考作弊加難度是常識,殿下進入考場也要被發一張卷子的。”

  眾人以為的協助,殿下幫褚曜一起做題。

  實際上的協助,給殿下也發一張試卷。

  即墨秋指了指頭頂位置。

  “天意,某些時候還是非常好猜的。”

  眾人:“……不,并無這種感覺。”

  顧池等人暗中觀察即墨秋,遲疑著問:“即墨郎君經歷過什么,對這種如此熟稔?”

  即墨秋:“……別問。”

  問就是被毒打出豐富經驗了。

  考場外,“陪考親屬”焦急等待。

  考場內,考生之一沈棠也累得精疲力盡。

  她自己都不記得自己在這個破地方待了多久,又進入多少朵幻境,除了文心花押裝了越來越多的光點,其余收獲一點都無。別說褚曜的人影了,她連他的鬼影都沒瞧見一片。

  “你老實交代,是不是在耍我?”

  “嗯?lookinmyeyes!”

  沈棠不知第幾次從幻境出來,盤膝坐起準備復盤一下線索,想得腦子都要爆炸,脾氣上來又開始中指罵天。老天爺安安靜靜被罵,也不還嘴。只是在忍無可忍的時候飄下一張小紙條,上面內容不是什么溫情提醒,而是在沈棠看來近乎挑釁的話——君不耐,可離。

  別逼逼,要么繼續要么滾。

  沈棠將紙條仍地上踩了好幾腳。

  “……什么垃圾東西!”

  發泄了許久,沈棠感覺心頭火氣散了一些,這才繼續進入幻境。殊不知,在她身形消失的瞬間,她腳下花田一點點消失,如水澄澈的天穹正映出另一片一模一樣的花田景象。

  在這個鏡像顛倒的世界,僅有一人。

  正是沈棠苦尋無果的褚曜。

  他依舊是鬢發灰白模樣,只是眼神呆滯晦暗,看著似抽了魂魄的木頭,呆呆愣愣看著不太聰明。他正垂首低眸,茫然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似乎在思索自己為何會在這地方。

  自己又是誰?

  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的大腦反應速度極慢。

  不過,好在每個問題都能得到回答。

  他似乎忘了很多很多東西,有些記憶怎么回想都想不起來,只是靈臺有一個聲音悄然告訴他自己一定要找到什么東西或者什么人?他要找的人是誰呢?他又為何要去找對方?

  這些答案似乎就在腳下這片一眼望不到頭的花田之中,有些花蔫蔫打不起精神,或花苞枯萎,或花瓣腐敗,那些盛開正艷的鮮花花蕊則都漂浮著一點類似螢火蟲般微弱的光。

  只是,這些光點太少太少了。

  少得讓他生出莫名難過。

  零零碎碎只剩下三四十點。

  褚無晦,你還執迷不悟?天穹之上傳來一道難辨男女的空靈聲音,威嚴中帶著讓靈魂都戰栗的氣息,讓人生不出一點反抗念頭,這些世界中,有你渴盼的盛世太平。

  一個沒有戰亂且強大富足的世界。

  非我親手所造。

  祂道:有至高無上的權柄。

  褚曜曾在里面當過流芳百世的雄主。

  非我所求。

  祂道:有你渴盼的天倫之樂。

  父母皆在,手足情深,妻賢子孝,連他自己也健康活到了百歲高壽,最后無疾而終。

  非我所得,我六親緣淺。

  父母不在,兄妹皆亡,唯一的血親就是表姐金蕊。褚曜一生無妻無子無女,唯有門下三個學生。褚曜內心確實渴盼親緣溫情,但也知道有些緣分強求不來,那些都不屬于他。

  哪怕祂說這些都是他自己,只要他愿意選擇其中的一個,不管是權勢、親緣還是其他都唾手可得。只是褚曜固執,不肯選它們罷了。

  有你向往的平淡幸福。

  一輩子只用思考去哪里吃吃喝喝,不用發愁生計來源,不用跟人勾心斗角,不用考慮一切費腦子的東西。他平淡幸福,他身邊的人也都富足安樂,整個世界沒有戰爭這東西。

  非我……

  那道威嚴聲音時不時就要出來勸說。

  在這些世界,一切他內心渴盼的,他都可以不付出任何代價拿到手,而他要做的就是堅定去選擇。褚曜也可以不選,他就無法離開這片空間。人族還是短生種,褚曜此前人生也才多少光陰?他在這里停留越久時間,過往的記憶在他人生中的占比就越小,越不值一提。為一段已經過去的過去,放棄坦蕩前程,何必?

  進展也確如這道聲音說的。

  褚曜一開始還能堅定果斷拒絕,如今再面對祂的提議,他逐漸開始遲疑不定。褚曜記不得太多事情,甚至連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也忘了。隨著真靈喪失,他慢慢只記得漫長無盡頭的囚禁讓他倍感煎熬,剩下的每一片靈魂都在吶喊,想掙脫這場沒盡頭的折磨!

  ……讓我解脫吧……

  又過了不知多久,他臉上浮現嬰兒般的茫然無措,口中喃喃,卻不知自己為何要解脫,他又在求解脫什么……腦子空白一片,心口好似被人開了一個口子在呼呼地漏著風。

  祂道:要放棄了嗎?

  褚曜下意識道:我不……

  那就解脫不了,你的執念陷得太深。

  褚曜茫然而痛苦地抱著頭,恨不得以頭搶地,好蓋過顱內折磨他的劇痛。他究竟是什么人?為何會在這里?為何不允許他尋求解脫?

  “你到底是誰?”

  他在質問自己的靈魂。

  “為何要逼迫我!”

  為何要深陷執念害他無法超脫?

  他似一頭癲狂的野獸想沖出花田的邊界,怎料這地方沒有盡頭,不管他往什么方向跑除了花海還是花海。任憑他如何咆哮吶喊也無人再應答,唯有萬萬花朵悄然無聲盛開著。

  本能告訴他要找答案。

  答案就在這花海中。

  只要找到答案,他一樣能解脫。

  “可你……究竟在哪里?”

  褚曜不做選擇,時間一到他也會被隨機塞入哪朵花。此時的他像是一張空白的紙,任何一個世界都能在上面亂涂亂畫,重新刻下屬于“褚曜”的人生劇本——雙親含淚賣他,恩師絕情棄他,而他視如兄弟的竹馬也什么都不知道,任由褚曜獨自吞咽跌落云端的苦。

  亂世戰火無情吞噬每一個生靈。

  他如無根浮萍,被動從褚國飄到了辛國,經歷政治動蕩又飄到了一座沒什么名聲的北地小城。沒日沒夜窩在陰暗潮濕的角落洗著碗中污穢,佝僂著脊背,低垂著頭顱,他像是被人切斷了聲帶,不言不語也只字不提自己過去。

  污濁水面倒影著滿頭日漸發白的發。

  月華樓龜公仆婦都以為他是年邁的老傻子,偶爾憐憫照拂一二,偶爾在客人手中受了氣拿他撒火,樂此不疲用葷段子在他面前取笑他可憐,一輩子都沒機會懂一下人事風月。

  面對那些踐踏尊嚴的言辭,他生不出火。

  奇怪了,他為什么要氣?

  生為塵埃被踐踏鞋底才是常態啊。

  隨著時間推移,月華樓里面的人來來走走,特別是那些可憐倌兒,三五年功夫就完全替換一批。老傻子沉默做著分內之事,陷入自己的世界,仿佛這樣能讓時間過得更快些。

  某日醒來,他莫名振奮。

  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哎,你看這老傻子還能救嗎?”四角漏風的柴房外面傳來幾聲嘆息,似是月華樓后廚哪個灑掃婆子,素來有善心。見他病得起不來,自掏腰包尋了個赤腳鈴醫來看看。

  赤腳鈴醫一摸他脈象就直搖頭。

  “這似是絕脈,活不久了……”

  “可他今天精神還不錯。”

  鈴醫嘆息道:“是回光返照。”

  聽到這話的瞬間,他腦中飛速閃過無數模糊不清的畫面,如走馬觀花一樣掠過。他奮力想抓住卻怎么也夠不著,模糊人影離他越來越遠。他搖搖晃晃站起,用粗礪手指撫摸角落的墻,上面是他用石子一筆一劃刻下來的痕跡。

  上面有個時間,是今天。

  他要在今天見到一個非常重要的人。

  “那人在門口……”

  他得去門口等著對方。

  褚曜沒有從大門走,而是搖搖晃晃扶著墻面從后院繞到前門,只是他現在病容實在有些嚇人,還未靠近就被龜公驅趕,讓他別死在門口影響樓里的生意。他挨兩下也不肯走。

  打手看著他,生出幾分心軟。

  “滾去角落吧,別被人看到了。”

  也就是老傻子平日好欺負,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對一個跟面團一樣好欺負的人,在對方生命盡頭,幾個打手也生出幾分罕見善心。

  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從天光微熹,到月上枝頭。

  他等的人并沒有來。

  有些嘆氣,但他并不意外,仿佛這種失望他已經經歷萬千次,感官也變得遲鈍麻木。

  感受最后一點生機從這具蒼老軀體抽離,他蜷曲佝僂半輩子的身軀終于肯舒展開來,從側躺變成了仰躺。他在陰影中,借著屋檐拼湊出來的縫隙,沉默著窺探天邊一角明月。

  他悄悄地問著月亮。

  明月啊明月,可否照我一照?

  天邊的月亮回應了他,善良的祂探出云端,降落人世,一點點在他眼前放大再放大。

  最終,懸在他頭頂不足一臂的位置。

  明月彎腰撐膝:“哎,無晦讓我好找。”

  透明文心花押反射點點光,恰如月華。

  柳暗花明:早就說了,人參、大黃、附子、地黃各五錢,輔以月華三兩,可知天命、可解頑疾。預言沒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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