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偽又傲慢的宮務大臣起初并不在意這個莫名其妙的外來者的提示。
作為雷文德斯最初誕生的一批鮮血貴族,他有這片大地上最古老最榮耀的姓氏之一,這也是天賦不足,力量平平無奇的他能擔任高貴的宮務大臣職務的重要原因之一。
雖然在真正的溫西爾大貴族眼里,區區一個宮務大臣只是個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兒,但對于數目龐大的平民而言,宮務大臣顯然是真正的成功人士。
他在墮傲莊有七個情人,有屬于自己的莊園,還有和自己身份匹配的一大批泥仆與小石精。
他見多識廣。
作為管理墮傲莊以及能參與到贖罪大廳日常事務的高階官員,在過去的數千年里,他見過太多太多的傲慢靈魂被送入雷文德斯時的丑態。
那些家伙里有屠龍勇士,有高傲的賢君,也有毀滅世界的野心家與瘋子,甚至還有涉足群星以生命為研究材料的瘋狂反社會人格者。
但不管它們生前做下多少偉大或者墮落之事,在踏入雷文德斯那一刻都變的沒有意義。
再怎么輝煌的過去落在罪碑的記錄上也不過短短幾行字。
這就是死亡的偉力,能將一切華美轉化為最平凡最公正的評價。
而一旦將凋刻好的罪碑落入溫西爾手中,那些偉大或者瘋癲之魂都會成為這片大地的一部分,不管它們愿意或者不愿意,都要踏上贖罪之路。
漫長的贖罪之后有的靈魂得到了超脫,被允許加入榮耀的溫西爾成為心能血族的一員,還有些頑固不化的靈魂會在哀嚎中度過自己身為心能囚犯的可悲一生。
最最頑固的那些會被無情的從納斯利亞堡最高處的尖塔丟入噬淵,在那里懺悔自己的罪孽,但那時的懺悔已經晚了,再沒有誰能拯救他們可悲的靈魂。
宮務大臣見過太多傲慢之輩。
他認為眼前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在雷文德斯的外來者也是那些家伙的一員,盡管眼前這個家伙應該是以肉身穿越生死帷幕并非死者。
但罪碑之下,人人平等!
只要有靈魂就能被溫西爾鉗制住,更何況這家伙還很配合,在宮務大臣招來自己的泥仆后,他很主動的說出了自己的那些罪孽,于是泥仆們便打算就地取材為這家伙刻上一塊漂亮的堅固的能抵御時間侵襲的罪碑,來作為雷文德斯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
然而,在布來克滔滔不絕的說了半個小時的罪孽之后,宮務大臣那不會流汗的溫西爾皮膚上也涌出了一絲絲焦躁。
他突然感覺到事情不太對勁,自己好像落入了某個奇奇怪怪的陷阱之中。
三個小時之后,宮務大臣的泥仆們已經累癱了。
但布來克的罪碑甚至連二十分之一都沒完成,而宮務大臣此時看向這個脾氣溫和的外來者的目光已經變的非常驚恐。
作為擅長審判的高階溫西爾,他能判斷出這個自稱為“布來克·肖船長”的家伙說出的罪孽都是實打實沒有摻水的真正罪孽。
但為什么會這么多啊!
夠了!
你還有完沒完?
宮務大臣怒而起身,用血色的雙眼緊盯著滔滔不絕的布來克,他想要大聲呵斥這個瘋子,喂,你說的這些罪孽已經足夠你墜入噬淵十次了!
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離譜的邪惡靈魂?
你確定你應該來雷文德斯嗎?
我怎么覺得你跑錯地方了?典獄長那里更適合你啊喂!
就連宮務大臣身旁的幾個石裔這會看向他的目光是赤裸裸的看人渣的目光,甚至恨不得當場給邪神大人來一個現場處刑!
這樣該死的靈魂簡直是浸泡在罪惡之海里誕生出的極惡之花,根本不需要什么贖罪和審判,人道毀滅才是他最應有的結局。
“怎么?要停下嗎?”
海盜摸出一瓶酒潤了潤喉嚨,他以一種譏諷的目光盯著眼前雙目呆滯的宮務大臣,還有周圍那幾個已經抓起了戰戟的頑石軍團衛士。
他拉長聲音擺出一副上流人物的風度,說:
“但我聽說按照溫西爾上流社會的規矩,罪碑這東西一旦開始凋刻就不能停下,要到一個靈魂的罪孽徹底被記錄下來為止。”
海盜哼了一聲,對宮務大臣說:
“吶,給你十分鐘,趕緊去找那些擅長定罪并制作高階罪碑的‘宣罪者’的高階裁決官來,最好再把‘貪婪收割者’和‘驕傲收割者’兩位大姐姐也找過來。
沒有她們手中的罪孽勛章的協助,你們這些家伙很難在剩下的九個小時里完成我的罪碑凋刻呢。”
布來克召喚了一把虛空力量組成的華麗椅子,反客為主的坐在上面彈著手指說:
“這可是雷文德斯的規矩,我也不想我的朋友德納修斯大帝說我是個不懂規矩的客人,所以,把這些話傳達到納斯利亞堡吧。
就告訴大帝,在我的罪碑凋刻完成后,我會親自去拜訪她,讓她耐心等一等。
但如果你們的速度太慢,耽誤了我和大帝的交談,到時候罪孽之王降下責罰就和我無關了,反正,她肯定不敢把自己的怒火宣泄在我身上。
畢竟,有求于人嘛。”
“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事情到這個地步,哪怕宮務大臣再蠢也意識到自己踢到了鐵板,他瞥了一眼腳下這座被泥仆刻上了一道道罪孽銘文的浮島,用微微顫抖的聲音低聲說:
“這么多罪名卻還沒數到你...您的主罪,能透露一下您做過的最邪惡或者最偉大的事嗎?好讓我們這些忠仆有個心理準備。”
“哦,最邪惡的事,讓我想想。”
布來克喝了口酒,歪著腦袋想了想,對眼前的宮務大臣勾了勾手指,后者帶著敬畏的尊重上前,就聽到布來克在他耳邊說:
“我殺死了兩名物質世界的泰坦,并且把其中一名的靈魂送入暗影國度,還指使她一腳踹死了你們的永恒仲裁者,讓暗影國度的天命動蕩,讓六大原力徹底失衡,算不算?”
“噗通”
見識過大風大浪的宮務大臣再也堅持不住,雙膝一軟便跪倒在地,他確實見識頗多,但這樣的罪孽簡直聞所未聞。
光是這一條主罪估計就需要上千個泥仆同時凋刻數個小時才能將它完整寫出,而擁有這樣罪孽的可怕靈魂,又有哪個宣罪者敢執行他的贖罪?
如果眼前這個可怕的靈魂真想要贖罪,估計...估計得德納修斯大帝親自動手了。
“時間緊迫,我親愛的宮務大臣。”
邪神大人伸手拍了拍顫抖的溫西爾的肩膀,輕聲說:
“是你一定要按規矩辦事要求我交出罪碑的。
這事是你挑起來的,所以你得負責收尾,對不對?這可是‘上流社會’的規矩,是一名溫西爾高階貴族面對一名泥腿子海盜時應有的體面。
不要給你光輝又偉大的姓氏丟人呢。
去吧。”
宮務大臣眼前發黑。
他知道自己完了。
雖然可以據理力爭自己是照章辦事,但哪怕用屁股想想都知道,在客人面前丟了面子的德納修斯大帝肯定不會聽他狡辯。
他的勃勃野心和遠大前程肯定完蛋了。
以后被發配到墮罪堡看大門甚至被流放到灰盡荒野和那些瘋子野人為伍徹底爛入泥中也不是不可能。
但事情還是要做。
眼前這個惡棍說的沒錯。
這是一名溫西爾貴族應有的最后體面和尊嚴,他不能給自己的姓氏丟人。
想到這里,宮務大臣咬了咬牙,起身勉強做了個還算得體的貴族禮儀,轉身踏入鮮血涌動的罪孽之門去召集更多泥仆和宣罪者祭司們前來完成這個空前絕后的巨大罪碑。
目送著他離開,邪神大人微微點頭。
這些溫西爾雖然邪惡陰險,虛偽放蕩又喜歡耍小聰明,將陰謀詭計視作日常娛樂,一個個努力鞭策自己成為最優秀的壞種。
但他們也不是沒有優點的。
溫西爾們對于契約、體面和規矩的看重讓他們成為了暗影國度最受歡迎的契約見證者,如果不考慮畫風的話,這些心能吸血鬼應該都屬于“守序邪惡”的陣營,并非不能合作,只要拿捏住了他們的特點和性格缺陷,狡猾奸詐的心能吸血鬼就能成為最讓人放心的混球手下。
大帝真的很會調教下屬,這一點連布來克都不得不佩服。
十分鐘之后,穿著女士獵裝和貴婦長裙的罪孽收割者之庭的兩位領主在宮務大臣的邀請下踏足布來克所在之地。
她們是大帝分封的雷文德斯七大領主中的兩位,各自擁有雷文德斯七分之一的掌控權,是大帝麾下真正管理這片鮮血之地的杰出領袖。
執掌“貪婪勛章”,最擅長分辨并記錄罪惡的照管者向布來克俯身致敬,而執掌“驕傲勛章”,負責剝離罪魂傲慢之罪的指控者則大大方方的向邪神大人做了個淑女的禮節。
她們的到來象征著德納修斯大帝已經接受了布來克的“善意”,要按照雷文德斯的傳統規矩來迎接自己的客人。
而隨兩位罪孽領主一起到來的還有浩浩蕩蕩的三千名泥仆與幾十名巨仆,以及數量相當的小石精和好幾隊頑石軍團勇士。
它們要在接下來的數個小時里,為布來克完成屬于他的罪碑的凋刻。
至于材料 就是海盜腳下的這座浮島。
好消息是,這座浮島足夠大。
它足夠作為寂靜者大人的罪碑主體。
壞消息是,這座浮島太大了。
以它為主體制作出的罪碑不可能以任何傳統方式收納,只能由邪神大人親自操縱著送入雷文德斯,并安置在某個地方成為一座“景觀”。
“我當初就說了。”
看著眼前上千名溫西爾和他們的泥仆們一起在爛泥中勞作的辛勤樣子,屑海盜端著酒杯,非常凡爾賽的撥了撥頭發,語氣溫和的感慨道:
“我的罪碑制作出來最少也有海加爾山那么大,嗯,事實證明我太過樂觀,我的罪孽還不夠多,也還不足覆蓋整個海加爾圣山。
但沒關系,我的人生還很長。
我的罪碑會繼續成長,最終有一天,它會記錄下我所有的罪孽成為一顆漂浮在死亡國度的浮島大陸 唔,我的財務官又要忙碌起來記錄下我新拿到的不動產了。
我該給建立在自己罪碑上的罪孽國度起個什么名字呢?
真是愁人的事啊。”
納斯利亞堡,德納修斯大帝正站在自己華美的鮮血宮廷的尖塔之上,這位充滿威嚴的永恒者眺望著自己國度之外若隱若現的間域。
她在等待自己的客人到來。
雷文德斯黃昏下的風景非常華美。
遠處的暗灣鎮與墮傲莊的山地起伏讓它們和納斯利亞堡的城區連接在一起,就像是一條橫跨整個雷文德斯的宮殿群。
從高處看去的風景有些類似東部大陸的吉爾尼斯城,兩者的畫風有些相似,但雷文德斯明顯更陰沉更華麗一些。
那些極有藝術氣息的高塔、宮殿和花園與天空中帶著血色的黃昏光芒交映成輝,讓一切像極了一副寫實派的奢華油畫。
這風景代表著暗影國度最優秀的藝術設計,而這一切都出自德納修斯大帝之手。
不得不說,這位永恒者的審美觀真的高超,是一位多才多藝,面面俱到的陰謀家呢。
夜晚的涼風吹起大帝白色的長發,讓她類似于精靈的尖銳耳朵也在發絲飛舞中若隱若現,那暗紅色的眼睛里閃耀著深邃的光,也不知道她在思索著什么。
嗜血的靈體佩劍懸浮在大帝手邊,那珍珠劍柄和修長劍身在黃昏中熠熠生輝。
“你的丈夫真的是一個會給人添麻煩的家伙。”
大帝突然開口說了句。
像是抱怨,又像是熟人之間的玩笑。
“是啊,他總是會用這種旁人想不到的方式意外登場,在詼諧之余又彰顯出自己的誠意,總是能讓人心中感受到并不哀悼的溫暖。”
一個冷澹的聲音在大帝身后響起,穿著黑紅色溫西爾貴族長裙的瑪維·影之歌夫人撐著一把漂亮的血色洋傘慢步走來。
在她身后跟著兩只穿著精致衣服的小石精,為女主人端著茶杯和茶具,還有幾名氣息陰沉的石裔刺客衛兵,護衛著新任的統御收割者,即統御勛章的持有者,雷文德斯罪孽之王寶座第一順位繼承人罪孽公主殿下的安全。
瑪維似乎已經完全融入了這片鮮血之地。
她的穿搭風格已成真正的溫西爾貴族,在長裙胸口的一抹雪白中懸掛著閃耀血色流光的勛章作為墜飾。
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變成了溫西爾們特有的血童。
這代表著瑪維正在向一名真正的溫西爾貴婦人轉變,但她并不喜歡溫西爾們消瘦又陰沉的長相,所以那張臉依然維持著精靈的面容。
“我的朋友布來克,就是用這種方式贏得你的青睞的嗎?瑪維夫人。”
大帝伸手撫摸著手邊靈魂利刃的珍珠劍柄,她摩挲著下巴,語氣溫和的說:
“這大概就是凡人口中的‘愛情’?
我的國度里接收過無數個以愛為名行瘋狂之事的靈魂,它們是所有靈魂里最堅韌最執拗的那種,往往不愿意懺悔也不愿意遺忘那美好的感情。
但您卻并不介意成為我們的一員,瑪維夫人,我很好奇,與布來克的愛在您冷澹的心中到底有多少重量?”
這個帶著微微惡意的問題沒有引起瑪維的表情變化,她撐著血色洋傘,眺望著眼前推開迷霧進入雷文德斯空域的巨大黑色浮島。
她看到了那浮島邊緣矗立的人影。
她感受到了那熾烈又溫柔的目光,雖然眼前的場面和她無數次夢見的相會既然不同,但這也并不算什么。
瑪維夫人伸手撥了撥自己的白色長發,她語氣輕盈的說:
“那份愛情沒有重量,它也不占我心靈的一絲一毫,輕若鴻毛卻又重若泰山,就如您所見,我敬愛的德納修斯大帝,您所眼見的這具軀殼與這個遠行的靈魂,皆是由那份愛情鑄造。
我是個本該消亡的人。
是他對我的感情化作枷鎖將我從灰飛煙滅的地獄中拉回人間,那個男人是如此的珍愛我,讓我也如飛蛾撲火一般愿意為他奉上一切。
唔,我應該無禮的告退了,陛下。
下次有時間再和您討論愛情的真諦,請允許我暫時離開。
如您所見,我的丈夫跨越過生死的天嶄,穿越過時間的瀚海,撕裂秩序的鴻溝前來與我相會。
今晚的我對任何人,對任何存在都沒有責任。
今晚與此后的我只屬于他...”
說完,瑪維抬起腳御空而行。
在血色洋傘的飛轉中如蝴蝶一樣飛向天空,如最單純的姑娘一樣發出輕盈的笑聲,向那個對她張開雙臂的男人撲了過去。
這一瞬,萬物都沒有了意義。
這一瞬,萬物都被賦予了意義。
在他們于雷文德斯的黃昏中相擁相吻的時候,就連心若鐵石的大帝的眼中也多出了一絲光彩。
她撫摸著異常溫順異常沉默的靈魂利刃蕾茉尼亞,如感慨又如好奇一般說:
“愛情嗎?”
“真是讓人著迷的罪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