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旭川,濱中町。
學園祭將近結束的那個夜晚,遮蔽天空多日的云層終于散去,月亮鮮明地浮現在空中。
二宮詩織在家中的庭院上遙望著那鮮明的月亮。
她很想立刻給誰打電話,告訴那個人:“請從窗口伸出頭,抬臉看看天空。怎樣?月色是不是很美,從我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月亮哦你那邊呢?”
最后還是沒有打出去。
黑暗中,少女微微笑起來。
她放下手機,自言自語地說著我要去喂鸚鵡。
鸚鵡不是剛剛喂過嗎?
是嗎?
她說,我最近老是在想著鸚鵡。
脫掉衣服,身體滑溜溜的,氣味非常美妙。
銀霜似的月光在她身上投下奇妙的光線,屋外呼嘯的秋風聲音繼續不斷。
鉆進被窩里睡覺,窗口外面雞舍里的鸚鵡在叫著“傻蛋”。
月色真美。
隔天,六點半,天色微亮。
“詩織,醒了沒?”
“爸爸做好早飯了,放在廚房的鍋里熱著,等會記得吃。”
這把聲音就像光線般,強烈鮮明地通過緊閉的房門縫隙,傳進黑暗的房間里。
“好的啦”
迷迷糊糊地應了聲,二宮詩織把被子拉過頭頂,又睡了十多分鐘,才揉著眼睛起床。
“啊”
打呵欠的時候,呼出的熱氣化作白霧飄散,徐徐失去輪廓,如無風的寒冬清晨的水蒸氣變淡擴散開來,繼而消失。
從二樓下來,二宮詩織走進廚房,搬了張小板凳坐在門口吃早餐。天空干凈透亮,如粉塵般悄然落下的陽光,覆蓋上庭院對出的那片雜樹林上。
很好!
二宮詩織拿出手機,拍了張自拍。
“不錯,不錯,眉目精致,雙眼清澈如水,讓人忍不住強吻的嘴唇,詩織醬果然是個不可多得的美少女。”
反反復復放大縮小檢查了好幾遍之后,她把照片發給多崎司,又對著天空拍了一張發過去,并且補充了一段文字信息。
天氣清朗,世界和平。
這一切都要歸功于可愛的詩織醬!
消息未讀。
也對,他是學園祭執行委員會的委員來著,今天應該有很多工作要做,不像現在的自己那么閑......
嗦了一口拉面。
二宮詩織抹掉嘴唇上的油漬,靠著門看向葉子枯黃的雜樹林。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總坐在同一個位置,以同樣的姿勢,想同樣的事望著同樣雜樹林。
想著過去、現在、未來......
東京現在的氣溫應該還沒變冷吧?
一想到這個,二宮詩織腦海里又浮現出多崎司的臉龐。
喜歡東京的光照、風的氣息、電車的擁擠;喜歡這些,喜歡得不得了,還有和你喝的啤酒……
早飯吃過后,去雞舍給雞喂食,順便清洗一下,然后到水塘邊喂鴨子。
說起來水塘再過大半個月就差不多要結冰了,到那時還得給鴨子搭過冬用的棚子。種植蔬菜和瓜果的塑料暖棚也時候開始搭了,爸爸昨天還說今天就去買材料來著......
穿上白色的水鞋,走進雞舍的小庫房,拿出餌料袋和橡膠軟管。
一大群小雞一見到她,馬上嘰嘰喳喳歡叫著,圍在她身邊討要吃的。
二宮詩織把餌料裝進雞食盤,帶著一群小雞走出雞舍。其中一只最大的公雞揚起脖子,像老大似的拿眼珠瞪著她。
綠色的鸚鵡在橫桿上站起,弄出很大聲音拍打著翅膀。
“傻蛋,回去!”它這樣罵道。
那只公雞瞬間低下頭,在圍欄里“撲撲通通“地一陣逃竄。
“哈哈”二宮詩織看向鸚鵡,樂道:“謝謝啊,這個家除了詩織以外,就屬你最聰明了。”
“神經病”鸚鵡叫了聲,然后鉆到角落里縮起肩膀,確認不會被抓住后,它又叫道:“謝謝,臭屎蛋。“
“可惡!”
二宮詩織咬著牙,臉頰鼓鼓:“下回不喂了你,讓你和爸爸一起挨餓!”
說完,她噗嗤地一笑,拿著掃帚清洗雞舍里的臟污,接著把橡膠管接在水龍關上,擰動開頭,邊沖洗邊用刷子“嚓嚓“地刷洗地板。
飛濺的水珠在秋日陽光下閃閃耀眼,鸚鵡生怕被水濺到,在雞舍里“撲撲通通“地飛上屋頂,慢條斯理地梳理著羽毛。
清洗完雞舍,去水塘邊喂鴨子。
路邊隨處可見枯萎了的菊花籬笆,上邊掛著凍結的霜柱。
深秋的村莊清晨,云霧繚繞,背陰的山巒和朝陽的山巒重疊在一起,向陽和背陽不斷地變換著光影,呈現出一派蒼涼的景象。
2021年深秋,目力所及,似乎無一不凄凄切切,無一不慘慘淡淡。就連太陽光和枯草的味道,都難以令人提起精神。
往前走著,雜木林間的小徑鋪滿黃色落葉。
二宮詩織提著飼料,耳邊除了腳踏落葉和麻雀的叫聲外別無任何聲響。等差不多臨近水塘時,鴨子在水面撲騰的聲音才加了進來。
“你到底苦惱什么呢?”
“沒什么大不了的。”
自問自答了一句,她豎起大衣領,圍巾一圈圈纏在脖子上,一口口吐著白氣。
提著飼料捅在在林間小道走動,邊走邊不停地想鴨子們。
一想到馬上就可以看到可愛的鴨鴨了,心里便能充滿溫馨的幸福。說起來,家里好像蠻久沒有殺鴨子來吃了,下午讓爸爸殺一只,做成湯晚上帶給媽媽嘗一下。
水塘就在樹林里,面積差不多有個籃球場大。
二宮詩織剛來到水邊,水里游著的三十來只鴨子便拍打著翅膀撲過來。鴨鴨的小腳腳很可愛,顏色是小學生膠靴那樣的橙黃色,扁扁的,走起路來踉踉蹌蹌,有時還會一屁股摔坐到地上。
把飼料捅放下,鴨子們“撲棱撲棱”地似飛似跑地圍過來搶食。二宮詩織笑著喊道:“吃飽點,今晚有個倒霉蛋要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啦,所以大家都要開開心心的哦”
聲音久久地回蕩在雜樹林上空,之后被吸進去似的消失在沒有一絲云絮的天空下。
通過吶喊發泄一通后,心情好得不得了。
二宮詩織靠著一顆樹干坐下,本想拿手機看看學園祭的直播,無奈這地方沒有信號,于是只好撿起腳邊的枯枝,在地上畫一些莫名其妙的圖形。
畫著畫著,把樹枝一扔,再次拿出手機拿開備忘錄編寫消息。
哈嘍,親愛的小櫻良。
回信收到了,但是70分的評價很難令人高興!
詩織醬暫時把你在心中的重要程度將一個檔次,等什么時候你給滿分了再升回來。
嗯,以下是這封信的正文。
問題是,這封信真的還能寄到你那里么?
說實話,我已經沒了信心。不是我不會寫,只是已經再也不能寫得相當快,一氣呵成,就那樣樣”吭吭嗤嗤”地給你寫信了。
畢竟,我現在要不要把這封信寄出去都很猶豫。
不過我還是要寫。
大不了就把收信人地址寫得馬虎一點,寄信人弟子空白。然后這封信有可能落滿灰塵堆在“地址不詳信件“的板格里,誰都不得看見。不過,寄不到就寄不到吧,我只是想寫出來而已,才不管有沒有人看到。
什么原因我是不曉得。是啊……為什么呢?
但我還是希望這封信能順利寄到你手上,上天保佑。
從這里開始是正文。
首先,我想先寫一寫鴨子們的事。
我家的水塘夠大,也夠漂亮。目前總共養了三十多只鴨子,至于鴨子們家庭成員情況我不知道。內部也許有各種各樣的矛盾,例如和這個要好和那個不要好之類。但吵架場面我還沒遇見過。
目前的水溫已經很冷了,用不了多久水塘就會結冰。到下雪的時候,我會穿上保暖褲、帽子、圍巾、長筒靴、皮大衣……就這一身獨自坐在石頭上呆呆看鴨子他們,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還不時投一點私聊喂它們。整個村子里,除了我就沒人會干這種閑事了。
不過也許你不知道,鴨子實在是非常快樂的,細看百看不厭。
特別是冬天,它們在冰面上踉踉蹌蹌地走著,有時候還會一屁股坐到冰面上,這些沒有防滑裝置的鴨鴨真的好蠢。所以對于鴨子來說,冬天應該是個很難令鴨開心的季節。我不知道鴨子們心里怎么想的,每次看到它們跌倒爬起來的時候,我似乎總能看到它們口里一邊嘟嘟囔囔發牢騷說“又結冰了真沒辦法“,一邊又很樂觀地應付到來的寒冬。
我喜歡這樣的鴨子,但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喜歡。像神明大人那般聰慧的小櫻良啊,幫詩織醬思考一下這個問題吧!!!
鴨鴨們的事先寫到這里吧。
想念東京的生活啦。
那里有為我準備的場所,有我的房間、有我的桌子、有我的教室、有我的同學、有平靜的每一天、有做不完的習題、有不時為之的校園活動,永無休止的日常真的好令人懷念。
可盡管再想,我恐怕也再不可能返回了。
呆在北海道也沒什么不好的對吧?
而且非常幸運的是,村子里的人和爸媽都沒有察覺到我和以前相比有哪里不同,因為我的外表沒有一分一毫的改變。然而我的心好像空了一塊那樣,有人、有什么從我身上撤離了。低眉垂首,無語無言。門打開,又關閉,燈光熄盡。
這種感覺是孤獨吧......
為什么人們都必須孤獨到如此地步呢?
這個世界上生息的蕓蕓眾生無不在他人身上尋求什么,結果我們卻又如此孤立無助,這是為什么?
詩織醬覺得自己現在的心情,誰都不能理解......
如果現在就長大成人就好了,那么現在想的這些東西在未來的我看起來就會顯得十分可笑,甚至連追憶都不值得去追憶。
可是沒有人能告訴詩織醬,在長大成人的這段漫長而又孤獨的時間里,究竟要怎樣度過才好。
誰都沒有告訴我......
哈哈!
是不是被我寫的東西嚇壞了?
怎么樣,我模樣小櫻良你的風格起來,很像對不,回信時麻煩評價一下,有小櫻良的幾分神韻在里面。
嗯,鴨鴨吃完飼料了,信就到這啦。
喂完鴨子,再回家的路上,二宮詩織在村子里唯一的那臺自動販賣機里買了瓶酸奶。靠著路邊的燈柱,將甘甜的液體一飲而盡。
回到家,戴上頭盔、騎上爸爸的本田小狼摩托車。
村子在半山腰的位置上,到山下的小鎮開摩托車大概需要二十分鐘時間,途中會經過一個破爛的神社,有一個老巫女和一條柴犬在那。
行駛在盤旋的山路上,下方的小鎮可以一覽無余,有大片收割完稻子后空空蕩蕩的田原,視線的余光穿過鎮子看出去,能夠看到海岸線,以及北方四島所在的區域。
早上八點半,二宮詩織來到母親暫時居住的醫院。
很小的一個醫院,隔著一條公路面對大海,庭院種著一排防風松林。原是一戶有錢人家的房子,后來這家人搬去了大城市,這棟房子捐獻出來,被改做公立醫院。
古意盎然的木結構建筑和嶄新的鋼筋混凝土三層樓混雜在一起,多少給人雜亂無章的印象。不過空氣清新,除了有海濤聲外,始終十分安靜。
風和日麗的日子,病人還可以在海邊散步。
把摩托車停好,二宮詩織來到醫院前臺,里面坐著一位中年女護士,身材嬌小,戴著一副金屬框眼鏡,長發,胸牌上寫著“佐藤”。
“佐藤阿姨,”她問道,“我媽呢?”
“呀,詩織好。”佐藤護士抬起頭,親切地一笑:“早上二宮先生回去給你做飯后,二宮太太散了一會步,現在在做檢查,你稍等一會吧,馬上就好。”
“謝謝佐藤阿姨。”二宮詩織乖巧地一笑,來到一邊的沙發上等待。
大清早的醫院,大廳里鮮有人走動,顯得冷冷清清。
不時有挾著大海氣息的風吹進來,松樹枝條發出干澀的聲響。
她一邊盯著飄浮在這靜謐的空間里閃閃發光的光粒子,一邊努力維持著充滿元氣的樂觀表情。
如今回想起來,在東京生活的那段時間,真是一段奇妙的經歷。
一切事物都以少年為中心,不停地旋轉著,他的面容數次在眼前浮現,少女也數次對著飄浮在空中的光粒子伸出手去,卻什么也碰不到。
柜臺里,佐藤護士一只手握著圓珠筆,另一只手用食指輕輕按住太陽穴,眼神不時從手中的登記表看向沙發上的少女。
真是好女孩,護士心里想到,照顧親切又樂觀,細心又堅強,人又漂亮,遇到這樣的境況真令人感到心疼......
沒過多久,戴眼鏡的佐藤護士走來,告訴少女檢查已經結束,可以進去了。
“謝謝佐藤阿姨。”二宮詩織點頭一笑。
“小馬虎......”佐藤護士輕輕拍了下她的背后和屁股。
“欸?”二宮詩織歪了歪頭,疑惑地看著她。
那不解的模樣動人至極,每眨一次眼,那眼睛里就好像有一頭調皮的小鹿從林間蹦出來,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整個世界。
“草屑”佐藤護士把從她身上拍下的草屑拿起來,好笑地問:“又是喂鴨子的時候坐在水塘邊發呆了對不?”
“唔哈哈。”
臉紅了一下,二宮詩織趕緊擺擺手:“我先去看媽媽啦,佐藤阿姨等會再來取笑我吧!”
話音還沒落下,她就已經跑上醫院二樓,來到母親住的病房。
推開門,媽媽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從敞開的窗子向外眺望海面,她的雙手放在膝頭。身旁的桌子上擺著盆栽,開著幾朵花瓣細小的黃花。
和春天相比,媽媽比記憶中縮小了一圈。
美麗的長發剪短了,臉色也越發地蒼白,雙頰瘦削,嘴角松垮地下垂。
小時候的媽媽,總是在勤快地干活,是個很堅強的女人。盡管與溫柔典雅無緣,卻也不乏對待家人的溫情;雖然性格單純,卻有著堅強的意志,而且從來沒有聽過她訴苦或抱怨。
但此刻坐在眼前的人,愈發地像是一具空殼、一間搬空了所有家具的屋子。
“媽”
二宮詩織走過去,雙手從背后抱著媽媽:“檢查的結果怎樣了,醫生有沒有胡說八道?”
“沒事的......”二宮媽媽抬頭看著女兒,嘴巴微張,露出不整齊的牙齒笑著:“十幾年都這么過來了,這一次當然也沒問題。”
說話經常很小聲,海風稍強一點就會被吹掉程度的音量。
“回床上休息吧,這里風大。”說著,二宮詩織把窗戶關小,扶著媽媽回到病床躺下。
二宮媽媽安靜地看著女兒,嘴角露出滿足的微笑:“詩織,再和媽媽說一說多崎君和你的事吧。”
“剛好,他最近出了好大風頭,我就和媽媽說一下吧。”二宮詩織像前伸出手,疊在媽媽的手背上。
臉上帶著乖巧的笑容,把背著椅子,開始講學園祭上發生的事。
“除了生孩子什么都會嗎?”
“當然啊,kiki很聰明的,什么東西一學都會。”
“送給你爸那塊表很貴,他家里很有錢?”
“倒也不是有錢,只是碰巧釣到了一條藍鰭金槍魚,所以才送得起。”
“要不你還是回東京吧,媽媽這里有你爸看著就行。”
“說什么傻話......”二宮詩織抓著她的手放到臉頰邊,輕輕貼上:“那就是一個花心大蘿卜,哪有比呆在媽媽身邊重要。”
“傻孩子。”二宮媽媽僅僅微笑回應女兒。
“媽媽要不要喝點水?”
“不用了,我瞇一會。那邊有你爸買來的水果,吃一點吧。”
“好的。”
二宮詩織目光看向床頭燈柜子,水瓶、茶杯、碟子和小時鐘就擺在上面。有一個籃子里面擺著水果,兩只蜜瓜、一些蘋果和幾條黃瓜。
“黃瓜?”她驚訝地叫道,“爸爸好笨,怎么會買黃瓜來吃。”
“咳咳......”二宮媽媽咳嗽了幾下,忽然想起來似的開口:“你之前和你爸聊天的時候,不是說過多崎君喜歡什么五月的黃瓜,于是你爸便買了點回來生吃,想體驗下玉龍旗冠軍的喜好咯。”
“那也是五月的黃瓜呀,”二宮詩織拿著黃瓜,哭笑不得地說:“現在都10月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傻。”
母女二人對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在這件事上絲毫沒有分歧。
中午的時候,二宮爸爸買了飯過來,三人圍著小桌子吃午飯。
二宮詩織提起殺鴨子的事,并非常認真地告訴爸爸,一定要弄得好吃一點。
吃過午飯,爸爸離開醫院繼續自己上午的工作,并且會在下午天黑前回家殺鴨子做好晚飯回來接替女兒的看護工作。
二宮媽媽精神狀況不好,很快便睡了過去。
二宮詩織繞著醫院的三層小樓散了半小時步。
中午的醫院明顯擁擠了不少,鼻尖充斥著彌醫院特有的味道。
消毒藥水、探病花束、發臭的棉被等氣味混為一體,籠罩整個醫院,護士踏看喀吱喀吱的鞋音在室內跑來跑去。
回到病房,二宮詩織從抽屜里拿出課本,自己自習。
風從窗戶的縫隙吹進來,掀動曬得變色的窗簾,搖曳盆栽細小的花瓣。這漫長的一天慢慢過去,在掠過松樹梢頭、接近黃昏的風聲中,她似乎聽見了放學的鈴聲。
也可能只是錯覺。
六點前,一家人吃完鴨子做的晚餐,二宮爸爸送女兒到醫院的停車場。
兩人都沒開口。
一前一后,像是陌生人那般走著。
二宮詩織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爸爸則表情嚴肅,微仰著的頭凝望天空的景觀。此時的太陽已經西斜,淡藍色的天空,緩緩地向著更深層次的藍色推移。
心里有許多疑問。
但不管問什么,恐怕都不會有回應,只要看到爸爸閉得緊緊的嘴唇便一目了然。
他似乎已經下定決心,絕不開口。
走來到停車場,本田小狼停在蒼茫暮色浸染中的松林下。
爸爸還是一言不發,始終以同一個角度看著遠處的風景。就像一個哨兵,生怕看漏了遠方山巒上忽然出現的敵情。
到了非走不可的時間,二宮詩織開口說道:“那么,我先回去了。”
“好好休息。”二宮爸爸像是松了一口氣那樣,笑了起來:“天黑了,趕緊走吧,不然會很冷的。”
那么著急催我走,肯定有問題......
“好的。”
二宮詩織點點頭,點著火,騎著摩托這離開。
目送著女兒離開,二宮爸爸臉上的笑意緩緩消失,像沉入水底般消失不見。
非常抱歉......
我能為你和你媽媽做的事,幾乎一件也沒有。
現在除了為你和媽媽祈禱,希望結果形成的過程不至于給你帶來太多痛苦,但想想很難,這是以前你沒經歷過的痛苦......
爸爸疲憊的身影重新走進醫院的時候,本田小狼去而復返。二宮詩織悄悄回到病房,打開一點點的縫隙,往里偷偷瞄過去。
里面的人說話聲音很小,只能聽出個大概。
“檢查的結果不是很樂觀。”
“醫生怎么說?”
“糖尿病到了晚期,并發癥都非常嚴重......”
“這樣說來,這條腿潰爛到這種程度,也是保不住了吧......”
“只能截肢了。”
“我不太想......”
“除了截肢沒有任何辦法了,否則感染擴散后是會死的啊。”
“如果現在截肢了,詩織她肯定不肯回東京上學,難道要她也和你一樣一輩子都困在這里嗎?”
“我......”
抓著門把手,二宮詩織看到,一行淚水從爸爸眼里流下。
日光燈從天花板上照下來,那行淚水閃爍著微弱的銀光,順著面頰緩緩滑下。他大概是用盡了所剩無幾的力量,整個人頹然地坐在病床上。
悄悄離開醫院。
來到停車場時,二宮詩織深深吸了口氣,沒有騎摩托車,而是痛苦地卯足全力狂奔。
跑出小鎮,在沿著山坡種植的梯田與田地之間奔跑。
寬廣的峽谷深處,可以望見農家稀疏錯落的燈火。
空中可見朵朵白云,但氣息并不沉重。月光的照耀下,浮云透出淡淡光芒,為靛藍色天空增添了幾許色彩。
廣闊的夜空總是令人備感震撼,就像是只從地底鉆出兔子,覺得原本已經相當渺小的自己又變得更加卑微,猶如路邊的小石子或是雜草。
“呼”
重重呼出一口白色霧氣,少女仰臥在一片麥稈上遙望天空。
染成葡萄酒一般深色的天空僅有幾顆星星在發光,像被釘子釘住一樣在同一位置上一動不動。
她閉上眼睛,豎起耳朵。
傾聽海風掠過山頭的聲音。
失之交臂、永離永別、無交流的話語、無法兌現的承諾。
睜開眼。
嘴角綻放出充滿元氣的笑容。
少女爬起來,再一次邁開腳步朝前奔跑。
盡管會在途中受阻,無法抵達任何一個地方,但她就是想盡情地奔跑。
一路跑回到家,打開廚房的燈,噸噸噸地灌了幾大口水,靜靜喘息著平復心率。
陣陣晚風,吹來幾片落葉。
枯黃的葉子從窗戶飛進,漂在桶里的水面上,被廚房昏黃的燈光照得白花花的。
沒關系。
即使燈光這么暗,詩織醬也還是會打起精神。
回到自己房間,脫了衣服,跪坐在窗前,拿出手機開始抄寫白天的信。
窗口灑進來的銀輝,把東西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宛如涂了一層淡墨似的隱隱約約印在地板上。
抄寫完成后,二宮詩織搓了搓手,活動幾下凍得僵硬的身體,接著加了幾段話。
很奇怪,我脫光了衣服孤零零跪坐在月光中,任由月光把我的身體染成好看的顏色。我的身影映在地板上,真切地黑黑地映到墻壁上。
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
總之,我哭了出來。
突如其來地雙手捂臉,放聲大哭!
是不是很吃驚?
這以前我始終瞞著你,其實我是愛哭鬼來的,一點點小事就會哭鼻子。這是我的秘密弱點。所以,無緣無故”哇”一聲哭出來本身,對我不是什么稀罕事。每當我快要哭出時,我就迫使自己止住。一下子能哭,也一下子能不哭,很厲害對不?
我想小櫻良一定能理解我的對吧?
一個十六歲女孩深更半夜,光著身體在月光中潸然淚下,你覺得這樣的場景可以打幾分?
以上是大約這半個小時發生的事,我正跪著用鉛筆給你寫信。
再見。
當然,是指這封信到這就結束了。
這封信我決定寄給你。
請對kiki保密。
我會找個時間回東京一趟,把退學手續辦了,見kiki最后一面。
最后補充一點。
很慶幸能結實小櫻良這樣的朋友,反正我同水塘里的鴨鴨們一起為你祝福,祝你充滿溫馨平和的心情。
如果想念詩織醬的話,請放心大膽地在內心呼喚我吧!
晚安。
(以下不收費,我數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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