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程官印陷入昏迷,衛燃的眼前也涌起了濃郁的白光。
當刺目的光線消失,他發現,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程兵權以及何老漢修養的那個村子里。
“衛娃子,抽把手,幫傷兵翻上驢兒車!”
沒等他看清周圍的一切,身后便傳來了何老漢響亮的吆喝。
下意識的回過頭,衛燃臉上的表情卻古怪了些。
何老漢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頭骨瘦嶙峋的毛驢,這毛驢的后面,還拽著一輛膠輪木板車。
此時,何老漢正站在板車和那間木屋的門口,朝著衛燃一邊吆喝一邊揮舞著手。
“來了”
衛燃連忙應了,快步跑了過去,跟著對方走進了那間木屋。
此時,這木屋里休養的傷員已經只剩下了瘦的幾乎脫了相,時不時咳嗽兩聲的程兵權了。
在何老漢的催促中,衛燃抱起了神色虛弱的程兵權,將其放在了鋪著草席的板車上。
等程兵權躺好,何老漢也抱出來一個帶有封泥的陶土壇子,用破麻布層層包裹好之后放進了一個竹筐里,隨后將其綁在了板車上。
“那是.”
“瘟牛崽兒,何瘟牛。”
何老漢說話間已經招呼著衛燃上車,他也坐在驢車的“駕駛位”,用手里的竹枝在驢屁股上輕輕抽了一下。
等這頭毛驢邁開步子慢悠悠的走起來,何老漢扭頭看了眼石牌要塞的方向,“回屋,該回嘍.”
“咱們這是去哪?”衛燃在片刻的沉默后問道。
“碼頭”
何老漢嘆息道,“腳軟那娃治不好了,我攬回去啰。”
聞言,衛燃扭頭看向躺在板車上看著天空發呆的程兵權,無奈的跟著嘆了口氣,舉起相機朝著他拍了張照片。
“我咳咳我不回家,我我要去打咳咳咳!打鬼子!”
程兵權有氣無力的用帶著口音的國語囈語著,中間還夾雜著無法抑制的咳嗽。
顯然,他雖然僥幸活下來了,但當初穿透胸口的那一刀,還是給他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
“活得出來再扯貳閑!”
何老漢像是在呵斥又像是在敷衍似的嘀咕了一句,同時憤懣的用力往毛驢的屁股上抽了一下。
在那頭毛驢餓阿餓阿的刺耳叫聲中,這輛膠輪板車也拉著失去兒子的何老漢,以及僥幸活下來的程官印跑向了碼頭的方向。
“你屋頭還留得有人沒得?”何老漢頭也不回的問道。
“還留得我爺老倌、娘老子,我嫂子同侄伢子。我阿哥不曉得他還活泛冇。”程兵權極力壓抑著咳嗽,斷斷續續的答道。
“跟到我梭起走嘛,等傷巴子挨得攏肉啰再扯。”
何老漢頓了頓,“到時候老子給你拉個堂客,那妹兒的老漢兒是好木匠!
你跟倒他學幾鑿子,刨得動飯噻,二天扯個棚棚生個患患就算落教嘍。”
“木木匠?”
一直在努力試圖讓自己聽懂他們的方言的衛燃不由的一愣,他的眼前卻在這個時候被濃郁的白光籠罩。
當這白光重新消退,他卻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個泥爐子邊上。
那紅泥的小爐子里燃著炭塊,其上還架著一口彌漫著藥香味的砂鍋。
扭頭看看周圍,自己還在那座兩層的草藥鋪門外的走廊下熬藥,走廊外面卻是陰雨綿綿,仿佛罩了一層紗一般朦朧。
再看看四周,只看那些植被的生長情況,以及不遠處那棵已經掛滿果子的橘子樹就知道,此時恐怕距離石牌的保衛戰已經過去了少說也有三四個月的時間。
掀開藥鍋的蓋子看了看,見里面的藥湯已經不多,衛燃取下脖子上搭著的白毛巾墊著,將這藥鍋端下來,把藥湯倒進了旁邊桌子上擺著的粗瓷碗里。
端起這碗湯藥走進草藥鋪,那位七十多歲的老先生只是看了衛燃一眼,便抬手指了指頭頂。
朝著對方點點頭,衛燃走上了二樓,只是一眼便看到了躺在窗邊搖椅上的程官印。
他活下來了,身上的傷也都已經痊愈,但或許是這陰沉的天氣,他此時正在用一條冒著水汽兒的熱毛巾熱敷著腿上曾被刺刀貫穿的傷口。
“麻煩你了”
程官印見衛燃端著藥進來,掙扎著就要站起來。
“坐著吧”
衛燃放下藥按住了對方,“還燙呢,晾一晾才能喝。”
“衛燃,我好的差不多了。”
程官印說道,“等這雨一停,我就打算離開了。”
“你離開去哪?”衛燃問道。
“去抗日,去打鬼子。”
程官印說到這里看了眼桌邊放著的那把大刀以及盒子炮和相機,“等打跑了鬼子,我再回來,去找找我弟弟兵權。”
“能找到?”衛燃問道。
“能,肯定能找到。”
程官印篤定的說道,“我們一家都約好了的,怎么可能找不到。”
“這也能約好?”衛燃故作好奇的問道。
“怎么不能?”
程官印笑了笑,“我祖父是在湘江邊撐船的,我和我弟弟兵權約好了,誰要是回去過,就在我祖父系船的那塊石頭上刻上個呈字,上口下王的那個呈。
等另一個回去了,就補上旁邊的禾字,禾苗的禾。”
“你家其他人呢?”衛燃追問道,“他們不用刻什么嗎?”
“我祖父已經過世了,我們倆出來抗戰前就過世了。”
程官印嘆息道,“我爹娘還有我老婆兒子都躲去鄉下了,現在.現在生死不知。”
“你呢?”衛燃問道,“接下來你去哪?”
“去找咱們的隊伍繼續抗日”程官印理所當然的給出了回答。
在片刻的沉默過后,程官印問道,“你知道那天我怎么活下來的嗎?”
“怎么活下來的?”衛燃在沉默了片刻后問道。
“那天墜崖之后”
程官印打了個哆嗦,“我和我的長官,也是我的同學楊齊治先是被懸崖上的一棵樹攔了一下,然后又掉進了山澗里。
楊齊治傷的太重了,掉在那棵樹上的時候,樹枝把他的肺都戳爛了,就這樣,他死之前都還在念叨著殺鬼子。”
說到這里,程官印拿起那臺泡水之后似乎已經毀了的相機,“算上他那一份兒,我也得繼續去殺鬼子。
等殺完了鬼子要是還活著,我就回來給他收尸,然后就回家。我老婆孩子,還有我兒子,我弟弟說不定都在家里等著我呢。”
“是是啊”
衛燃點點頭,轉移了話題說道,“把藥.把藥喝了吧。”
“你呢?”程官印問道,“接下來你去哪?”
“殺鬼子”衛燃說道,“肯定是殺鬼子”。
“我們一起走?”程官印端著瓷碗問道。
“你的身體沒問題了?”
“問題不大”
程官印說著,已經吸溜了一口草藥湯,然后便被苦的呲牙咧嘴。
等到將這一碗湯藥喝完,外面的綿綿細雨也有了停下來的跡象。
“該走了”
程官印說著已經站起身,拿起了那把大刀背在了身上,又將那支擦拭的格外油亮的盒子炮裝進木頭盒子掛在了身上,最后將那臺泡水的相機也掛在了脖子上。
在邁步離開窗邊之前,程官印卻又打開了盒子炮的槍盒貼肉一側額外固定的一個牛皮彈匣袋,從里面揪出了兩根只有食指大小的金條。
“這是我之前從鬼子身上繳獲的”
程官印說道,“一根拿來當診費,一根拿來當盤纏吧。”
“你的金條你自己決定”衛燃無所謂的說道,“咱們先去哪?”
“直接去第六戰區司令部吧”
程官印說道,“大部隊肯定在那里修養呢。”
“不去要塞看看嗎?”衛燃提議道。
聞言,程官印稍作遲疑,隨后搖搖頭,“抗戰要緊,早點回去,說不定還能找到我弟弟兵權呢。”
“也好”
在試圖說出一些真相卻慘遭某活爹禁言之后,衛燃也只能在嘆息中打消了暗示對方的打算。
沒有過多耽擱,衛燃跟著腿腳仍舊稍顯不便的程官印來到了一樓。
“張先生”程官印走到了藥桌的邊上。
“準備走了?”那位老先生早有預料般的問道。
“該走了”
程官印點點頭,將其中一根金條遞了過去,“張老先生,救命大恩無以為報,這根金條您收著吧。”
“你們接下來去哪?”那位張老先生問道。
“去打鬼子”程官印理所當然的給出了回答。
拿起那根金條看了看,張老先生將其還給了程官印,“留著傍身吧,我兒和我孫子都已經死在了朱家坪,我們張家已經絕后了。
這金條于我沒用,去幫我多殺兩個鬼子,就當是診費吧。”
“好”程官印點點頭,將那根金條又塞進了兜里。
“你們兄弟兩個等一下”
那老先生說著,走進了一樓的里間,沒多久便端出來一鍋濃稠的糙米粥。
“喝了這鍋粥再走”那老先生不容拒絕的說完,又轉身顫顫巍巍的走進了里間。
不多時,他便拿出了兩個粗瓷碗,三個酒盅,以及一個擦拭的格外干凈的酒壺。
“坐下”張老先生說著,已經掀開了砂鍋的蓋子。
伴隨著撲面而來的香氣,衛燃和程官印也都看到,這口砂鍋里除了滿滿一鍋濃稠的糙米粥之外,那粥里還有一只雞。
“坐好”
張老先生趕在程官印和衛燃開口之前說道,隨后拿起了鍋里的勺子,給他們二人每人都盛了一大碗糙米粥,又給他們每人分了一根雞腿和雞翅,乃至雞胸肉,以及尚未成形就被煮熟的雞蛋。
“喝吧”
張老先生說道,“吃飽了才能趕路,才有力氣殺鬼子。”
說完,他又拿起那酒壺,給三個杯子倒滿了酒。
對視一眼,衛燃和程官印端起了酒杯,和張老先生輕輕碰了碰,隨后一飲而盡。
“吃吧,吃飽了就去吧。”張老先生說著,顫顫巍巍的站起身,邁步重新走進了里間。
再次對視了一眼,衛燃和程官印拿起了筷子,默不作聲的喝著碗里濃稠的糙米粥,吃著那肥碩的雞腿、雞翅膀以及尚未成形的雞蛋,卻是越吃越難受。
幾乎就在二人填飽肚子放下了碗筷的時候,幾乎就在程官印將其中一枚金條藏進了酒壺里的時候,張老先生也再次走了出來。
這一次,他拿出了兩件蓑衣和兩頂斗笠,除此之外,還拎出了一個竹簍。
“這些也帶走”張老先生不容拒絕的說道。
“好”
程官印沒有拒絕對方,默不作聲的穿上蓑衣帶上了斗笠,又背上了那個裝有水囊和一些煮雞蛋的竹簍。
“活著回來”張老先生最后囑咐道。
“我會付診費的”
程官印答非所問的回了一句,隨后邁步走出了這間草藥鋪,一瘸一拐的走向了江邊的方向。
無聲的嘆了口氣,同樣穿戴上了蓑衣斗笠的衛燃站在僅剩的細雨中先朝著張老先生按了下快門,隨后又將鏡頭對準了程官印。
“咔嚓!”
伴隨著又一聲過于清脆的快門兒聲,衛燃眼前的一切也再一次被白光籠罩。
當白光消散,衛燃卻皺起了眉頭,他又一次回到了雪絨花克拉拉夢境中的農場——以一個前所未有的快速。
再次看了看周圍然后將注意力投向桌子上的金屬本子,此時那支羽毛筆已經寫下了新的內容。
第三幕角色身份1:攤販衛燃回歸任務1:協助程兵權完成情報傳遞角色身份2:通訊兵衛燃回歸任務2:協助程官印成功突圍 兩個身份?
衛燃看著淡黃色的紙頁上寫下的血紅色文字,隨后平靜的等待著撲面而來的白光淹沒了視野中的一切。
在這白光中,他看到了這次能用的東西。羅伯特相機包、抗日大刀、PPK手槍,僅此而已。
當白光消散,衛燃看著眼前的東西時不由的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
此時,自己正守著一間鋪子,這鋪子里最顯眼的,便是墻上寫著的紅色油漆字:售價每個十元,概不賒賬。
再看其余的布置,這鋪子并不算大,靠近門的位置是一個青磚壘砌的吊爐,打開的吊爐平底鍋上還蹲著一把搪瓷的水壺,吊爐旁邊則是一張靠墻的案板。
此時,這案板上還能看到一個裝滿了熟芝麻的大海碗,外加一個裝有炒咸菜的大海碗。
在吊爐的另一邊,一張油膩膩的八仙桌上擺著兩個藤編的笸籮,那里面還有十來個已經烙好的燒餅。
這間燒餅鋪的另一邊,則擺著一張竹制的躺椅,躺椅邊的一把長條凳子上,還擺著一個瓷壺和一個大茶碗。
最后再看看自己,粗布的白汗衫黑褲子,腳上一雙黑布鞋,腰間一件帆布帶兜的圍裙,脖子上還搭著一條白毛巾。
穿過鋪子最里側的那道門,后面是一間并不算大,甚至說小的可憐的臥室。
這臥室里僅僅只有一張鋪著涼席的木頭床,以及一扇虛掩的后門。
打開后門,除了門外靠墻位置的壓水井,卻是一條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的巷子。
看了看遠處的建筑,他已經認出來,這里九成九是重慶。
在這地方,燒餅賣的出去嘛?衛燃不由的暗自琢磨著。
“臭豆腐——!咳咳!咳咳咳!正宗長沙.咳咳!臭豆腐——!”
恰在此時,外面傳來了一聲夾雜著咳嗽的吆喝。
是程兵權!衛燃立刻聽出了對方的聲音!
快步返回前邊的店面,他也立刻看到了從外面走過的程兵權。
此時的程兵權手里拄著一根木頭棍子,肩頭挑著個擔子。
那擔子的一頭,是個帶有蓋子的木頭桶,另一頭則是個似乎用鐵皮桶改造的小爐子。
“臭咳咳咳!臭豆腐——!”
程兵權重新吆喝了一聲,隨后慢悠悠的走到了衛燃經營的燒餅鋪門口。
“來三個燒餅,老樣子不加咸菜算20元怎么樣?”程兵權說道。
“可以”
衛燃痛快的點點頭,用竹夾子夾起三個燒餅放在吊爐里,又拎起那個搪瓷壺放在案板上,一邊壓下壓桿移動吊爐一邊問道,“生意怎么樣?”
“差的很”
已經能說一口流利“國語”的程兵權用洪亮的嗓門抱怨道,“飯都要吃不起了,你這生意怎么樣?”。
“不怎么樣”衛燃回應道,“倒是不擔心餓肚子。”
“老板打個商量,一份臭豆腐換三個燒餅怎么樣?”程兵權說道,“咱們相互開個張。”
“那就開個張”衛燃痛快的同意了對方的交易請求。
聞言,程兵權連忙在一連串的咳嗽中表示了感謝,就在這燒餅鋪的邊上打開了鐵皮桶小爐子的火門兒,隨后又從木桶里拿出個一口小鍋架在上面,接著從木桶里撿了幾塊黑乎乎的臭豆腐一一放進了鍋里。
他忙著炸臭豆腐,衛燃也將簡單加熱過的那三個最多只有掌心大小的燒餅取出來,用刀橫向片開之后,慷慨的往里面各自夾滿了沒什么油水兒的炒咸菜。
幾乎前后腳,程兵權也將用竹碗盛著的臭豆腐遞了過來。
在接過臭豆腐的同時,衛燃也立刻注意到,那竹碗的下面似乎有個紙條。
“進來歇歇,喝口茶吧。”衛燃不動聲色的招呼道。
“不歇息了,這天氣這么熱,不盡快賣出去,豆腐都要壞了。”
程兵權高聲說完,伸手接過用草紙包著的燒餅,壓低了聲音說道,“交給何老漢”。
說完,他又高聲說道,“我再去碼頭轉轉,竹碗留在你這兒,晚上過來取。”
“慢走”
衛燃招呼了一聲,將手里裝有臭豆腐的竹碗,連同竹碗下面的紙條放在了案板上。
“咳咳!”
程兵權在一連串的咳嗽之后,含糊不清的罵了一聲“背時倒灶嘞受苦的命”,將其中兩個燒餅放在木桶的蓋子上,重新挑起了擔子,一邊吃著手里拿著的燒餅,一邊走向了不遠處的碼頭。
沒有急著去看那碗臭豆腐下面壓著的紙條,衛燃重新往吊爐里放了兩個燒餅,又站在門外看了看左右,隨后才將那張紙條從竹碗下面取了出來。
然而,隨著這張折迭成了香煙粗細的紙條打開,上面卻并沒有任何的字跡。
見狀,衛燃笑了笑,將其重新迭好之后隨意的埋進了裝有芝麻的大海碗里,隨后取出剛剛丟進吊爐里的燒餅,將其趁熱切開,隨后將吸滿了湯汁的臭豆腐夾進去,一手端著竹碗,一手拿著燒餅湊到嘴邊狠狠咬了一大口。
頓時,外焦里嫩的燒餅和吸滿了湯汁的臭豆腐讓他舒服的瞇起了眼睛,然后便是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他真的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