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千城坐在茶水間的小桌前，拿著枸杞綠茶安靜地啄飲著，人卻緊張得渾身酸麻，頭皮發炸，猶如一位在等待模考結果的高三學生。
枯骨鎮除了結尾壞結局過于凄慘必須找到改變的路徑之外，還有很多缺陷。難度無法調整，教程完全沒有，時間線因為和真實世界成比例，必須整體調節，所以游戲的節奏幾乎無法改變，這也是最要命的。
玩家可不是都有一副探險家的情懷。你占用了人家睡覺時間，還不讓人好好爽一把，還把人給虐足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不被沖爛才怪。
“必須和小靈一起研究如何在初入枯骨鎮的時候，與NPC們打好關系，設計一些技巧和捷徑讓玩家迅速找到提升自身實力的方法。比如如何刷燕程好感度，如何讓老若望盡快收徒，如何快速發掘艾莉潛能。玩家無法一鍵升級技能，所有的主動和被動技能都需要反復練習……”
楚千城想得出神，不知不覺間連枸杞帶茶葉都嚼碎了。
“老楚……”
楚千城嚇了一跳，把嘴里嚼爛的茶葉咽下去抬起頭，發現早上請假出門的福馨回來了。
“小福，家里的事辦完了？”楚千城看了一眼茶杯，奇怪茶葉去哪兒了。
“辦完了，我……我給你再拿杯茶吧，多放枸杞。”福馨臉色蒼白，但還是勉強微笑。
“多謝。”楚千城點點頭。
福馨為他沏了滿滿一杯茶，放了一大把枸杞，推到他面前，隨即坐到他對面的座上。
“老楚……”
“怎么沒給你自己拿一杯？”
“我沒事。老楚，你覺得這次游戲大崩潰還有救嗎？”福馨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楚千城。
“你家也是行內人？”楚千城關切地問。
“嗯……”
“其實我覺得這是好事。”楚千城沉思著。
“啊？”
“雅達利大崩潰的發生，是因為資本的逐利天性。當年著名的雅達利訴訟動視案敗訴，告示世界：無論什么人，都可以制作和發售游戲。大量熱錢涌進游戲行業，投機商粗制濫造海量游戲，業內沒有評定游戲優劣的行業準則，致使游戲玩家對整個行業產生絕望，崩潰隨之發生。”
“但是在崩潰之后，老任三年后救世，建立了優秀的內部審核制度——權利金機制，直接改變了游戲規則，提高了游戲的良品率，讓游戲業進入高速發展的四十年。”
楚千城娓娓道來。
“我知道雅達利大崩潰，但是……”福馨仔細思考著楚千城的話，沒發現有什么好事啊？
“你想想，如何沒有大崩潰，游戲業會用多久時間才會建立權利金機制和優秀的評定系統？資本永遠朝著最無序的方向發展。沒有大崩潰的應激機制，洗清行業內的熱錢，讓真正的實業家好好工作，優秀的行業制度根本無法誕生出來。熱錢越多，行業發展反而會越爛，直到觸底反彈。”
楚千城笑著喝了一口茶，談雅達利大崩潰，真的解壓。
“你的意思是大崩潰之后，行業的發展會變得有序起來，這對游戲行業是好事？”福馨恍然。
“是。規則的制定決定行業的上限，能夠制定行業規則的契機是無比珍貴的。游戲從業者當然希望能在游戲的盛世中展露鋒芒，這對所有真正熱愛游戲的人，都是一件好事。”
光芒在楚千城的眼中閃耀，仿佛他看到了光輝的未來。
“但是……對于那些游戲公司來說，大崩潰可把他們整慘了呢。”福馨嘟著嘴低下頭。
“不用為公司擔心。”楚千城連忙溫聲說，“咱們肯定能挺過去。”
“老楚……你覺得鯨鯤集團能挺過去嗎？”福馨膽怯地問。
“啊？”
“對不起，對不起，鯨鯤集團并購了你的工作室，你該巴不得它垮臺才對。”福馨雙手合十，紅著臉說。
“我和鯨鯤沒有私仇的。”楚千城笑了，“實際上我對鯨鯤集團印象一直很好。我之所以發展到現在的樣子，鯨鯤網課平臺給了我很多幫助。我上了不知多少他們提供的免費課，雖然后來都補票了，但是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鯨鯤網課給了最好的支援。我給你的網課都學過了吧？都是很好的課程，價格公道。”
“是啊，教育是我……我是說，教育是鯨鯤的初心。”福馨的眼睛亮了。
“但是鯨鯤游戲就不一樣了。它從創立一開始，就只是鯨鯤教育平臺的輸血包。鯨鯤網課想要壓制同行的競爭，維持壟斷，就需要靠游戲吸血來支援網課平臺的低價位。但是，鯨鯤游戲的運作，是純粹的資本運作，他做的產品不是游戲，而是互聯網社交。這樣的事，我相信鯨鯤的老總也是不想做的。”
“是啊，他肯定是……不想的。”福馨幽幽地嘆氣。
“被資本裹挾了吧。每個創業者都會在企業家和資本家之間反復橫跳，今天為熱愛的行業憂慮，明天腦子里全是錢錢錢。”楚千城笑著摸著下巴。
“對對對，都這樣。”福馨也笑了。
楚千城忽然問：“你知道蝗災里的蝗蟲嗎？”
“它們怎么了？”福馨忙問。
“獨居蝗蟲本來只是綠色，黃色，或者黃綠色的。”楚千城掏出手機，翻看著網絡，“但是一旦大群大群的蝗蟲聚集在一起，它們在有限的空間內互相摩擦接觸，繃緊的身體互相蹬踢、碰撞。這種刺激混合費洛蒙，觸發了它們代謝及行為的改變，導致蝗蟲從靜態單獨階段轉變為合群階段，最后它們變成這個樣子。”
楚千城舉起手機，給福馨看了一副照片：那是一只淡棕色的沙漠蝗蟲，身體肥碩，口牙尖利，目光獰厲。
“它們互相影響，變成了貪食昆蟲，吃掉的植被幾倍于族群生存所需，永遠處于饑餓和爭食狀態。”
楚千城收起手機。
“是不是有點像資本世界里的投機商們？”楚千城微微一笑。
“蟲、蟲、蟲化！？”福馨嚇得站起身。
“別緊張，這只是我的一種沒有根據的推想。”楚千城笑著安撫她。
福馨雙手抓住她自己的頭發，用胳膊肘撐著桌面。這一刻，她的腦海里出現了父親默默佇立在落地窗前的身影。
他回過頭來看她，咧嘴一笑，露出兩顆碩大的蟲牙。
福馨渾身一哆嗦。
“再熱誠的創業者在資本成堆的地方，也很難保持初心。”
楚千城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水，長長吐出一口氣。
“鯤鵬游戲在大崩潰后，擠出資本，鯨鯤老總或許能找回原初的狀態，讓一個仍然在業內堅持的實業家執掌大局，重振游戲部門，這樣說不定還能為鯨鯤集團找到另一個長期的盈利增長點呢。”
楚千城說完，舉起茶杯，與福馨相視而笑。
“那樣就太好了。”福馨雙手合十。
“怎么，你喜歡哪款鯨鯤游戲？”楚千城好奇地問，“這么關心鯨鯤集團呢？”
“我……我以前玩過一些鯨鯤的手游，但是最后全都棄了，氛圍越來越浮躁，我受不了。”福馨確實試圖支持一下父親，但是“兒臣做不到啊”。
“人類是群居性動物，天生就容易受到種群的影響。比如最常見的攀比情緒，一旦被引導，就會瞬間放大。這就是我不想碰網絡游戲的原因。運營商們本來應該盡量稀釋人群中攀比情緒的激化，保護游戲初始設定的內部環境。但是，為了盈利，他們不但不去稀釋這種破壞游戲體驗的情緒，反而用盡一切手段去挑撥，激化，這背離了游戲的初衷。”
楚千城沉思了片刻，忽然笑了。
“怎么？”福馨好奇地問。
“沒什么，我覺得網絡游戲倒是很好的社會學樣本，可以在里面看盡人生百態。但是，同質化過于嚴重，同一堂課上一百遍，再好的學生也會膩。”
“就是說啊，單機游戲就沒這個問題呢。”福馨熱烈贊同。
“原來的單機游戲里，運營商無法改變游戲內置的規則，一個游戲就算再簡陋，也是一個自洽的小世界，游戲的法則只有玩家想要，才能改變。但是現在嘛，單機游戲也必須聯網玩，這就給了運營商從外部改變單機世界的可能****內購功能在單機上的出現，就是最后一片凈土的喪失。”
楚千城想到自己的靈魂守護者，不禁一陣心痛。
福馨沉默了下來。楚千城所說的，應該就是游戲大崩潰發生的深層次原因。這些結論還并沒有人在互聯網上發表過，人們的情緒都還在震蕩、惶恐、絕望、驚奇或者幸災樂禍之中。
玩家群體也許并沒有意識到凈土喪失是他們憤怒的原因。但是，他們本能地感到了作為玩家的天賦權利被一再剝奪的狂怒。
難怪玩家們把楚千城當成拒絕游戲運動的精神領袖。他腦子里就裝著行動綱領……福馨斜眼看著楚千城。
“那大崩潰之后，誰能夠站出來制定新的游戲規則呢？”福馨忍不住問。
“當然是像老任一樣，能在逆境中推出新的游戲載體的實業巨頭啦。”楚千城神秘地一笑。這才是他一直非常振奮的原因。因為他無比看好奇物之屋集團在未來的發展。它是唯一一個有資格站出來制定新規則的行業巨頭。
但是福馨卻完全沒理解楚千城的暗示。在她心底，奇物之屋集團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個共同意識而已。共同意識能制定什么規則啊？難道還要去請李湯米救世？他懂什么游戲？只會玩比基尼沙灘排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