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先生提議,湯皖口述,錢玄記錄,把這首歌給記錄下來,另外由錢玄回家整理這次的龍泉寺一行,其余人補充。
民國文風昌盛,尤其是能參加文人雅士的聚會更是引以為榮,像今天這種高規格聚會一般來說,是要有專門的人來記錄聚會時發生的一切。
院子里的人所不知道的是,院子門外有兩個小兵正背靠在院墻上,嘴里正在低聲抽泣,喃喃道“一條大河波浪寬......”
極細小的抽泣聲還是被湯皖發現了,打開門來,原來是門口看守門衛。
兩人斜背著長槍,低著頭,歪靠在院墻上,長著青春疙瘩的嘴角微微抿起,在嗚嗚的小聲抽泣著!
已經洗的發白的破老式軍裝,領子口被黑色針線粗糙縫補過,小腿纏著一層薄薄的白色繃帶,腳上穿著一雙破軍鞋,腳后跟露在外面,胸口的地方因常年背槍,勒出了一條斜向上的黑色印記!
仔細看袖口的地方,濕漉漉的一大片,倆人看見有人出來,知道偷聽被發現了,其中一個立馬急切解釋道:
“剛才俺們倆就聽唱歌了,其他啥也不知道,俺們馬上就走!”
說完拉著同伴就要跑,破軍鞋在石板路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
湯皖鄒了鄒眉頭,也不打算說什么,剛準備關院子,就又聽到急促的啪嗒啪嗒腳步聲。
只見剛剛那兩個小兵腳步飛快,又沖到湯皖面前,呼吸急促,臉色緊張,怯怯的道:
“能教教俺們唱那首歌么?”
見湯皖沒能聽明白,于是一邊手連比帶畫,一邊大著膽子用唱道:
“就是一條大河波寬......”
擠了擠眉頭的湯皖,稍顯疑惑,便問道:
“為啥?”
小兵右手垂下,手指緊緊的抓著褲腿,結結巴巴道:
“沒啥別的,就是俺們倆一聽到這歌,就.......就想起了俺們老家,所有就......”
院門口的異常行為引起了院里的注意,待問清楚緣由后,太炎先生讓這倆小兵進院子說話!
兩個小兵并著肩,亦步亦趨地跟在湯皖后面,一抬頭,就被桌上的一大盤羊肉吸引了目光。
就那么背著槍,直晃晃的站著,視線牢牢鎖定在羊肉上,不曾挪動半分,喉結上下擺動,吞吐著口水。
或許是意識到大家都在看著,布滿疙瘩的臉龐開始變紅,低著頭,手指扣著褲腿,顯得局促不安。
湯皖見此,上前拍了拍胳膊,然后轉身去桌上拿了兩串熱乎的羊肉,遞給了他們倆!
兩小兵猶豫瞬間便做出了選擇,從背后卸下槍,整齊的靠在遠處院墻上,雙手在衣服上磨蹭了幾下,迫不及待的接下羊肉,兩三下就干完一串!
湯皖只好又去抓了一把,一人分幾串,倆人狼吞虎咽,沒幾大口,幾串羊肉又被徹底消失殆盡!
院里眾人皆啞然失笑,都笑咪咪的定眼看著兩個小兵吃羊肉串,眼看著小兵手里的又沒了,太炎先生趕緊揮手示意把整盤都端過去!
趁著倆人忘我吃羊肉的功夫,湯皖揮手招來侍者,要來了兩大碗涼白開水,放到兩人面前!
一整盤羊肉串一小會就被這倆小兵吃完,然后又幾大口喝完一碗水,打了個飽嗝,才算完事。
湯皖搬來兩張椅子,示意倆人坐著,沒想到倆人說什么也不肯,直到沒辦法了,才眼神上下閃躲道:
“俺們屁股臟,不敢弄臟椅子嘞!”
湯皖把手往倆人肩膀上一拍,學著口音,笑道:
“只管坐著,弄臟了不要賠錢嘞。”
倆小兵還是不肯,直挺挺立著,就是不坐,湯皖隨即佯裝生氣說道:
“你倆要是還站著,就把剛才的羊肉吐出來,不吐就賠錢!”
咋還能把吃進肚子的吐出來呢?何況倆小兵這輩子也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肉,過年也吃不上。
一聽說要吐出來,立馬慌了神,那還管得了其他,一屁股牢牢坐在椅子上。
看到倆小兵這樣,眾人都哭笑不得,好意有時候未必比羊肉來的恰如其分!
太炎先生問道:
“你們叫什么名字?”
左邊的小兵認真答道:
“俺叫王大牛,他叫王四斤。”
湯皖看到當王四斤名字被叫起的時候,下意識的頭往下壓了壓帽檐,這才注意到他額頭上有一道疤痕一直延伸到眉角,被帽檐遮擋了大部!
太炎先生又問道:
“今年多大了?”
王大牛道:
“俺18,他17。”
這歲數本應該正是發育長個的時候,但王大牛和王四斤倆人,身子單薄,顴骨突出,個子也不高,顯然是長時間營養不良所致。
“老家哪里的?”
王大牛道:
“頭兒說俺們老家在徽州,俺們又不知道徽州在哪?”
湯皖一聽口音疑似阜陽一帶,立馬問道:
“可是徽州北方,阜陽?”
倆人皆搖頭,不知道阜陽在哪。
湯皖又問道:
“可記得你們村,鎮,縣叫什么?”
沒想到倆人異口同聲道:
“王家壩!”
“你們老家門前是不是有一條大河經過?”湯皖又問道。
說起門前大河,倆人抬了抬頭,眸子里明亮多了,話多了起來,激動道:
“對!對!俺們村前就有一條大河,可寬可長了。”
一篇看過王家壩泄洪報道突然在湯皖腦海里顯現,大得是沒錯了,這倆人還是自己老鄉呢!
于是親切的對倆人說道:
“你們老家門前的那條大河應該叫淮河,你們老家應該在徽州阜陽市阜南縣王家壩。”
倆人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互相看了看,很是迷惑,咋王家壩前頭還加了這么多字呢?
錢玄笑著道:
“皖之兄,這倆人說起來,還是你老鄉!”
俗話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句話倆人可都聽懂了,看向湯皖道眼神立馬不一樣了,連帶著熱乎勁都足了。
湯皖也不否認,搬張凳子坐到倆人面前,問道:
“什么時候開始出來的?”
有了老鄉這一層關系,倆人說話輕松了許多,王大牛道:
“俺們倆出來有5年了!”
湯皖心里一算,大牛13歲,四斤12歲就出門闖社會了,不由得一陣唏噓。
又趕緊問道:
“那家里人怎么會讓你們這么小就出門闖蕩社會?”
只見大牛用油膩膩的手抓了抓頭發,憨厚道:
“老鄉,你不知道,俺們那兒一到夏天就發愁,擔心大河發水,要是家里稻田淹了,就得去城里給人當兒子嘞。”
“俺們出門那年夏天又發大水嘞,田全淹光了,沒得吃,本來有個人來俺們村收娃娃,嫌棄俺們年紀大。后來有個在外地的伯伯突然回村了,就帶著俺們5個一起走了。”
“其他人呢?”
說到這個地方,大牛明顯有些悲傷,語氣變得沉悶,哽咽道:
“他們都死嘞!”
“咋都死了?”
只見大牛眼睛咬著嘴唇,開始有些悲泣,低沉道:
“俺們一起離家走了十幾天路,就發現虎子生病了,躺在柴火堆里不能動彈,伯伯摸了一下虎子脖子說救不活了,第二天早上人就硬嘞!”
“后來到了天津,沒過幾天鐵蛋也得病死嘞,鐵錘去年被槍當場打死嘞!”
或許是從來沒和人說過,這次遇到了老鄉,說著說著大牛和四斤就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起來,身體顫抖,雙眼緊閉,眼淚就順著臉頰往下淌,好一會兒才止住了哭,嗚咽道:
“四斤去年也差點死嘞,子彈擦著額頭過,當時流了好多血,眼睛都睜不開,俺還以為就剩我一個人嘞,嚇的俺幾天沒睡著。”
湯皖頓時覺得心里沒來由的痛苦,越來越強烈,像是憋了一口氣,慢慢的窒息,輕輕掀起四斤的帽子一角,一條猙獰的傷疤顯露出來。
倆人也就才十七、八歲,要是在新中國,正是在讀高中,準備參加高考的時候,哪個不是爹媽手心里的寶。
但是在這個社會混亂,天災人禍不斷的年代,已經和死神擦肩而過了數回。
湯皖不由得想到這個世道,不知道還有多少個大牛,四斤死在大水里;死在半途上;死在人禍中。
才十二,三的孩子就背井離鄉,他們能懂什么?家里發大水,田地被淹,沒了收成,養不活人,就和同村的伯伯出來闖蕩,短短幾年,5個就已經死了3個,剩下2個在這個世道里,也未必就能活下去啊!
緩緩轉過身去,湯皖眼睛頓時變得迷蒙蒙一片,緊緊咬著上下顎,又道:
“那你走的時候,家里還有誰?”
“俺家就俺娘和俺弟在家,四斤在家也是老大,他家就剩他娘和他妹!”
“那你們爹呢?”
大牛聽到問他爹在哪兒,一時有些迷茫,然后才道:
“打俺記事起,就沒見過俺爹,聽俺娘說是和四斤爹一道死在魯省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繼續哭訴道:
“俺走的時候,俺娘就囑咐俺,千萬不要像俺爹一樣死在外面,魂都不能回家。”
“俺娘說,死的時候,一定要在心里拼命喊王家壩,眼睛要看著老家的方向,魂就能自己找路回家!”
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無論在哪里,死后一定要埋葬在老家,埋葬在生他養他的故土里,方能入土為安,靈魂得以安息。
湯皖不禁想到,大牛媽在送大牛出門的時候,應該就想到大牛這輩子估計也要和他爹一樣,死在外邊,所以才叮囑大牛一定要牢勞記住王家壩!不知道徽州為處?不知道阜陽為處?更不知家鄉,只是知道王家壩這個地名!
想到這,心里像是決堤的大河,再也控制不住,用袖子抹了一下臉,轉過身去,對著太炎先生,錢玄,迅哥兒,逷先先生,痛苦的質問道:
“他們還只是一幫十二,三的孩子,能知道什么?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為什么要糟受這樣的苦?他們到底做錯了什么?”
錢玄漲的臉色通紅,想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逷先先生滿臉同情的看著大牛和四斤;迅哥兒則是一言不發,只是把酒往嘴里灌,眼神空洞。
太炎先生長吁道:
“皖之,這不是他們的錯,是這個世道的錯,這個世道對不起他們!”
迅哥兒起身啪的把碗摔在地上,悲憤道:
“是世道的錯,更是人禍。”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個世道的最終好與壞,關鍵在于人。換言之,一個國家的興盛與衰落,關鍵在于執政的人。
國家興盛強大,能御外敵,政通仁和,則人民生活幸福,百姓安居樂業;國家衰落倒退,不抵外侵,上下顛倒,則人民生活貧苦,百姓顛沛流離!
湯皖平緩了一下心情,輕輕道:
“那你倆知道老家在什么方向么?”
倆人都搖搖頭,湯皖站起來,抬手指著南方的某個方向,道:
“你們老家王家壩就在我手指的這個方向!”
倆人順著湯皖手指的方向望去,死死的把這個方向記在心里!
太炎先生在心里默念一遍,嘆氣道:
“你們倆的爹應該是屬于北洋常備軍,袁大頭當過魯省巡撫,時間也吻合,怕是真不在了!”
北洋軍的前身是淮軍,由李氏創建,由于受到曾國藩湘軍的影響,淮軍成立的時候,基本是由徽州老家先出來當兵的人,回家鄉一個個招募來的。
后來袁大頭接手北洋軍,在魯省當巡撫的時候,新建陸軍常備軍,核心架構還是一些淮軍老人,大牛和四斤的爹,應該就是那個時候被招募到魯省的,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死在魯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