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水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嘴里不忘詢問對方的來歷:“這位先生看著眼生,不知你是我哪位同鄉的后人。”
重禮當前,所以他說話的語氣很是客氣,當然了,來人若是空手上門,也根本見不到他這個偽政府行政院副院長。
年輕人微微一笑,余光瞥向旁邊的管家,周福水會意,這是有機密之事要談,于是揮揮手讓管家下去,不過護衛依舊站在原地沒動。
“等等。”
忽的,年輕人出聲阻止了管家的行動,在周福水驚疑的目光中,他開口問了一個問題。
“管家先生不要著急,上個月初五,你去了城內的德林香燭店,對吧?”
管家頓時汗如雨下,一臉驚恐地后退了兩步,年輕人似笑非笑,又說了幾條跟管家有關的信息。
“同樣是在上個月,你老家的父母收到了一千日円的匯款,上上個月,有人給你的妻子送去了珠寶,周副院長,這些事您知道嗎?”
周福水臉色黑的跟鍋底一樣,他不是傻子,哪能不知道自己的管家已經被收買,成了別人的眼線。
年輕人的講述還在繼續,周福水的表情越來越難看,只因那間德林香燭店的幕后老板是李施群,背后甚至有日本人的影子。
周福水狠狠拍了下桌子,護衛立刻將癱軟在地的管家拖了出去,等待對方的只有死亡,沒有第二種可能。
隨著門外隱隱傳來求饒聲和慘叫聲,周福水調整好表情,冷聲請來人坐下并出言試探。
“你是山城的還是西北的?多余的話就不用說了,周某忠于季先生,絕不行背叛之事。”
年輕人┴大馬金刀坐下,直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鄙人是軍統情報一處處長鄔春陽,周副院長,你應當聽說過鄙人的名字。”
周福水刷的一下從沙發上起身,他怎么會不知道鄔春陽,據說對方是左重的心腹,官至上校軍銜。
想起左重曾經干下的那些大事,周福水感覺如芒在背,他下意識看了看周圍,生怕左重下一刻就從窗簾后方或者其它什么地方跳出來。
不是他杯弓蛇影,而是對于漢奸而言,左重這個名字等同于死亡,死在軍統槍下的漢奸可以繞金陵城一周還多。
不過周福水馬上又反應過來,如果山城真要對自己做點什么,鄔春陽沒必要自爆身份,于是重新坐回沙發上,只是表情恭敬了不少。
鄔春陽見他恢復冷靜,伸手遞出一封信件:“周副院長,這是您在山城好友的手書,足以證明我的身份,我此次登門拜訪,是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周福水接過信件,拆開后見信上確實是老友的筆跡,立馬將信雙手奉還。
似乎是很滿意他的表現,鄔春陽微微頷首道明了來意,表示軍統計劃除掉李施群。
“李逆行事愈發張狂,領袖與戴局長對其痛恨至極,要求盡快鏟除此賊,周副院長能不能幫鄔某出個主意?”
聽聞軍統要制裁李施群,周福水的情緒有些復雜,內心既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沮喪,又有些興奮。
認真思考了良久,他給出了上中下三策。
下策是派殺手進行暗殺。
中策是利用李施群與其他偽政府高層的矛盾借刀殺人。
上策跟中策差不多,只不過利用的對象換成了日本人。
隨后,周福水又逐一分析起這三個計劃的難度,他認為李施群為人謹慎,身邊的防備十分嚴密,暗殺風險極大。
至于中策和上策,重點在于能否找到合適的刀,說到此處,周福水提起了兩個日本人。
“鄔先生,李逆與日本駐偽政府軍事顧問柴山兼四郎和金陵憲兵隊長崗村關系不佳,李雖是親日派,但權利欲極強,不甘完全淪為日本的木偶。”
“偏偏柴山經常過問76號的行動,這導致兩人的關系日益緊張,聽說李還殺了不少日方耳目。”
周福水講的頭頭是道,很自然的把自己劃到了山城一方,說起李逆、偽政府那是一點都不含糊,生動演繹了什么叫墻頭草順風倒。
鄔春陽聞言來了興趣,讓對方說說具體情況,周福水欣然從命,將李施群與日方的矛盾娓娓道來。
原來,柴山兼四郎懷疑偽政府高層勾結山城,便命令金陵憲兵隊長崗村派人監視這些人,監視名單里也包括76號特務頭目。
李施群聞訊后在76號內部展開了甄別,抓了很多日方眼線,崗村得知自己的密探被捕,多次向李要人,但都被拒絕。
這還不算完,由于擔心日本人強行搶人,李施群索性將所有嫌疑人毒死,此事鬧得很大。
周福水一邊說,一邊觀察鄔春陽的反應,見對方聽得認真,順勢表明了立場。
“鄔處長,您能不能給戴局長和左副局長帶句話,周某愿意戴罪立功,如果戴局長想要李逆的腦袋,我愿效犬馬之勞。”
不久前,德軍在北非的軍隊一潰千里,徹底投降只是時間問題,隆美爾也被調回了德國國內。
太平洋上,日本海軍的靈魂人物山本命喪布干維爾島,曾經占領的眾多島嶼在一座座丟失,情勢非常不妙。
如周福水這樣的聰明人,早就看出來日本人已經是日落西山,現在軍統找上門來,正是他改換門庭的大好時機,起碼可以多接觸接觸。
鄔春陽理解他的想法,與其親切地交談了很長時間,等到談話結束,兩人在周宅門前依依惜別。
松開周福水的手,鄔春陽大步走進了金陵街頭的人流中,然后搭乘不同交通工具開始反跟蹤,觀察身后是否有盯梢者。
當夜色降臨,改頭換面的鄔春陽來到下關一帶,歷經戰爭的摧殘和偽政府的盤剝,此地聚集了大量乞丐和無產貧民。
踩著泥濘的泥地,他鉆過低矮的屋檐,熟練地在復雜的街巷中穿行,最后敲門進入了一棟木房。
“怎么樣?”木房中央,一個人手里捧著本書,頭也不抬地問道。
“處座,周福水答應合作了,他建議我們借李逆和日本人的矛盾實施計劃。”
看書之人抬起頭,桌上的油燈照亮了他的面部,赫然是鄔春陽,先前與周福水見面的年輕人顯然是個西貝貨。
聽到手下的匯報,鄔春陽合上書又一次詢問:“以后聯絡的死信箱和通訊方式都告訴周福水了吧?”
假冒鄔春陽的小特務點點頭:“說了,不過處座,周福水會不會是在敷衍我們?”
放下書本,鄔春陽走到門口,望了望周圍警戒的特務,回頭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嘴里語出驚人。
“周福水當然是在敷衍我們。”
小特務面露訝色,卻又聽鄔春陽補充道:“不過他想對付李施群是真的,這就足夠了。”
這句話有些繞口,但很好理解,無論周福水是否要投靠國府,就除掉李施群這件事,雙方的利益是一致的。
李施群原為周福水的親信,二人還曾結為異姓兄弟,在偽政府建立初期關系密切。
1939年底,季某人和周福水內定丁莫村為警政部長,李施群為次長,李施群對此非常不滿,要求擔任部長一職,結果沒有實現。
1940年,李施群建議成立稅警團武裝,周福水最初同意,還計劃由李施群負責,但在最后關頭食言。
經過上述幾件事,兩人從好弟兄變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仇人,遇到機會就要捅對方兩刀。
鄔春陽看看墻壁上的日歷,許季澧也該動手了,要是一切順利,李施群的生命即將進入倒計時。
與下關貧民區的雜亂相比,夫子廟附近熱鬧異常,完全看不出戰爭以及那場屠殺的影子,衣冠楚楚的先生小姐們在各種高檔酒樓里進進出出。
其中一間酒樓內,許季澧與金陵憲兵隊長崗村喝得面紅耳赤,席間還有藝技陪同,場面好不熱鬧。
“許桑,你滴帝國的忠臣。”
崗村豎起大拇指,含糊不清地說著醉話,說著又猛拍桌面,大罵有些人不聽蝗軍命令,都該殺了云云。
許季澧趕緊為其倒滿酒杯,假裝好奇詢問是誰違抗軍令,心里卻是暗喜。
不出意外的話,崗村說的正是李施群,這下都不用他引導,崗村自己就盯上那個茍漢奸了。
果然,崗村瞪著猩紅的眼睛怒道:“李施群,這條養不熟的狗,我一定要殺了他!我發誓!”
藝技們嚇得瑟瑟發抖,許季澧讓她們先行離開,自己靠在崗村身旁,小聲嘀咕了起來。
“崗村君,我聽說軍統前幾年曾派人策反李施群,當時蝗軍準備緝拿負責策反的軍統特工,但對方神秘失蹤了,是不是這樣?”
“難道您就沒有想過,此人為什么會消失,滬上有能力幫助軍統特工逃脫的人,可不多啊。”
崗村端著酒杯的手一頓,腦子里冒出無數想法,眼中的殺氣也越來越濃。
許季澧見狀嘴角微微勾起,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很快就會破土而出,自己的工作到此為止了。
剛剛走下藍鋼特快的李施群打了個寒顫,他狐疑地看了看四周,見沒有可疑情況,這才加快步子朝出站口走去。
蒸汽從火車下方冒出,繚繞的白色霧氣漸漸籠罩站臺,憧憧的人影往來不斷,仿若一出無聲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