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梗上,小路上,甚至李家后山上,都站滿了來幫忙抓賊的親友。
原本都在笑著閑聊,互相寒喧,順便瞧瞧熱鬧。
“絕戶了”三字一出,所有人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
萬籟俱寂。
這年頭都講究多子多福,生不了孩子,誰都知道這代表著什么。
一個孩子都生不了的女人,罵的難聽點就是不會下蛋的母雞,再漂亮,又如何?
李菊英更是如遭雷擊,傻在當場。
她感覺天旋地轉,有些站立不穩。
好可怕啊,世界太安靜了。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虛幻,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這一定是個噩夢。
她怎么可能不能生孩子了呢?去年結婚以來,婆婆都一直催她生孩子的。
她的新丈夫原本就有個女兒,就盼著她再給生個兒子湊個好字。
因著這個,婆婆已經給她殺了幾只雞養身體了。
怎么,怎么她就不能再生孩子了呢?
怎么她們家就絕戶了呢?
不,她生了果果的。
對啊,她生了個女兒的,她有孩子,她家沒絕戶!
她還有果果!
李菊英驟然回神,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啊地一聲大叫:“果果!”
“叫你媽!”迎面就是一個蒲扇大的手,一巴掌把她扇得撲倒在地:“狗娘養的,敢騙老子!生不了娃你還敢要老子兩百塊!?”
自覺被騙,又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丟了大面子的男人回過神來,簡直氣極敗壞,摁著她一通狂揍。
怪不得一直沒動靜,敢情她這肚子就是個擺設!
“退錢!”他一邊打,一邊腳踹,一邊罵:“發不了芽的鹽堿地,你他媽也有臉要老子播種?”
好痛啊!
痛啊!
李菊英努力閃躲,在禾塘里痛得打滾,只期能稍微緩一秒。
身體痛,心里更痛。
她眼前發黑,喉嚨一片腥甜。
當年她本來不想生孩子,結果老錢非要她生了孩子才肯離婚,她捏著鼻子也就生了,想著要是個兒子就帶走,結果生了個女娃。
女娃頂什么用。
她媽一直想她再生一個,生個兒子跟著姓李。
這樣才不會被人吃了絕戶,可惜一直沒懷上。
從前不知道原因,現在知道了卻比不知道更害怕,更絕望。
李菊英朦朧間,隱約看到四面八方站著的人影,眼里仿佛都冒著綠光。
不,那些都不是人,是鬼,隨時會撲上來,把她,她家人,全撕成碎片的厲鬼。
無后,便是絕戶。
這些當下的親友,轉臉便會把她們家生吞。
她被打成這樣,連個過來勸和拉架的人都沒有。
如果老錢在,他一定會護住她的,當初那些人那么可怕,他也護住了她。
李菊英被踹得打了個滾,殷切地抬頭四下張望。
老錢在哪呢?
他是哪人?
干啥的?
她頓住,腦子一片空白:她都不知道!不,他說過的,是她沒記住!
電光閃石間,她忽然明白了剛才老錢最初那些問題的意思。
他分明是下定了決心,讓她一輩子都找不到他們。
她讓果果吃了苦,他就要她用下半輩子來還!
想清楚這一點,李菊英絕望地癱倒在地,再沒了掙扎的力氣。
她深切地知道,自己完了。
這輩子,她完了!
她家也全完了!
完了呀!
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慘叫,錢叔沒有回頭。
孫華時不時回頭瞅一眼,挺解恨:“真舒坦!”
瞥了他一眼,陸懷安咳了一聲:“走快點吧,別等他們反應過來。”
天色漸暗,四人實在不愿在太港多作停留,見有趟車來,想都沒想就上了車。
也沒太在意是去哪的,補了票就坐下了。
下了車后,才知道離定州還得坐一個小時。
“先找個地方睡一晚上吧。”陸懷安看了一下周邊情況,天已經完全黑了,車站旁邊只有零星幾個店子還開著門。
這種情況也輪不到他們挑了,只有一家賓館。
老板耷拉著眼皮,瞥了他們一眼:“幾間房?”
“一間。”
擠是擠了點,湊合著睡吧,安全要緊。
老板娘在洗碗,聽到動靜抬頭打量著他們。
腳步一頓,陸懷安看向老板:“能整倆菜不?我們都餓了。”
就這點房錢,還想他送飯?
他這是做生意,還是做散財童子呢?
老板一堆吐槽還沒張嘴,陸懷安已經補充道:“我們給錢的。”
面上的不耐一掃而光,老板眉開眼笑地送他們進屋:“可以的可以的,老板要吃點什么?屋里頭還有點臘肉,炒點辣椒要得不?”
果果四下張望著,非常好奇。
摸摸她的小腦袋,陸懷安唇角帶了絲笑意:“可以,再蒸個雞蛋。”
“哎,好嘞!”
飯一上來,果果又是先伸手去拿碗。
錢叔拉住她,讓她坐下:“爸爸給你裝飯。”
滿滿一碗的白米飯,一碗嫩嫩的蒸雞蛋。
左右看了看,果果滿是驚奇:“我,我就在這里吃?”
“對。”錢叔將瓷勺子遞到她手里:“爸爸答應你的,晚上我們吃米飯。”
香噴噴的白米飯,跟家里杵出來的一點都不一樣。
“真的……是我的?”
“對,這碗雞蛋也是你的。”
果果開始還有些遲疑,后面伸勺子去舀的時候,發現真的沒人阻攔她,眼睛頓時就亮了。
雞蛋在嘴里一抿就化,她吃得特別香,滿臉都寫著幸福。
陸懷安幾個吃著飯,看著她開心的樣子,臉上也染上了笑意。
大概是折騰一天,累了,果果洗漱完倒下去就睡了。
倒是個容易滿足的,出來也沒什么不適應,居然還打起了小呼嚕。
“挺可愛的。”陸懷安捏捏她的小耳朵,軟乎乎的:“人帶出來了就好,她年紀不大,養養就好了,以后不一定記得這些。”
扯了扯嘴角,錢叔摸了摸果果毛茸茸的小腦袋:“但愿吧。”
趁著沈茂實和孫華在洗漱,錢叔把陸懷安叫到了門外。
他靠著雕花欄桿,點了支煙:“你是我兄弟,我也沒什么好遮掩的。”
陸懷安斜倚著欄桿,感覺夜風清涼:“嗯?”
“李菊英,我跟她哥拜過把子。”
那些艱苦的過往,他沒提。
一句帶過,說了她哥的托付:“后邊她要離,唉,我就琢磨著,離就離吧,我又不是找不到是不是。”
誰想到,她竟然有了。
他搖頭苦笑:“她是不想要的,我當時覺得無所謂,她想打就打唄,結果醫生說不能打,說什么,子宮薄,還有什么管子堵了,懷上都是奇跡?哎你說,這玩意它還有薄有厚的啊,真特么的……”
他狠狠抽了口煙,搖頭笑了。
造化弄人哪。
緩了緩情緒,錢叔才擺擺手:“嗐,其實也都過去了,不提了,這女人啊,還是得娶知道疼人的,這心野的,咱養不住。”
陸懷安屈起無名指,輕輕彈了彈煙灰:“李菊英這種,百年難出一個。”
“也是。”錢叔瞇起眼睛,笑了:“像那誰,龔蘭,她男人死了,她還拉扯著倆孩子過日子呢,趕集都敢去……這要換成李菊英,嘖,把娃賣了都有可能。”
想起龔蘭,陸懷安也深感贊同。
“不過我找你,不是為了說這些的。”錢叔打起精神,認真地看著他:“我從前覺得,只要你能捎上我賺點錢,我把房子建起來就行,但現在……我有果果了。”
陸懷安沒說話,心里卻已經明白他想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