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這邊盛長權不等盛紘、盛長柏下衙,便先行一步回了積英巷盛府。
待到府門前時,日頭早已偏西,金紅色的余暉為積英巷盛府的朱漆大門鍍上一層暖光,卻照不散門前彌漫的焦灼。
只見王大娘子領著兩個女兒,還有心腹劉媽媽并一眾丫鬟婆子,早就在門口翹首以盼,個個伸長了脖子望著巷口,活像一群熱鍋上的螞蟻。
眼見自家那熟悉的青帷馬車轆轆駛來,穩穩停住,車簾一掀,盛長權剛探出身,王大娘子便一個箭步沖上前去,也顧不得什么主母風范了,一把緊緊拉住他的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仔細打量,仿佛要看看這進宮一日,身上是多了塊肉還是少了根頭發。
那架勢,簡直比當年盛長柏殿試回來時還要急切三分。
說來也怪,王大娘子心里未必真把盛長權抬到與嫡長子同等的地位,只是她娘家那邊遞了話,讓她好生照拂這個庶子,再仔細探聽他的口風,看看殿試可有什么把握。
王家打的什么算盤暫且不論,但王大娘子倒是個“聽話“的,這不,眼下的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權哥兒,你可算回來了!真真是急死為娘了!”
王大娘子聲音又急又亮,問題如同連珠炮般砸來。
“在宮里一切可好?沒沖撞什么貴人吧?”
“那皇宮里頭規矩大不大?你可都守住了?”
“還有那文章,寫得可還順手?題目難不難?你可都答上來了……”
她一邊問,一邊忍不住用帕子去拭那光潔的額頭,其實半點汗珠也無,可那份關切與緊張卻是真真切切,簡直比她當年第一次偷看盛紘時還要心焦。
盛長權被嫡母這陣仗弄得哭笑不得,連忙反手扶住她的胳膊,溫聲安撫:“母親放心,一切順利。宮中禮儀森嚴,但兒子謹記父親與兄長教導,不敢有絲毫行差踏錯。”
“再者說,當今陛下圣明寬和,殿上自然不會為難我等學子。”
“至于文章嘛”他微微一頓,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幾分少年人的赧然,又努力維持著鎮定,輕描淡寫道:“兒子已是竭盡所能,將心中所想盡數書寫。至于中與不中,名次如何,那便是考官與陛下圣心獨斷之事了。”
“兒子以為,但求無愧于心便好。”
這番話滴水不漏,既顯了自信,又守著讀書人“戒驕戒躁”的本分。
不過,只有盛長權自己知道,這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姿態罷了。
他眼角余光早已瞥見遠處那幾個探頭探腦的身影,分明是別家府上的眼線。
有些時候,適當露出幾分稚嫩,反倒能為日后鋪路。
王大娘子聽得云里霧里,心里如同有二十五只老鼠在抓撓——百爪撓心。
她還想再追問,這“竭盡所能”到底是何等程度?
“無愧于心”又是個什么結果?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立在王大娘子身后的明蘭,輕輕上前一步,柔聲勸道:“母親,七弟弟奔波一日,想必也乏了。”
“既然七弟弟說一切順利,那定然是考得不錯的。您就別再追著問了,讓七弟弟先進去歇歇腳,喝口熱茶才是正經。”
明蘭心思玲瓏,早已從盛長權那沉穩的眼神和隱含鋒芒的眉宇間,讀出了“考得不錯“的潛臺詞。
她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眉眼彎彎如新月,看向弟弟的目光里滿是自豪與欣慰,恍惚間,她仿佛看見了生母衛小娘。
“若是阿娘在世,那又該是何等歡喜?”明蘭心中一痛!
站在明蘭身旁的如蘭撇了撇嘴,她沒聽出這么多彎彎繞,只覺得這七弟弟說話文縐縐的,一點也不爽利。
她扯了扯明蘭的袖子,低聲嘀咕:“六妹妹,你聽明白了嗎?他這到底是考得好還是不好啊?真是急死個人!”
只能說,如蘭跟王大娘子不愧是親娘倆,她們倆都沒明白盛長權話里的潛臺詞。
正說著,老太太房里的房媽媽笑著迎了出來,她先給王大娘子行了禮,方對盛長權道:“七少爺可算回來了!老太太在壽安堂惦記了一整天,連午覺都沒歇安穩,這會子正等著您過去回話呢。”
聽聞祖母召喚,盛長權不敢怠慢,連忙對王大娘子道:“母親,兒子先去給祖母請安,回頭再與母親細說。”
王大娘子雖心有不甘,但也知道老太太那里是頭等大事,只得連連擺手:“快去快去!別讓老太太等急了!”
“劉媽媽,快去小廚房看看,給七少爺燉的冰糖燕窩可好了?等哥兒從壽安堂回來就用!”
盛長權笑著拱手謝過,這才隨著房媽媽往壽安堂走去。
壽安堂內,靜室焚香,氣氛安寧。
盛老太太端坐在臨窗的暖炕上,手中不緊不慢地捻著一串沉水香佛珠,看似平靜超然,但若細看,便能發現她捻動佛珠的指尖比平日稍快,那雙閱盡人世滄桑的眼眸深處,也藏著一絲難以完全掩飾的關切。
眼見盛長權進來,老太太臉上露出了慈和的笑容,她老人家招招手,讓他坐到近前來,又讓房媽媽端上早就備好的溫潤蓮子湯。
“回來了?宮里一切都好?”她聲音溫和,問得也比王大娘子有分寸得多。
盛長權恭敬地接過湯盞,謝過祖母,這才揀重要的、能說的,將殿試的大致經過說了一遍。
他略去了皇帝親自下座巡考、在他身邊停留最久的細節,只道陛下曾巡視考場,氣氛莊嚴肅穆,重點闡述了自己策論的核心思路,即那“外示守勢,內修甲兵,通商削敵,蓄力待時”的方略。
老太太凝神靜聽,手指無意識地撥動著佛珠,直到盛長權說完,她沉吟了半晌,方緩緩開口:“你這番思量,聽著是穩妥的,不激進,也不怯懦。”
“如今朝堂之上,風云變幻,武將求戰心切,文臣憂心國本,你能想到在兩者之間尋一條務實之路,不拘泥于戰守之爭,可見是用了心的,也長大了。”
盛長權笑笑,沒有出聲。
她靜靜地看著孫兒清俊而沉靜的面容,眼中流露出真正的欣慰:“祖母不求你一舉奪魁,名動天下,但求你能立身持正,獻策安穩。你能想到這一層,祖母便放心大半了。”
她頓了頓,語氣轉為叮囑:“你父親和兄長還在衙門里,晚些才能回來。你且先回自己院里好好歇息,松快松快精神,這幾日緊繃著,也累壞了。”
“旁的事,等放了榜再說。”
盛長權知道這“旁的事”是指什么,不過是先前提過的,給大姐姐華蘭撐腰一事,不過,除此之外,他也能感受到祖母話語中的關懷,他點點頭,恭敬應下:“是,孫兒明白,勞祖母掛心了。”
而從壽安堂出來后,盛長權并未直接回澤與堂,而是轉道去了兄嫂盛長柏與海朝云所居的院落。
嫂嫂海朝云聽聞他來了,早已抱著剛滿兩歲的女兒灼姐兒在廊下等候,見他身影,便溫婉一笑:“七弟辛苦了,快進來喝杯茶,潤潤嗓子。”
進屋落座,海朝云親自斟了杯溫熱的云霧茶遞上,聲音柔和:“宮里規矩大,想必精神一直緊繃著,回來便松快些。”
“結果如何,自有天定,不必過于憂心。”她說話總是這般熨帖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