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次不同,偌大的大堂如今空曠又冷清,耳畔沒了喧鬧的人聲和賭具的碰撞,眼前也沒了化妝舞會般繁麗的服飾與人種,明亮燈光投落下來,照亮一張張光鮮整潔的空桌椅,就連那些荷官、女郎、侍應生都蹤影全無。
陳酒收回目光,笑呵呵的,“怎么著,盤口被查封了?成孤家寡人了?”
“我一直都是孤家寡人。”
紅袍也笑,笑得嘶啞,笑得難聽,“陳酒,我可是特意為你清了場,單獨開盤,感動么?”
“敢動”
“敢”字剛出口,陳酒便已經縱步虎躍,鞋底摩擦光滑地板的刺耳聲音在大堂遙遙回響;“動”字尚未落地,一抹紅白相間的刀光順著他的手臂直奔漆黑兜帽而去,凜然如虎嘯!
——在這里,身上的裝備,個人空間內的物品可以取用,但雷澤蛙這樣的活物既不在胸前義間,也完全聯系不上。
像是幕布撕裂,鏡面砸碎,紅袍被一刀直接劈作數不清的碎片。
“咣當”兩聲響,后頭墻壁上的兩把松了弦的硬弓斷成四截,接連墜落在地。
但周遭一切并沒如預料中那般轟然破開,依舊清晰得宛如現實。
“你挺……那個字是怎么講來著?哦對,你挺虎啊。”
礪啞嗓音在背后響著。
陳酒豁然回頭,緋紅大袍姿態輕松地半癱在一張椅子里。
陳酒的目光牢牢鎖住那一襲紅袍,或者說,藏在袍子里的怪異。
“這回莽不穿……你變強了。”
對方明明坐得很矮、很低,姿勢很挫,但卻偏給了陳酒一種居高臨下的俯瞰感覺,仿佛隔著櫥窗在打量有趣的玩具。
“是離得近了。”
兜帽下發出古怪的聲音,跟抽鼻子似的,
“奇怪,我沒有從你那堅韌又肥美的靈魂里,嗅到恐懼的芳香……你仰仗的鋒利兵器對我不再起效,厚重的城墻,森嚴的軍備,關寧鐵騎與蒸汽甲胄,都無法阻止我對你的邀請……你難道不害怕么?你應該迷茫,戰栗,不知所措,像你那個老鄉,痛哭流涕地下跪,乞食的狗一樣爬過來扯我的袍子,舔我的腳趾……”
“你帽子下面,怕不是塞了只鴨子吧?”
陳酒掏了掏耳朵,嘖了一聲,
“我不賭,也不上桌,你還準備了什么別的好酒好菜,就趕緊招呼上,我也是個挑食的人,不至于被你幾句廢話唬住。”
“那,我最后問個問題。”
裹著緋紅大袖的雙掌按住椅子兩側扶手,微微撐直了身子,
“你看戲劇么?唔,按你們那個故鄉的說法,或許該叫做……視聽藝術?影視作品?”
陳酒擰著眉頭,沒有接腔。
“希望我的編劇,符合你挑食的口味兒。”
話音剛落,紅袍倏然一塌,就這么化作了灰燼般的碎片飄散而空。
同時,大堂盡頭那扇緊閉的大門豁然洞開,露出白茫茫一片。
并非純粹的死白色,隱約有雜亂的光影在其中來回穿梭,伴隨著糟糟聲響,就像曝光過度的膠卷以及磨鈍了針的留聲機。
陳酒瞇眼望向那扇門,一邊摩挲刀柄,一邊回想著和黃南塘的對話。
“你說,你在白鹿丘遇上了一頭半機械化的羅剎妖標本,沒有血肉器官,也沒有完整的、合理的機器結構,但卻會說人話,行動兇猛……唔,它可以織造出類似夢境的結界,還能以你完全看不破的途徑來操縱死人……它獵殺過別的擺渡人,至少一個,并且掠奪了部分記憶……這枚紅寶石是它的眼睛。陳酒,是這樣么?”
“沒錯。”
“聞所未聞。”
“它應該是本位面的土著。黃千戶,你在西伯利亞待了小五年,苦舟在這個位面經營了上百年,居然沒有任何了解?”
“我在西伯利亞待了小五年,最主要的敵人是西洋諸國的殖民者,是摧毀農田的風雪,是覆蓋在丹瑞礦上的石頭和土層。我倒是也組織過幾次針對羅剎妖的圍獵,也沒遇上你說的東西。至于苦舟……據我所知,擺渡人實際上已經完成了對明國、乃至于整個東亞的全面滲透,明國君主憲政、《大明開疆驅夷詔書》、明國遠洋水師、關寧鐵騎的創立……哪一項后頭沒有擺渡人的影子?就連如今的內閣里,都有兩個大學士、一個龍虎將軍是擺渡人,還有皇帝后宮里的一個帶把的假太監……
但,陳酒你要明白,擺渡人與大衍三千界之間的關系,不是讀者與書籍,也不是觀眾和電影……諸天萬界自有其奧妙與底蘊,絕非任人翻閱的書頁,或者能隨意快進慢放的影片。
“大明只是人類世界的冰山一角,人類世界也只是這個位面的冰山一角,擺渡人并沒有真正掌握這里的一切。密西西比千里血河、北歐死地、沉沒的澳洲、紅水銀的原理……都還迷霧重重。你遇上的未知怪物或許也是其中之一。”
“那就是,瞎子摸象咯?”
“多難聽吶。換個好詞,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上一個啟山林的,已經被吃干抹凈了,骨頭渣子估計都不剩。”
“苦舟將會銘記他的貢獻與犧牲,你也一樣。”
“呵呵。”
“話說回來,我在西伯利亞多年,也沒遭遇此等怪事,你才過來幾天,怎么就倒霉催的被纏上了……哎不是,你摸臉什么意思啊?”
“臉上癢。總之,事情你弄不明白,這塊石頭你也不收唄?”
“若是早一兩年,我肯定愿意插一手,畢竟苦舟對于探索者的獎勵極其豐厚,去年有一個英國籍的擺渡人從密西西比血河里撈出一個雕像,拿了一萬點數的大獎……但我即將回歸,這個關頭,不打算節外生枝。如果你真的心里犯憷,我建議你把這塊石頭毀了,丟了。”
大門光影閃爍,一陣陣嘈雜聲音穿過大堂直往腦殼里鉆。
陳酒摸了摸腰帶里的紅寶石,眼瞳閃爍著。
第一個吃毒蘑菇的人死了,但第一個啃螃蟹的人也香;穿痛衫的死宅擺渡人馬失前蹄,下河撈雕像的擺渡人卻滿載而歸……
其實,
這古怪玩意兒纏上自己,未必是一件絕對的壞事。
“富貴險中求……要么闔家福貴,要么花開富貴。”
況且,自己目前也沒退路。
陳酒念叨了一句電影里看來的蹩腳粵語,腳步向前。
只一步,大門便撲面而來,茫茫的白色瞬間吞噬了陳酒的視野。
斑駁的光影錯落搖晃,各種扭曲的人臉泛濫著各色表情,悲喜哭笑,從四面八方擠壓了過來,陳酒下意識瞪大眼睛,攥緊刀柄。
神銘自然而然開始刺激三魂七魄,但警魄并沒給出任何反應,陳酒一咬牙,沒有故意凝神去抵抗。
眼簾剛一清晰,一個黑洞洞的槍口直往鼻子懟了上來!
嵌金雕紋的華麗槍管后頭,抵著一張棱角分明的白人臉龐。
俊美,年輕,嘴角兩撇小胡子打理整齊。
棕色卷發垂落到肩頭,襯得白綢領結越發亮眼,雪白袖口上一枚短鏈相連的彩色玻璃袖扣閃晶晶的。
“法蘭西皇家衛隊的火槍手,達達尼昂向你問好,日安,黃皮膚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