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使不得啊。”
“姑娘莫要亂晃,我來動作便是。”
“別……”
“開始了,坐穩些。”
竹竿在岸上輕輕一磕,
再一推,
小舟在幽深發黑的河面上滑行開來,留下兩道漣漪的水痕。
船上,崔毓懷抱半尺龍王木雕,腳踝墊著臀部端莊跪坐,上身板板正正,頗有禮儀風范,嘴里還在絮絮叨叨說:
“小郎,這三妒津兇險非常,大可不必如此冒險行事……”
“怎么,怕了?”
陳酒身披一襲枯草蓑衣,挺拔立在船頭,筋骨勻稱的手臂撐著竹竿,動作不緊不慢,節奏舒緩又不拖沓,仿佛在揮刀樁一般,賞心悅目。
“我是生死之間趟過一遭的人了,怎會怕?”
崔毓急忙回答,
“但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即便為此葬身魚腹也全無悔言,可若是再搭上小郎一條無辜性命,只怕到了冥府,小女子都難祛愧疚……”
“沒必要愧疚,你有理由,我也有理由。”
陳酒平靜開口,
“妖孽害人,我便除它,這就是我的理由。”
嗯,為了苦舟事件。
陳酒又在心里補上一句話。
“小郎,是個游俠?”崔毓望著陳酒的背影,目光微閃。
“都跟你說了,我是艄公。”
“世上真有小郎這般行俠仗義的艄公么?”
“各行各業,男女老少,皆有仗義之人。”陳酒目光平望著河面,“崔姑娘替父歷劫,在我看來,亦是一種仗義。”
崔毓臉一紅,低下頭去。
“不過,崔姑娘仗義歸仗義,頭腦卻不靈光。”
陳酒又說,
“之前在岸上,我讓姑娘把龍王像借我,由我獨自去除妖,這樣,即便除妖失敗了,也至少保住一條性命,你卻不肯借,執意要和我坐一條船。”
陳酒回頭笑了笑,牙齒雪白,
“看來,崔姑娘是嫌我長得不夠俊,釣不上來妖孽啊。”
“小郎……自然是夠俊的。”
崔毓依舊低著頭,“只是龍王像承我崔氏一家之命數,片刻不得離身,這也是夢中神人交代過的,我不敢違背。”
“提前說好,若是情況緊迫,我不會護你,以殺妖為先。”
“那是自然。”崔毓鄭重點頭,“小女子既然登上了這條船,便不做累贅。我有龍王爺保佑,小郎請盡管討伐妖孽便是。”
陳酒望了眼已經揭去紅布的木雕。
鹿角,駝頭,牛耳,蝦須,龍頭人身,一襲衣袍古意盎然,看上去分明是件古物,雕工卻細膩得堪比時下最精良的匠人。
渭河龍王木雕效果:辟水,鎮河,通神,預風知雨 品質:???
而陳酒的個人欄里,也多出了一個技能。
辟水:臨時技能\被動技能,獲得效果“水下呼吸”,“水壓抗性”。
注:和渭河龍王木雕的距離超出十五丈,將失去本技能。
“龍王,算是神仙了吧。”
河面浪靜風平,連一絲顯眼的波紋都無,陳酒神色如常搖著竹竿,嘴里輕輕哼唱小調,真如個行舟的艄公一樣。
崔毓傾耳去聽,但陳酒聲音很低,又有船櫓不停碰撞水流,只聽清了零零碎碎的幾個詞語,什么“三月天”、“柳如煙”……
忍不住便問:
“小郎,你這調子……”
驚變突生!
小舟剛剛行至河心,方才還毫無異常的河面幾乎是在一瞬間翻了臉色,突兀而生的厲風尖嘯如百鬼嚎哭,朝著舟船兇猛壓了過來。
崔毓嘴里灌進一大口刺骨的冷風,剩下的話直接被堵回了喉嚨里,險些就此憋暈過去。
這還沒完,
厚重陰云在半空凝實,激涌兇浪在船底盤旋,天水之間驟然昏暗。
這一切都是剎那間發生的事情,好似有人往一幅清雅的山水畫上猛地傾倒了一桶濃墨,將長河徹底掀了個翻!
巨浪撞上船底,小舟高高頂起,
就連陳酒手里頭的竹竿都被浪花卷住,抽去了河里。
同一時間,龍王木雕煥發出一層肉眼難著的清光,小船似乎一下子重了幾百斤,雖然劇烈搖擺,終究沒有覆傾。
“小郎,這可如何是好啊?”
瓢潑大雨劈頭澆下,崔毓小臉蒼白,單手死死扣住船舷。
這一回水里妖物明顯長了記性,沒像上次那樣一味拍打船只,而是操控陰風巨浪裹住了小舟,好似蠕動的墻壁,竟像是要把二人困死在河上。
雨點重重敲打蓑衣枯草,陳酒身形巋然,仿佛暴雨中聳立的松樹。
他低垂著眼眸,盯住浪花之下。
在陰陽的視野里,激流深處有一團濃黑潛藏徘徊,讓人想起神話中的水怪。
“小郎,你說句話呀……”
“崔姑娘,學過詩么?”
陳酒突然問。
“詩?”
似乎是被陳酒平靜的神色所懾住,崔毓定了定心神,如實回答:
“家父雖然商賈出身,卻酷愛詩書,我從小耳濡目染,算是略懂。”
“俠客行,會么?”
“李太白的名篇,自然是會的。”
“那邊請崔姑娘吟這首詩,為我……”
陳酒巴掌在胸前一滑,
“助興!”
隨著身形一個縱越,森冷寒芒翩然而起,刀脊鮮紅,刀刃雪亮,朝浪花狠狠劈了下去,宛如一輪滿月墜落河面!
攝柳拘靈 刃口劈開浪花,砍在一團鱗片上,隱隱有金鐵交擊之音。
甲片般的黑鱗碎裂開來,鋒刃入肉兩寸。
陳酒稍稍放低目光,正對上一雙暗紅閃爍的碩大圓眸,對方竟是有雙眼六個瞳仁,正在浮腫的眼白上瘋狂旋動著。
此刻,那六個瞳仁里滿是震驚又憤怒的光芒,似乎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拉來這里。
龍生亂瞳,是為孽龍。
“莫非真是龍胎?”
陳酒壓下腦中閃過念頭,鳳圖刀又一揮,朝相同的位置再次劈去,而那團大半身軀潛在兇浪之下的陰影也昂首躍起,似駝非駝、似人非人、雙角圓凸的頭顱豁然張大了嘴巴,嘴角一直開裂到耳鬢,腥風從口腔內噴涌。
鮮紅兵器和細碎牙齒相抵,被撞裂的灰白牙齦滲出黑臭腐爛的血。
畫面宛如定格。
這時,一個發顫的嗓音突然響起,聲調不高,卻穿過了風雨,清晰地鉆入陳酒耳中,原來是崔姑娘強忍著驚懼,開口吟誦: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陳酒嘴一咧,
腰背旋擰如大龍,刀口抵著尖牙將孽龍生生壓了下去!
長河之上,風波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