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告那樂業坊秀才兆顏,為一己之私,拋妻棄子,悖逆人倫!”
字字泣血。
陳酒摩挲著刀柄,片刻,輕輕笑了笑:
“你可知,清官難斷家務事的道理?”
“非是家事,實乃涉及生死。那景寺長明燈日夜消磨道行,以奴家微末道行,尚能維持,但腹中胎兒尚未成型,他遭不住。”
真真急忙說,
“上官,精怪的命也是命啊!”
“精怪?”
陳酒微微一皺眉。
用陰陽仔細一看,眼前女子身影搖擺,的確是道行磨損的跡象,但那一身濃郁的怨氣,分明是鬼物標志,卻是做不得假的。
“奴家本是山中一抹草木凝結的精粹,向往紅塵繁華,便請路過的異人畫師將我寄托于畫布之上,請上官明鑒。”
真真再一叩首。
“那你身上的怨氣,作何解釋?”
“辛苦持家,事事依附,孝親敬老,將身子精氣盡數給了他,卻反遭拋棄,如何不怨?山野精怪最是天真爛漫,本為無暇白紙,俗世抹上什么顏色,便呈現什么顏色。”
真真眼眶通紅,
“請上官為奴家作主!”
陳酒卻搖搖頭:
“一面之詞,我不能信你。”
“那就煩勞上官將我夫君……將那兆顏拘來,奴家愿與他當面對質!”
“當面對質……”
夜色下,陳酒眼瞳晦暗。
“阿母,喝藥了。”
樂業坊,兆家院子東廂房,兆顏端著一碗顏色濃稠的棕褐藥湯,對床上的老人說。
“兒啊,”
老人皺著眉喝完藥湯,喘了口氣,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侍奉阿母,為人本分,不辛苦的。”兆顏接過空湯碗。
“若是真真還在的話……”
“阿母怎么還提那只女鬼?!”
兆顏臉色驟變,藥碗往床邊柜子上狠狠一磕,語氣極重。
這一下子嚇得老人急忙閉上嘴巴,訥訥不敢言。
屋內油燈昏暗,燈花噼啪作響。
“阿母莫要擔心。”
兆顏的語氣軟了下來,
“與孩兒同榜的好友已經傳來口信,上官賞識孩兒的才學,不日將舉薦孩兒任職大理司直,穿深綠袍子,銀帶九銙。此職清貴,又是六品官,孩兒年紀尚輕,京城內必有貴人看中招婿,到時候什么樣的好女子找不到,何必顧念一只女鬼?”
“我兒說得是,說得是。”
“阿母好好睡,孩兒回房再讀會兒書。”
兆顏吹滅油燈,退出東廂。
正月風冷,身上衣衫又單薄,兆顏往手心里呵氣搓了搓,快步往自己的房間行去。天氣雖寒,但他一想到來日的官運,便覺得一股暖意裹住身子,就連腳步都輕快了些許。
六品官,深綠袍。
不好看。
朱紫袍子,才好看一些。
兆顏一邊想著,一邊回了房間。
屋內黑暗一片,他取出火折子點燃桌上油燈,剛準備罩上紗籠,借著燈光往椅子上順眼一瞥,手掌猛地一抖,紗籠墜在地上。
幽微的燈光映出一道人影,黑面紗,黑幞頭,唯獨一雙眼睛閃著奇異的光。
“書不錯。”
陳酒放下手里的書冊。
陰陽還有一個好處,夜里視物,以后倒省下了油燈錢。
唐朝的文言文,他自然是看不甚懂的,不良簿都得逐字逐句細細分辨,幸好這本書不用識文,認圖就行。
——一本春宮圖冊。
“你是何人?”兆顏巴掌發抖,色厲內荏,“擅闖民宅有違唐律,是重罪!”
“陽間的法律,怕是奈何不了我。”
陳酒牢記自己現在的身份,陰神屬官。
陽間的法律,怕是奈何不了我……
兆顏愣了愣,神色驟變,舌頭都打了結,“你你你你是……”
“你不是有面鏡子么?”
陳酒指了指桌子,
“來,給我照照。”
兆顏抖抖索索取來鏡子,對著陳酒一照。鏡面中映出的哪里是什么黑衣人,分明是一尊身披青銅甲胄的枯槁陰兵!
“看明白了么?”
“看,看明白了……”
兆顏低著頭,手掌卻悄悄探進了袖袍里,突然抽出一柄蓮花十字朝陳酒刺去!
“惡鬼安敢恐嚇朝廷命官——”
話音戛然止住,兆顏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那柄金燦燦的蓮花十字。
此刻,這柄神妙法器正牢牢攥在對方骨節分明的手掌里。
這個鬼怎么不怕法器……
陳酒手腕稍稍一用力,直接就從文弱書生手里將蓮花十字一把奪了過來,翻來覆去把玩了兩下,隨意往桌子上一拍。
兆顏跌跌撞撞后退幾步,腳跟絆腳尖,一屁股跌倒。
“我是青要山大神的屬官,聽聞此間有不公之事,特來審問。”
陳酒從身后取出一副畫軸,兆顏直到這時候才看見這東西,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畫幅一展,襦裙女子飄搖而出。
“真真……”兆顏嘴唇嚅囁。
女子用杏眼狠狠剜了他一眼,憤恨之色幾乎從眼眶中溢出,周身怨氣越發旺盛。
她看向陳酒,伏首大拜:
“上官,奴家狀告……”
空靈聲音被另一道更粗更重的嗓音蓋了過去,卻是兆顏整了整幞頭衣袖,大聲開口:
“這位陰神上官,某是大唐秀才科進士兆顏,不日將擢升為大理寺六品官。某要狀告這只女鬼,害我阿爺,傷我阿母,覬覦某之精氣,又暗結鬼胎,貽害甚遠!”
義正言辭。
陳酒端起已經涼了的茶碗,喝了一口,微微皺眉。唐朝的茶加料甚多,實在不習慣。
“細細道來。”
“喏。”
兆顏一指真真,
“先說害人,這只女鬼害我阿爺中風,此行惡劣至極,當處以極刑!”
“你胡說。”
真真咬牙切齒,
“你那阿爺嗜酒如命,酗酒成性,酒氣沉凝于肝臟,神仙難醫。我多次勸他戒酒,他不肯聽一句,此事如何推到我頭上?!”
“惡鬼狡辯,可恥至極。”
兆顏冷哼一聲,
“便是你不肯承認此事,我阿母為你拿布,摔斷腰椎,不是你害的么?”
“阿母是好人,愛惜我身子,但她福緣太薄,五十本是大限。若不是我用自身道行相抵,用一根腰椎來換命,你早就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兒。”
真真針鋒相對,
“若不是我每日侍奉,明里輔佐湯藥,暗里灌輸草木精華,阿母如何好得那樣快?這些你分明都看在眼里,你裝瞎!”
“你貪圖我精氣,日夜索要,枉顧我命!”
“你一介書生氣虛體弱,細香寸短,有甚值得貪圖的?還不如街上隨便拉一個大頭兵!明明是你欲壑難填,索要無度,我勉強應允!”
“你用心惡毒,害某官途!”
“是你怕坊間流言耽擱你的官運,便與那景寺勾結,鎮壓我母子!”
“可笑,城內異事不少,景寺怎么不去鎮壓他們,偏要鎮壓你?分明是你面目暴露,引得景寺高僧仗義出手!”
“景寺怯懦,又想揚名聲賺香火,不敢去招惹那些害人的大妖,便來欺負我這道行淺薄的小精怪,請上官明鑒!”
“你孕育鬼胎,圖謀甚大,若是放了你,不知鬼胎會戕害多少人命!”
“甚么鬼胎?我腹中孩兒雖是活人與精怪的結合,但我用草木精華細心滋潤,孩子與常人無異,有血有肉,有筋有骨!”
“你顛倒是非!”
“你混淆黑白!”
“你鬼話連篇!”
“你負心薄幸!”
“你……”
茶碗與桌面重重一磕,二人抬頭望去,陳酒掏著耳朵,眉頭微蹙。
“吵死了。”
“上官恕罪。”兩人一起俯首。
“你說,她肚子里是蛇蝎鬼胎,是罷?”陳酒看向兆顏。
“正是!”兆顏臉龐漲紅。
“你說,你肚子里是正常胎兒,是罷?”陳酒又看向真真。
“正是。”真真撫著肚子。
“嘖……”
陳酒屈起指頭,輕輕敲擊著膝上長刀,聲音清泠。
陰陽只能看破幻障,卻看不穿鬼身。這肚子里是鬼是人,他也弄不明白。
兩人吵得火熱,陳酒卻只感頭疼。雙方各執一詞,說的似乎都挺有道理,若是自己瞎判一通,怕是反而誤了陰神判官的職責。
難辦么?
“這好辦啊,”
陳酒一拍大腿,笑呵呵的,
“把胎兒剖出來看一眼,若是人,就是真真所言為實,若是鬼,那便是兆秀才所述為真,嘿,這不就完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