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未羊年丙申月戊申日。
宜開業、開張、祭祀;
忌安葬、行喪、齋醮。
日頭慘烈。
搖搖晃晃的車廂里,陳酒靠在椅背上,雙眼似閉非閉,十根指頭輕輕摩挲著膝上長刀,刀鋒冰冷如霜,指尖卻滾熱似灼。
眼前似乎有一片片凌厲的寒光飄閃而逝,日月雙刀、八仙螳螂劍、筆架叉、九環刀……十日之間,踢倒人宗、玉山、驤英、鴻升、蔣家、陽籟、恒源、勝義、夏虞九面金字招牌,只為了今日,和霍殿宇的擂臺死斗。
汽車緩緩停住。
“陳先生,到了。”
“唔。”
陳酒扛刀下車,微微仰起頭,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中州武館”四個氣派的漆金大字。
武館門口早已是人擠人的熱鬧場面,卻依然驅散不了百年老宅從柱梁之間散發出的垂垂暮氣,仿佛一只沉睡的老獅。
拱斗飛檐之下,洞開的朱漆大門,锃亮的熟鐵門環,好似野獸血口白牙。
“獅子搏虎啊……”
“嘿嘿,怕是要死人咯。”
“來了,來了!”
人群如潮水般向兩側分開,陳酒扛著刀,一步步登上臺階,邁過門檻。
和門口相比,院子里明顯安靜了許多,非富即貴的客人們列座在席,坐在最前頭的是十幾家館主,除了云望、蔣何之和幾個受了傷的,津門武行所有頭臉人物盡皆在列。
陳酒往擂臺邊上一站,點了根煙,抽得很慢。
一直到煙蒂燒近了手指,薛征依然沒有抵達,陳酒便不打算再等下去,煙頭丟在地上踩滅,一步踏入擂臺范圍。
“黃歷上說,今日不宜安葬行喪,所以我來送霍殿宇一場喪事。”
陳酒縱目四顧,
“那個老東西睡醒了么?”
鴉雀無聲。
不知為何,目光掃過眾館主的臉面,竟透出了幾分古怪。
“咳咳。”
最終,還是中州武館的三弟子清了清嗓子,手里頭捧著一份紅封帖子,排眾而出。
“陳先生說得沒錯,今日不宜安葬、行喪,適合開業、開張。中州館禮尚往來,贈陳先生一副招牌。”
“招牌?”陳酒眉頭一皺。
“家師外出未歸,臨行前留下這份帖子,囑咐我今時啟用。”
三弟子將帖子雙手奉上,
“家師有言,披掛一門招法精絕,陳酒后輩天縱奇才,于情于理,都配得上文禮開館。自今日起,陳先生的武館,便是津門第二十家國術館,希望陳先生繼續精進武藝,開枝散葉,禮待同仁,為武行添彩,為國術增光。”
滿座客人嘩然!
津門各界翹首以待,等來的卻不是一場獅子搏虎的斗殺,不是兩代頂尖武人的生死相搏,而是一封文禮開館的帖子。
莫非霍殿宇怕了么?
“當然,家師是愛才惜才,不是畏戰避戰。”三弟子繼續說,“等家師了卻事務,他老人家自會擺開擂臺,廣邀各界賓朋,與陳先生來一回同行之間的友好切磋。”
“陳小友,哦不,陳館主,恭喜啊。”
“恭喜恭喜。”
看樣子,各家館主反倒并不驚訝,離座道賀,只是語氣有些干巴巴。
“陳館主,這是大喜事啊,”
玉山館郝城皮笑肉不笑,一口假牙在陽光下頗為醒目,
“霍老爺子尊為武行頭牌,親自給你下貼子,多重的分、分量……”
話說了一半,郝城抬了抬眼,正對上陳酒的眼眸,他打了個結巴,打好腹稿的話被硬生生憋回了嗓子眼里。
那是一雙黑中泛紅的眸子,濃墨重彩,森冷,熾熱,如霜又如炭,像是冰層下流淌的鮮紅熔巖,又仿佛擇人欲噬的兇狂野獸。
“我單想人老成精,卻沒料到樹老沒皮。”
陳酒聲音發啞,
“霍殿宇,沒臉沒皮了。”
這話一出口,滿座盡皆默然,氣氛尷尬又壓抑到了極點。一片缺養泛黃的干枯樹葉從墻外吹來,輕輕飄落在擂臺上。
“這陳酒太狂妄,”王臣陽冷笑一聲,低聲開口,“霍老爺子親筆下的文禮貼,是何等禮遇,他居然敢這般對待。”
“臣陽兄想淺了。”
旁邊的館主卻微微搖頭,聲音同樣很低,“禮遇?嘿,分明是羞辱才對。”
“此話怎講?”
“左鳳圖心心念念的開館,霍老爺子隨手就丟出來。這像什么?打發野狗的一塊骨頭!陳酒若是接了帖子,便是自認憋屈低頭,霍老爺子這是在明擺著告訴陳酒,武行自有規矩在,他一個恃勇逞兇的狂徒,只能任老爺子拿捏。”
“嘶……”
王臣陽想了想,
“好像還真是這回事。不過,若是這陳酒不肯接帖子,那又如何?”
“不接,陳酒的名聲便臟了。左鳳圖臨死前的夙愿是開館,他不接受,就坐實了不孝之名。霍老爺子的緩兵陽謀,老辣至此啊。”
旁邊館主捋了捋胡須,
“依我看吶,咬人的狼再兇,丟塊骨頭,也就變成了狗,陳酒八成是會接的。”
“但我聽聞,額,只是聽聞,”
王臣陽往四周看了看,聲音更低,“左鳳圖的暴死,多少和老爺子有牽扯,陳酒是為了報血仇……”
“噓,慎言!霍老爺子一生無暇,怎會做出這種自污之事?風言風語,莫要當真。”
“也是,也是。”
話音剛落,臺上又有變動,原來是中州館三弟子實在忍不了這種難堪至極的氣氛,頂著一頭冷汗,半步蹭上前。
“陳先生,帖子……”
寒芒一閃!
沉吟片刻的陳酒豁然出刀,紅封帖子支離破碎!
幾乎在同一瞬間,陳酒猛地踏前一步,重重一肘敲中三弟子面目,將五官都砸扁了下去。口鼻噴灑的鮮血沾在紛紛灑灑的紙頁上,墨色雜糅著血色,直扎人眼睛。
“我師父錯了。”
一片驚呼中,陳酒微微搖頭,說了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話。
“我師父錯就錯在,為了開一家武館,循規蹈矩地想擠進你們這灘爛泥里,最后把命都搭了進去,我替他不值。”
“你們這些人死光了,津門武行說不定能變干凈一些。”
扭頭離去。
一片寂靜中,幾十道或驚駭、或憤怒、或不解的目光追逐著那個披著陽光的孤單背影,直到陳酒消失在門檻外頭。
“呼……”
陳酒吐出一口氣,剛打算回鳳圖館,一輛福特車疾馳而來,人群紛紛避讓,讓出一大片空地。
汽車急剎在陳酒身前。
薛征一把推開門,頭發散亂,衣衫不整,表情肅然。
認識了這么長時間,這還是陳酒頭一回看對方如此風度失據。
“剛收到的諜信,載臨打算帶著霍殿宇于今夜三點鐘登船去東北,伙同日本人謀算復辟。”
薛征一開口,堪稱石破天驚,
“陳酒,我需要你這柄刀,殺國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