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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一章:伴君如伴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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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階之下,楊杰聽聞天子的問話,額頭上忍不住滲出一絲汗水。

  雖然說在進宮之前,他便已經料到如今的場景,雖然說,他在很早之前,就曾經想過自己站在殿上奏對的場景。

  但是,真正在此時此刻,立于殿上時,他心中還是緊張無比。

  要知道,在他面前坐著的,可是整個大明至高無上,手掌生殺大權的皇帝陛下。

  更不要提,楊杰心中早就清楚,這位天子雖然年輕,但是,心機謀略卻非常人可比。

  在這樣的人面前說話,說自己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所幸的是,這份奏疏遞上去的時候,楊杰就預料到,天子必然會親自鞠問,哪怕不是找他,至少也是找他父親。

  因此,對于殿上應該奏對的內容,他也早有準備。

  輕輕吐了口氣,緩解了一下心中的緊張之意,楊杰道。

  “回陛下,此奏乃家父所上,不過,家父年邁,此奏確為草民代書,個中言辭,家父也曾對草民略有談論。”

  承認肯定是不能承認的。

  事實上,在聽到這句問話的同時,楊杰忽然便反應過來,為何初進殿時,天子對他的那一番“寒暄”。

  那并不是簡單的隨意發問,而是隱隱有敲打之意。

  外間的確稱楊杰為昌平侯世子,事實上,這么說也沒有錯,畢竟,作為楊洪的嫡子,他以后注定是要承繼昌平侯的爵位的。

  但是問題就在于,世子一詞,嚴格意義上來說,是有專用的語境的,它其實也屬于一種特殊的爵位。

  按照朝廷典制,只有經過朝廷冊封的親王繼承人,才可以稱為“世子”。

  這是一個專屬稱謂,其他的人,哪怕是郡王之子,也不可用,更遑論他區區一個侯爵之子。

  往大了說,這是僭越禮制!

  當然,禮制是禮制,在實際的場景當中,大家都隨意的多,別說是侯爵府了,就是一個普通的伯爵府,外人見了,也會稱一聲世子爺,更不要提其他的郡王府,國公府和侯爵府了。

  花花轎子眾人抬而已,不算什么,就連天子剛剛,也并沒有在此事上訓斥什么。

  但是,若將這兩句話合起來看,楊杰就不得不更加小心謹慎幾分了。

  說白了,“世子”一稱,乃是底下人相互抬舉,叫著好聽罷了,并不代表實質意義。

  換句話說,天子這話,其實是在提醒楊杰,朝堂之上,天子面前,他勛戚子弟的身份,實際上什么都不算。

  細論起來,昌平侯府的嫡子,在朝廷當中,和普通的平頭百姓無異。

  既是如此,那么后頭的這句問話,就帶著坑了。

  楊洪是朝廷賜封的昌平侯,自有上奏之權,但是,楊杰不過一介白身,何敢代父上奏,如此言辭激烈的議論朝政?

  因此,承認是不能承認的,但是,否認也不行。

  天子將他父子一同召進宮來,卻只將他叫進殿中,明顯是已經看出了什么,他若是堅辭否認,且先不說是不是欺君,單是駁了天子的面子,便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因此,楊杰到最后,只能選擇相對穩妥的說法,半認半不認。

  奏疏是他代筆,所以,他知道具體的內容,楊洪曾經跟他談論,所以,他對其中內容有自己看法,也屬正常。

  如此一來,既能回答天子后續的問題,又規避了僭越禮制的罪名。

  這番應對,朱祁鈺自然看在眼中,事實上,自楊杰進殿之后,他也的確有意給個下馬威,看看這少年的心性。

  如今的這番表現,應該說,勉強合格吧!

  于是,朱祁鈺輕輕點了點頭,道。

  “倒是個少年英才,坐吧!”

  “謝陛下。”

  有內侍上前,將準備好的墩子搬了上來,楊杰再施一禮,虛虛半坐,心中這才稍稍舒了半口氣。

  同時,心中原本若有若無的那一絲驕矜,也隨之蕩然無存。

  民間所謂伴君如伴虎,但是,不真的立于御前,是沒有辦法感受到,這種來自于巍巍皇權的強大壓迫的。

  殿前奏對,一念生,一念死,不論是何等英才,若心中不能長存敬畏恭謹之心,行差踏錯一時,便是傾覆之禍。

  “這奏疏既是你替父所上,那朕便也不召你父詢問了,你來答話便是。”

  楊杰說話時小心謹慎,但是朱祁鈺卻沒有這個顧忌,直接便點出這奏疏乃是楊杰替父所上。

  隨后,朱祁鈺微微瞇了瞇眼睛,看著底下的楊杰,開口道。

  “楊杰,鷂兒嶺一戰,你怎么看?”

  這又是一重考驗。

  這份奏疏當中,起手便是敘述對鷂兒嶺一戰的看法,既已寫明,按理來說,天子無需再問。

  但是,天子依舊問了,楊杰剛剛放下的心,不由又提了起來,一時有些拿捏不準,這話的用意,到底是對奏疏內容不滿,還是希望他堅定態度。

  遲疑片刻,楊杰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他平素雖有自矜,但是,卻也不是個聽不進去話的人,早在入宮之前,楊洪便反復囑咐他,在御前要恭謹誠然。

  如今既然摸不清楚天子的用意是什么,那么說實話,應當是最好的選擇。

  因此,略一沉吟,楊杰便道。

  “回陛下,既在戰場之上,勝負自當由主將領之,這本無可非議,就此而言,鷂兒嶺一戰大敗,先成國公朱勇,有難以推卸的責任,理當受罰!”

  “但是,陛下,恕草民直言,朝廷之上曲直是非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卻是于朝堂是否有益!”

  “何況,臣父奏疏當中已然寫明,鷂兒嶺一戰,成因復雜,并不單單是朱勇一人之責。”

  既然是打仗,那么打敗了,自然首先要追究的是領兵大將之責,這本無可厚非。

  事實上,這也是當初土木之役的消息傳回京師之后,朝堂上下對于鷂兒嶺一戰迅速有所定論的原因。

  朝堂上不是沒有明眼人,他們自然清楚,鷂兒嶺一戰的過程當中,有種種狀況,但是,既然朱勇是領兵將領,那么出了事,就該他負責!

  聽聞此言,朱祁鈺俯了俯身子,卻沒有就著楊杰的話頭問下去,而是頗帶著幾分刁難的意味問道。

  “所以,你覺得公正并不重要?”

  這話同樣不好答,以至于,楊杰聽完之后,額頭上都滲出了絲絲的汗水,不過,他到底并非平庸之輩,略一思忖,便道。

  “陛下明鑒,草民求學時,曾聞儒法之爭,綿延千年,草民不才,略有所得,貿然言之,請陛下恕罪。”

  “法家以法治天下,儒家以德安社稷,其所為者,皆以安定天下,保重社稷為目的。”

  “然二者所不同者,便在治國之道也。”

  “法家以制度,法令為先,商鞅變法之時,曾有一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此不可謂不公正,然秦法嚴苛,民怨沸騰,以致二世而亡。”

  “漢代之秦,首推黃老,后尊儒術,果天下大興,然至前宋,儒門大興,文馭于武,卻有澶淵之辱,南遷之禍,何者?”

  “皆因治國之道,未有萬世不易之法,法家求公正,儒家重仁恕,二者皆為煌煌正道,用之適宜,則國家興盛,用之不宜,則為取禍之道。”

  “故以儒法之用,無一定之規,陛下圣明英斷,為千古圣君,當取公正乎,取仁恕乎,存乎陛下一心,為社稷故,儒法皆為國之正道,此草民淺見也,請陛下垂訓。”

  顯然,楊杰是打過底稿的,不然的話,這么短的時間之內,不可能如此清晰條理的說出這番話來。

  但是,無論是否有過準備,都不重要。

  朱祁鈺望著眼前的年輕人,神色有些復雜,片刻之后,他輕嘆一聲,道。

  “說得好,甚合朕心,但是,楊杰,你可明白,你這番話,若非說與朕聽,換任何一位天子,必將你當場誅之!”

  要知道,儒法之爭,在歷朝歷代,都是一個十分敏感的話題。

  盡管歷代帝王,治國之時都不可避免的會引用法家的做法和思想,但是,卻沒有人會將其宣之于口。

  因為,做是一回事,說又是另一回事。

  時至今日,儒家思想,早已經是朝堂上的主流思想,而事實證明,儒家的仁恕之道,也的確對治國理政是最有用的。

  至少,比純粹法家的嚴刑峻法,在維持社稷穩定上,要強得多。

  但是楊杰的這番話,卻推翻了這種主流的看法。

  在他看來,無論儒家法家,講仁恕還是講公正,最終的目的,都是以社稷為本。

  換而言之,用儒用法,要視情況而定,這種言論,放到朝堂之上,必會被群起而攻之。

  要知道,學術之爭,從來不比戰場上的雙方要更加輕松。

  不過,對于天子的這番“威脅”,楊杰心中雖然緊張,但是臉上依舊保持著鎮定,拱手道。

  “正因如今天子乃是陛下,草民才知,陛下乃萬事以社稷為重之圣天子,故此,方敢發此肺腑之言,陛下圣明,當知草民之心。”

  這番話,算是小小的奉承了一下朱祁鈺。

  但是,朱祁鈺卻沒有被楊杰這緩和氣氛的手段打動,相反的,他依舊認真的望著楊杰,開口道。

  “不,你沒有聽明白朕的意思,你今日的這番話,除了朕之外,換了任何一個人聽到,你都難逃死罪!”

  楊杰額頭上冷汗津津,他終于意識到,自己似乎是說錯話了,雖然還沒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但是,他也不敢遲疑,立刻跪了下來,道。

  “陛下,草民知罪。”

  朱祁鈺搖了搖頭,口氣認真卻平淡的不容置疑,道。

  “不,你不知!”

  “治國以仁以德,此圣賢之言,興盛之道也,朝中袞袞諸公,皆奉之若此,你區區弱冠之年,何敢發此狂悖之言?”

  “莫不如,你比諸朝廷諸公,更勝一籌乎?”

  這話說的有些重,以至于,楊杰心中一沉,連忙再度叩首道。

  “草民不敢!”

  又是輕輕嘆了口氣,朱祁鈺道。

  “楊杰,朝堂之上,多得是聰明人,諸法不用,自有諸法不用的道理,今日之言,朕不追究,但你切記,出得此門,方才之言,一字不可再提,否則招致禍端,朕定不容情!”

  “是,草民謝陛下隆恩!”

  楊杰再度叩首,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幾分,當然,心中的疑惑依舊未減,只不過,此刻他卻也不敢開口再問。

  因為,他剛剛能夠感受的到,某一瞬間,天子對他是真的動了殺意,但是,這份殺意一展而收,以至于讓楊杰差點以為,是自己感覺錯了。

  有了這番插曲,楊杰不敢再言,但是,朱祁鈺卻繼續道。

  “鷂兒嶺一戰,你所言不無道理,可這份奏疏當中所言,非同小可,你可知這份奏疏若流傳出去,你昌平侯府,可算是將朝堂諸臣,得罪了個遍!”

  要知道,土木之役的是非,早已經有了定論。

  而楊洪的這份奏疏,以鷂兒嶺一戰為起手,但是實際上,所說的卻是土木一戰的歸因。

  當初,朝堂眾臣將土木之敗,歸于權宦作亂,將怯軍弱,貽誤戰機,以致大敗。

  但是,在這份奏疏當中,楊洪提出了新的看法。

  他直接的指出,土木之敗,敗在軍隊制度廢弛,敗在朝堂重文輕武,敗在朝廷不修武備。

  明里他指責的是三楊對太上皇教導有失,但是實質上,他的矛頭直指的是近些年來,朝中打壓武將的風氣。

  這其實很好理解。

  以鷂兒嶺一戰為例,若是在出戰之時,朱勇能夠有絕對的領導權和指揮權,那么以他的戰略素養,必會穩扎穩打,不會輕敵冒進,以至于有此大敗。

  退一步說,即便朝廷體制管著,不可能讓主將獨掌一軍,那么,若是監軍大臣和宦官,能夠有基本的軍事素養,且對領兵大將的命令不橫加干涉,也不會有此禍端。

  這一切的原因,往根子上說,其實本質在于,朝廷武將的地位日趨降低,而武將之所以日漸被文臣打壓,究其根本,實際上在于,自三楊主政一來,朝堂上長久彌漫的輕視武將的風氣。

  永樂,宣德兩朝,武力煊赫,大軍所到之處所向披靡,以至于,在三楊看來,大明國威之盛,在軍不在將。

  說白了,有大明數百萬官軍在,領兵大將無論是誰,是否有韜略智謀,皆可戰而勝之。

  這種古怪的自信,導致整個正統時代,既對邊事充滿著自信,又對邊事充滿著忽略。

  所以三楊在教導朱祁鎮時,從不重武略,而更偏文治,所以文臣敢肆無忌憚的打壓勛貴武將,所以在土木之役時,滿朝上下,都認為朱祁鎮雖然胡鬧,但是最多就是損失慘重,不至于敗。

  然而,事實給了他們每一個人,一個狠狠的教訓!

  所以實際上,楊洪的這份奏疏,鷂兒嶺之戰,只是個引子,他想要的做的,是給土木之役中的眾多將領平反。

  甚至于,再往深了一層說,他這是要,給長久以來,被打壓的勛貴武將們,處一口氣,爭一次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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