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杭氏也告退了。
她不是個心思特別深的女子,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待她帶著濟哥離開景陽宮的時候,眉眼間已多了幾分歡欣之意。
爐火燃著,暖融融的。
青珠自是懂得察言觀色,悄悄揮手斥退了多余的宮女,只留了幾個貼身服侍的。
朱祁鈺呷了口茶,似乎在醞釀著該如何開口。
后宮的這一攤子事,他早就有所察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起,吳太后跟汪氏的關系,就變得有些惡劣起來。
開始是為了選秀,被他擋了回去,后來沒多久,汪氏懷了身孕,宮中平靜了不少,結果,這次又鬧出了這樁事。
不得不說,即便是明斷如朱祁鈺,在這些家務事面前,也有些想不明白。
要知道,之前的時候,吳太后一直是很滿意汪氏這個兒媳的,兩個人的關系,也是很好的。
甚至于,因為他對于濟哥超乎尋常的關愛,吳太后還曾經特意敲打過他,告訴他中宮位重,不可妄動。
汪氏因為生慧姐的時候,身子有虧,又在朱祁鈺病中忙前忙后,差點有了隱疾,也是吳太后第一時間發現,并且囑咐太醫好好照料調養。
怎么到了現在……
“皇帝是不是覺得,哀家在刻意針對你那媳婦?”
吳太后的聲音幽幽響起,竟似是對朱祁鈺的想法清清楚楚。
此刻沒有外人,這件事情雖是家務事,但始終拖著也不是法子。
于是,稍一猶豫,朱祁鈺便點了點頭,道。
“母妃,蕓娘操持后宮,一向妥帖,對您也十分孝順,若非孕期,晨昏定省從不曾缺,可是,自從選秀之事起,朕總覺得,您對她多有不滿,不知她到底出了何錯,惹您不悅?”
吳太后沉默著,神色有些復雜,定定的望著自家兒子,片刻之后方道。
“她當然沒有出錯,錯的是你,鈺哥!”
朱祁鈺皺著眉頭,沒明白吳太后的意思是什么,但還是起身侍立,道。
“請母妃垂訓。”
吳太后似乎覺得有些發悶,從榻上起身,在暖閣當中踱了兩步,方道。
“早些時候,你跟哀家說過,皇帝獨寵一人,乃取禍之道,正因于此,你不顧外間議論,重起選秀,為宗嗣長遠計之。”
“怎么,輪到你自己的身上,就想不明白了嗎?”
印象當中,上一次吳太后用這種嚴厲的口氣跟他說話,還是自己出宮開府之前。
那時年幼,他拿著被先生說好的課業到父皇面前,想討父皇夸獎。
當時,父皇瞥了一眼,隨手便放在了旁邊的案上,接著,吩咐人給了他一斛珍珠,便將他打發了出來。
從頭到尾,父皇的眼睛,都盯著罐子里的那兩只蛐蛐。
回到了景陽宮,他頭一次被那時還是賢妃的母親嚴厲的訓斥了一番,足足罰跪了兩個時辰。
心中念頭轉過,朱祁鈺心中忽然涌起一陣情緒,抬頭道。
“母妃此言差矣,皇后為六宮之主,自有尊榮。”
“何況,朕雖和皇后相得,但也不曾獨寵,各宮各處,朕每月都會過去,除了皇后外,郭嬪如今也有身孕,如何能說朕獨寵一人?”
吳太后自是不知自家兒子還記得陳年舊事,聞聽此言,她更是皺了眉頭,來回的在暖閣當中走動。
半晌,她重新坐回榻上,臉色卻沉著,道。
“你這是狡辯!”
“別的不說,早先你父皇宮中,有位份的后妃,有十七八個,沒有位份的更是多了去了,難道她們不都是受了你父皇寵幸嗎?”
“難不成,因為你父皇后妃夠多,雨露均沾,他就不是獨寵那孫氏一人嗎?你如今不過是將獨寵之人,從貴妃換成了皇后,有何區別!”
這話明顯也帶著情緒,朱祁鈺抬眼便能看到,吳氏攥著的手,骨節都在發白。
于是,他低下頭,不再爭辯。
但是吳太后又豈會不了解這個兒子,一脈相承的倔脾氣。
長長的嘆息一聲,吳太后竭力將口氣放緩,道。
“后宮獨尊皇后,這本沒什么錯,但天子獨寵一人,哪怕是皇后,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需知道,后宮之中,除了有中宮尊榮,更有的是母憑子貴,是,你對濟哥很是疼愛,可對杭氏呢?”
“你可曾想過,她不僅是一個普通的妃子,更是你的長子之母,你,給了她足夠的尊榮嗎?”
哪怕在竭力控制,但是吳太后語氣中的一抹怨懟,依舊難以掩藏。
這不是對著朱祁鈺,而是對著,已逝的先皇!
朱祁鈺低著頭,吳太后卻詞鋒犀利,望著自己這個位居九五的兒子,冷聲問道。
“如今你后宮的妃子,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宮務也比之前重了不知凡幾。”
“何況,太上皇將歸,南宮各處的灑掃,布置,各處宮人安排,哪樣不是要務,皇后拖著那么重的身子,能安排的好嗎?”
“論位份,杭氏乃是貴妃,皇后之下,數她最貴,論資歷,她和皇后與你一同成婚,是潛邸舊人,除此之外,她還是你長子之母。”
“當此狀況之下,你告訴哀家,杭氏憑什么不能暫代皇后,協理六宮?”
朱祁鈺不說話,但臉上卻露出一絲深思之色。
話說到這個份上,他也不得不承認,吳太后說得對。
后宮之中,除了位份,還有權力和圣寵,三者合一,才是真正的尊榮地位。
就像外朝衙門里頭,也不是品級越高,就地位越高的。
如吳太后所說,大明之前的后宮,的確沒有一個特別明晰的制度,但是,有一條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母憑子貴。
只要育有皇子,哪怕只是一個普通的宮女出身,也該有和皇子之母身份匹配的尊榮和地位。
當然,只是“該”而已,大多時候,是做不到的……
見兒子這副神色,吳太后方臉色稍霽,道。
“你那媳婦自是恭謹,沒什么錯處,可這番道理,你卻該是明白的,坐上了大位,就該是身不由己之人。”
“早前的時候,哀家想讓王家女進宮,想著等她進了宮,顧及到外朝,你總也該做做表面功夫,結果,你攔下了。”
“也罷,外戚太強,不是好事,可杭氏又不是什么顯赫人家,身為皇子之母,哀家要抬舉她,又怎么了?”
暖閣當中,僅有的幾個侍奉宮人,也默默的退的遠遠的,青珠更是早就不知道什么時候,守在了暖閣的外頭。
爐火的聲音嗤嗤作響,朱祁鈺沉吟不語。
吳太后的這番話,也算是解開了他的疑惑。
杭氏的心機沒有那么深,所以很多時候,她做事其實有些莽莽撞撞的。
這段時間,她一直往景陽宮跑,以吳太后的精明,不可能看不出她的想法。
但是,吳太后依舊當做什么都不知道,不僅對她多加寵愛,還愿意主動替她開口擔責。
這背后,并不是沒有原因的。
世人皆苦,誰又能夠輕言脫去藩籬,縱使天子之尊,亦有不得已之處。
抬頭望著吳太后隱約泛紅的眼眶,朱祁鈺心中有再多的話,也難出口一句。
無數話語,到最后都只能化為低低的一聲輕語。
他低下頭,神色恭謹,態度恭敬,道。
“母妃教訓的是,兒子知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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