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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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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極十年七月初九,洛陽北白司馬坂,晴。劉隱從勞動中解脫出來了。

  神都苑中有不少園固,種了許多果樹。可憐他堂堂清海軍節度使,去到神都苑后第一件事,居然是客串果農。仔細想想,悲從中來。

  他現在已經不作他想,趕緊放了我,當個普通洛陽市人就行,不奢求其他了,唉。

  「總算看到點盼頭了。」劉臺走了過來,也不嫌地上臟,直接一屁股坐下,從包袱里拿出一塊胡餅,遞給大哥,道:「王宮監不是說了么,圣人返回洛陽后,就會赦免咱們,興許還能給個官。」

  「大夏立國十年了,哪還有那么多官缺?」劉隱搖了搖頭,道:「縱有,也是八九品的小官沒甚意思。」「大兄,能有八品官不錯了。嫂嫂、侄兒、侄女一大堆人,不做官怎么養活?」劉臺問道。

  劉隱聽了也有些糾結。

  他給朝廷搞了幾十萬縮錢、幾十萬匹絹,外加各種海內外貨物,價值難以估算,到頭來連養家都困難,像話嗎?

  劉臺一邊吃著胡餅,一邊觀察大哥的神色。

  其實,那位王闡王宮監已經隱晦地說過了,圣人會賞賜他們宅邸,再給點小官做做。被沒收的家財,或許也能發還一部分,前提是老老實實,別滿嘴怪話,怨天尤人,那樣誰都保不了你。

  還好,劉隱聽了后,點了點頭,道:「往事已矣,確實不可過于掛懷。唉,反正也是一武夫,面子不面子的,不太打緊。下半輩子,湊合著過吧。」

  「正是。」劉臺高興地說道:「古來雄猜之主,逮著投降諸侯,往往趕盡殺絕。今上么,基本都留有一命,甚至還能讓人過得體面一點。」

  如果家里沒漂亮女人的話,劉臺心中默默補了一句。

  「體面是難嘍。洛陽居,大不易啊。」劉隱苦笑一聲,道:「很多官員還是租房子的呢,咱們這種降人,就別想了。」

  前唐之時,長安的房子就很緊俏。宰相還有公家提供的房子住,普通官員租房的一大把,甚至還不如普通百姓—很多長安市人都有祖上傳下來的房子,隔壁的五品官鄰居卻在租房。

  夏朝的洛陽也差不多。

  朝廷曾下發過一次《許蓋屋宇敕》,即發動百姓清理洛陽廢墟,蓋一批房子出來。但那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那會洛陽至少三分之二的面積還是斷壁殘垣、雜草叢生的狀態,與如今可不好比。

  劉隱雖然不知道什么叫「歷史機遇」,但他也知道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的道理。來得早的百姓有房子,且地段、位置還不錯,晚來的將官卻不一定有,世事之離奇,直讓人感慨不已。

  「大哥,你為朝廷弄來了百萬錢帛,何至于此。」劉臺嬉笑道。劉隱也笑。

  朝廷若有良心,當會給他「提成」,若不給,你也無話可說。

  不過,確實該積極一些。若被赦免了,就派人回廣州看一看,重點琢磨大食馬的事情。此事若成,賞賜斷斷少不了的。

  說到這里,兩兄弟也無話了,專心低頭吃胡餅。

  劉隱也是餓了,很快吃完,還打了個很響的飽嗝,引得附近之人扭頭相望。他尷尬地笑了笑。

  都是曾經的諸侯啊,至少也是他們的子侄輩。

  錢鑼之子錢傳瓘,前國子監貢生,如今的太府寺平準署丞。李克用之弟李克柔,光祿寺太官署令。

  再遠一點,還可見到王師范之弟王師悅,大理寺評事。王審知的一群子侄也來了······

  娘的,邵樹德見到這種場面,虛榮心會膨脹到什么程度?他的王朝開國十年,諸侯盡皆入朝,俯首聽命。

  蕃邦小國也一個個剪除,酋豪歌舞從之。

  人生至此,也別無所求了吧?若換作自己,大可筑起銅雀臺,終日醇酒美人,再派人出去尋仙訪藥,日子不要太舒心。

  可惜啊,今上不愿過這么舒服的日子,自己找罪受。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或許也只有他這么執著的人,才能創下這么一番大事業吧。

  回想起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劉隱又很是佩服。這個世道,總得有人出來收拾殘局,不然他懷疑他死后,兒子們能不能穩固基業,說不得最后還是只能傳給兄弟。就那樣,也說不準是個什么下場,唉。

  「來了,來了!」有太常官員策馬而過,一路高呼。劉隱兄弟立刻起身,撣了撣灰塵,一臉肅容。

  「吾皇萬歲!」圣駕剛一出現,鼓樂齊鳴,官員、侍衛們紛紛拜倒在地。邵樹德與皇后下了馬車,接受眾人朝拜。

  「吾皇萬歲!」高呼聲一直傳到遠處的北邙山,數千人齊齊拜倒在地場面極為震撼。邵樹德靜靜感受了一下,心潮澎湃不已。

  這就是權力讓人迷醉的地方。

  他花三十年時間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天下,拜倒在地的官員們在口呼「萬歲」之時,真情也要多上那么一兩分。

  這樣的江山,又怎么舍得離去,怎么舍得輕易撒手?

  「先生快快請起。」短暫的膨脹過后,邵樹德很快清醒過來,快步上前,將中書侍郎宋樂攙扶而起。「陛下終于回來了。」宋樂笑道:「老夫真是望眼欲穿,每天都派人去河陽渡口打望。」

  這種俏皮話,也就宋樂能說了。

  邵樹德哈哈大笑,拉著宋樂的手舉步前行。

  留守洛陽的多為中低級官員。邵樹德一個個看過去,發現多了不少新面孔。

  感受若宋樂如同枯樹般的消瘦之手,心中又生感慨:大夏已建立十年了,新老交替也在穩步進行之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功成則退,下面要依靠后人的智慧了。

  「都起身吧。」邵樹德雙手虛抬,道:「朕幸北都這段時日,洛陽文武庶官、中外執事,皆肅恭職任,朕心甚慰。今照舊例,賞賜有差。」

  話說完,自有侍衛一一傳達下去。

  霎時間,歡呼聲再起:「臣謝陛下隆恩。」邵樹德笑著把宋樂拉上了馬車。

  宋樂稍作推辭一番,便應下了。與帝后同乘一車,這是莫大的尊榮,也是對他功勞的肯定。

  其他人看到了,心中自然也有自己的看法:圣人,終究是重情重性之人。元從老人有官爵富貴,以及不經意間得到的額外恩寵,新投之人也有見面禮。在今上手下干活,自在、愜意、舒坦。

  圣駕離開白司馬坂,順著一等國道慢慢南行。

  邵樹德聽著窗外仍在不斷傳來的「萬歲」聲,有些動容。

  那是聞知消息后趕來的百姓,被侍衛們遠遠攔在外側,他們還記得當年邵圣分賜宅園、田地的恩德,也為關西走來的這位天子而振奮。

  仔細對比一下,北平府雖然也大力遷移了關西百姓過去,但終究根基尚淺。關于這一點,邵樹德原本還沒怎么感覺得出來,但這一回到河南府,撲面而至的熱情便讓他感受到了明顯的差距。

  這是真·基本盤!

  「昔年朕親自指揮攻打洛陽,大軍在白司馬坂筑城,隔斷洛陽與河陽南城的聯系,此為勝負手。那一仗,梁人負隅頑抗,霍存、霍彥威父子雙雙戰死。河陽、鞏縣、河陰、汜水等地幾乎打成一片白地。」邵樹德掀開窗簾,看著外面平整的農田、果園、牧場,說道:「也十多年過去了,看到瘡痍漸復,百姓安寧,頓覺什么都值了。」

  「朱梁誠為陛下最難纏的對手。」宋樂附和了一句,又問道:

  「陛下幸北都這幾年,東都也變了大模樣,可要巡視一番?」

  邵樹德有些意動,旋又說道:「先回紫薇城吧,休息數日再說。」他確實累了,不是身體疲累,而是精神累。

  回到洛陽,他才驟然驚覺,原來自己在外面的時候,神經一直是緊繃著的。

  他從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壓力,仿佛再嚴重、再艱難的事情,都能從容應對,云淡風輕。但此時才隱隱感覺到,原來不是沒有壓力,而是他將這些負面情緒都牢牢壓制在心底,潛意識中還是有那么一絲絲不安,讓他睡得沒那么舒坦,過得沒那么舒心,哪怕身邊都是熟悉的人。

  湄沱湖那會,與那么多野人頭領談笑風生,真的不擔心嗎?龍泉府之時,到處是叛亂的消息,不煩嗎?

  甚至在北平府的時候,總覺得燕人還賊心不死,蠢蠢欲動。

  他知道自己想得太多,做得太多,擔心得太多,即便表面上不是在打獵釣魚,就是在女人身上發泄,看似優哉游哉,但居然得不到真正的放松。

  怪不得君王得了天下之后,輕易不會離開自己的老巢,哪里都沒老巢舒坦啊。精神放松之下,壽命也能長一些。

  七月初十,圣駕在萬眾眠目之中,經上東門入城。

  即便有軍士維持秩序,洛陽的大街小巷依舊擠得水泄不通。

  洛陽、河南二縣的衙役幾乎全員上陣,在州兵的配合下清出了一條道路。馬車緩緩駛過天街進入紫薇城,最后停于陶光園外。

  離京數年,終于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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