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你這是……」李克柔剛一走進樓煩監牧城,就看到了氣色不是很好的李克寧,大驚失色。
李克寧的衣衫有些破,也比較臟,好像還有鞋印。臉上更是吃了幾拳,嘴角隱有血跡,看起來慘兮兮的樣子。
「唉,別說了,你不該來的。兄一時鬼迷心竅,已然后悔。」李克寧嘆了口氣,說道。
倒沒看出來有多害怕,興許在他眼里,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武夫嘛,正常。
「又來了一個李家人,正好!」一大群軍士走了過來,嚷道。
李克柔霍然轉身,卻見垂頭喪氣的石紹雍走在最前面,心中已是明鏡一般:兄長一度受人蠱惑,想要造反,并且拉攏了嵐州州縣兵、土團鄉夫、石紹雍的帳前軍等部隊,結果事到臨頭又反悔了,武夫們卻不答應,直接把他打了一頓,扣在樓煩監牧城。
「諸位!」李克柔伸出手,想要安撫眾人。
「坐下!」七八名軍士走了過來,按著李克柔的肩膀,讓他坐在椅子上,當先一人問道:「聽聞夏帝邵樹德要將我等發往南方瘴癘之地,可有此事?」
「這是誰在傳謠言?」李克柔怒道。
「唰!」七八柄橫刀抽了出來,全都架在李克柔的脖子上,有人嚷道:「昔年汴州城破,數萬梁兵投降。到了最后,也就編了一個龍驤軍,其余軍卒都去哪了?是不是死了?」
「諸君何作此想耶?」李克柔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道:「梁軍降卒,多編入大夏禁軍,何謂死?」
「去他媽的!」有人罵道:「輾轉死于鄆州、兗州、青州城下的是誰?莫非是邵樹德的關西兵?」
「諸位!」李克柔急道:「戰陣上哪有不死人的呢?便是夏國精銳武威軍,也屢次攻城,損傷頗大。夏皇宅心仁厚,斷無苛待降人之舉啊!」
武夫們根本不信,紛紛破口大罵。
「晉王尸骨未寒,你這做弟弟的,便急著改換門庭,羞也不羞?」
「賣了八萬晉軍弟兄,換來夏國的官,你還是人嗎?」
「河北、河東到處傳言,夏賊專門消耗異己,心狠手辣,莫非是假的?」
「這人已經變心了,不如殺掉。」
李克柔仰天長嘆。
他想來救兄長和這些武夫,結果被團團圍住,性命行將不保。早知如此,何必前來呢?
「諸位,且聽我一言。」李克柔仍然在做最后的努力,只聽他說道:「吵有何用鬧又有何用?今上英武仁厚,二十年東征西討,天下一統在望。大夏禁軍不下百萬器械精良,果毅敢戰。公等各有家族,若遽起謀反,勢單力孤,定然失敗。屆時牽連家眷,慘不可言。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李克柔的話還真嚇住了一些武夫。
有些人雖然仍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邊,但臉色已經起了細微的變化,顯然對剛才那番話有所觸動。
「媽的,少在這里放屁!」有那亡命之徒手上使勁,刀刃割破了李克柔脖頸上的皮膚,嘴里還直嚷嚷:「邵賊要驅使我等上陣送死,還要全家遷往瘴癘之地,十不存一。如此狠毒,你竟然還給他說話。」
這話確實很有煽動力,本來猶豫的武夫眼神一凝,怒問道:「我等欲舉大事,殺回太原,公可愿同行?」
李克柔還沒說話,那邊李克寧卻勸道:「公等欲舉大事,老夫本無意見。但有一事卻不得不講,邵賊面善心黑,以巧言迷惑李襲吉、李嗣源、李嗣昭之輩,已得忻代。晉陽群龍無首,想必也不得不降。其人善用兵,從駕之眾號三十萬,氣勢洶洶,不可力敵。公等舉事,當計萬全,不可太過倉促。啊——」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響起,卻見一武夫提著沉 重的斧子,狠狠斬下,李克寧的半個肩膀血流如注。
武夫將斧子一拖,慘叫之聲更甚,李克寧的左臂幾乎只剩下一點皮肉還連著了。
「恁地聒噪!武夫隨手抹了抹濺到臉上的血跡,又走到李克柔面前,道:「公可愿帶我等回晉陽?若不從,頭隨刃落,絕無虛言。」
李克柔似乎被嚇傻了,見武夫們都看著他,有人已經露出不耐煩之色,想要動手殺他時,痛苦地說道:「我老矣,不堪驅使。公等念在晉王待爾不薄的份上,放過老夫吧。」
武夫們聽到「不堪驅使」四字,剛想痛下殺手,旋又聽到「晉王」二字,手下便緩了緩。
有人一腳將李克柔踹翻在地,罵道:「晉王英雄一世,怎么有你這個軟蛋弟弟?」
「天子公卿,也就那么回事。白刃環身會怕,斧鉞加身會死,哈哈!」
「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
「沒點本事,也想當天子王侯、公卿將帥?」
「罷了,饒他一命吧。省得我死之后,遇到晉王不好交代。」
武夫們嘻嘻哈哈,將兵刃收起,放過了李克柔。
李克柔趴在地上,將袍袖撕開,徒勞地給李克寧止血。
李克寧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任憑李克柔怎么呼喚都沒回應。
武夫們放過了李克柔,又把目光轉向其他人。
帳前軍軍使石紹雍見大門還開著,下意識就往外跑。
武夫們順手拉住副使李德,拿刀逼住他,問道:「我等欲舉事,公可能為帥?」
李德臉色蒼白,道:「丈夫舉事,當計萬全,當計萬全啊……」
「噗!」一名士兵從后面走了過來,陌刀重重砍下,李德頓時軟倒在地。
門外的士兵也沖了回來,將石紹雍團團圍住。
「你怎么說?」眾人問道。
「我能為帥!我能為帥!」石紹雍大懼,高呼道。
武夫們大喜,簇擁著石紹雍向里面走去。
而就在此時,山谷中響起了一連串的驚呼。
箭矢破空之聲連連,馬蹄陣陣,大群騎兵從西面沖了過來。
周德威揮舞著一柄鐵撾,橫劈豎砸,所過之處,無一合之敵。
「晉王尸骨未寒,便有人迫不及待作亂,此等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周德威策馬追上一名帳前軍小校,一撾砸在他臉上,眼珠爆裂、血水四溢,只聽他說道:「還念及晉王恩情的,都隨我上!」
「殺!」軍士們氣勢如虹,齊聲應和。
千余騎從背后突入亂兵營中,一邊砍殺,一邊放火。
亂兵只注意到了東面袁建豐的突騎軍,分派了很多人手監視,不意西側突然有人殺出,一下子亂了。
山徑之上、溪澗之旁,到處是大呼小叫的亂兵。
三里外的袁建豐吃驚地看著山谷中的亂局,扭頭對士兵們說道:「大勢如此,還有人想作亂嗎?」
有數十人目光閃爍,避開了哀建豐的注視。
隨我沖殺!遲疑膽怯、逡巡不進者,斬!」袁建豐大吼一聲,身先士卒沖了下去。
五百騎沒有猶豫,分批下了緩坡,漸漸匯成一股洪流。
他們的加入,給了城外的亂軍致命一擊,幾千人亂作一團,徹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騎兵縱馬躍入人叢之中,刀槍劍戟,揮舞得密不透風。所過之處,亂兵如割麥子一般盡皆躺下。死傷之慘重,讓人不忍猝睹。
城門的亂軍聽到動靜,一片嘩然。
東西兩側都有密集馬蹄聲響起,再加上南邊的山坡上也響起了接連不斷的鼓聲,
眾人一下子慌了。
有人沖出去張弓搭箭,試圖阻遏一下來襲之敵。
有人大聲呼喊,讓武夫們向他靠攏。
但更多的人則是背起包袱就跑——向北逃,只有那里沒有動靜,只要逃到山上去,便是騎兵也追殺不得。
石紹雍跑在最前面,欲哭無淚。
他想反嗎?真不想。為何會落得如此地步?身不由己。樓煩監牧城左近的部隊太復雜,帳前軍的人可能還會給他幾分薄面,但嵐石的州縣兵、土團鄉夫以及少量從其他地方投奔過來的武人,可不會對他客氣。
跑吧!只要先躲過追殺,后面再回晉陽,料想也不會被追責。
「別讓他們跑了!身后不遠處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聲。
「追的還真快!」石紹雍剝下了甲胄,扔掉了步弓,以便逃得更快。
突然之間,身后響起了破空之聲。
石紹雍大驚失色,想要躲避,卻已來不及。只見一柄鐵锏砸在他的后心上,石紹雍踉蹌幾步,撲倒在地。
數名武夫大喜,一擁而上,刀斧齊下,將石紹雍當場斫成數段。然后取了他的首級,匆匆下山,準備投降。
樓煩監牧城之內,門口的亂兵已經抵擋不住了。
周德威身披重甲,下馬步戰,勇不可當。只一眨眼功夫,城門便被他奪下了。李克寧早就因失血過多死去。
李克柔渾渾噩噩地避到一邊,卻與迎面而來的幾個亂兵相遇。
他萬念俱灰,閉目待死。
亂兵猶豫了一下,匆匆扔下一句:「汝既為晉王之弟,我便不殺你了。」
說罷,匆匆離去。
李克柔跌坐在地,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這都是什么世道?!
混亂在申時方才結束。
渾身浴血的周德威走到李克柔面前,親手將他扶起,嘆息連連。
「留守,石州刺史安仁樞作亂,我已斬之。夏人的黑矟軍,已經入了石樓縣。」周德威輕撫李克柔之背,稟報道:「樓煩城的這股賊軍潰滅之后,嵐石大定矣。
李克柔愣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泣道:「幸好陽五趕來,不然老夫也交代在這了。」
周德威神色間頗多感傷,道:「晉王簡拔我于行伍,悉心教導,如此厚恩,焉能不報?」
是啊,河東已降。周德威也找不到人生的意義了,而今只是下意識遵從晉王的遺命,戡平亂局罷了。
至于日后怎樣,是解甲歸田,還是被投閑置散,他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降人的滋味,可不好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