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貴抬頭看了看碧藍的天空,心情頗為不錯。
行人部落,當然也種地,并不是純粹的軍戶。
事實上打仗一般還輪不到他們,吐蕃人——準確說是吐蕃化的諸部——加起來好幾萬,極限征丁的狀態下,怕不是可以拉出一萬五千人以上。四部漢人加起來,也就能出丁三千余,還不是一個級別的。
行人部,在城西靠著大河的那一片,有四千多突地,種植稻麥、雜糧,飼養牲畜。
突,乃吐蕃的計量單位,一突便是十畝。吐蕃統治河隴之時,實行的是計口授田的政策,一口人便授一突地,與國朝計丁授田有些差別。
吐蕃官府來收稅稱為“納突”,按戶收稅,除了收糧食外,還有油、布等物事,用馱、斗來計算,相當于國朝的戶稅。
吐蕃人同樣也收地稅,曰“地子”,一般用糧、豆來繳納。
納突、地子之外的雜捐亦有,如草料、柴禾、皮子等,與國朝大同小異。但總體而言,比起河隴百姓陷蕃前的稅賦要沉重許多,生活很不容易。
如果繳納不起稅,一般會去寺廟貸款,利息并不低,其實是飲鴆止渴。
行人部四千多男女老幼,九成以上都是漢民。
之所以說是九成,是因為吐蕃帝國崩潰前,治下的民族太龐雜了。而且他們的作戰模式,又是那種民族大遷徙的打法,即征發奴部,打到一地便在當地游牧、種地。即便不是打仗,正常的軍士調防,也會帶著附屬奴部一起行動。
因此,蘭州的人口來源其實是十分復雜的,吐蕃人并沒有人數優勢,最多的其實是吐谷渾、黨項奴部。這三大族之外便是漢人了,大概有一萬三千余,只有天寶時期的一半。
但還有比漢人更少的,即來自西域的部分小族,因為人數實在太少,吐蕃人都懶得給他們獨立部落,而是編入其余各奴部,也不管合適不合適。
瓜、沙二州的粟特人,便被編入漢人奴部。一個是白人,一個是黃種人,被編為一個部落,吐蕃人的這種腦回路,也是神奇。
在秦貴的召喚下,李老生、張樂、商延奴、安納根四人來到了他的家中。
李老生是行人部落左一將,張樂是左二將,商延奴是右四將、安納根是右五將,都是部落使兼千戶長秦貴的心腹,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
部落里還有一些吐蕃任命的官員,如副部落使、副千戶長、監軍、書記、水官、營田官等。有些他能信任,有些則不然。但這會要舉大事,本著保密的原則,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他只找了武人。
“今日節兒府都部落使找我,商談修城郭之事,又提到了定難軍節度使邵樹德欲攻岷、渭諸州之事。”秦貴一邊說,一邊注意觀察其他人的神色,見他們都在注意傾聽,沒什么異樣,這才繼續說道:“某覺著,節兒府的吐蕃人如此緊張,定是有大事要發生。說不定,這定難軍的兵鋒便是朝這邊而來的。”
李、張等人神色自若,商、安二人卻面有驚容。
“都說說你們的想法吧。”秦貴說道,他的兒子秦瀚、侄兒秦青、秦樂站在后面,不動聲色。
“邵樹德定是奔蘭州來的。”李老生直接說道。
“能來多少兵?若是不足萬人,怕是有點不夠。”張樂說道。
秦貴的臉上有了點笑意,李、張二人這么說,傾向已經很明顯了,不枉他多年來的看重。
“千戶怎么說,就怎么辦吧。”商延奴嘆息一聲,道:“雖說日子還能湊合過下去,但能殺光這些吐蕃人,某心里也痛快一些。”
安納根則有些驚疑。其實秦貴剛開始說的時候,他心里就有點猜測了,這會幾人越說越離譜,越說越嚇人,他都有點坐不住了。
“安百戶,按說呢,你在戰場上救過我的命,我也救過你的命,咱們是生死之交了。這會也不打啞謎了,沒意思,李、張、商三位百戶都聽明白了,我想你應是也明白了。怎么樣,表個態吧?”秦貴神色淡淡地說道。
“千戶待如何?”安納根問道。
“靜待時機,一旦變生,則恭迎王師。”秦貴本想說主動聯系定難軍的,但看安納根嚇成那副樣子,便臨時改了口,道:“若吐蕃兵敗,咱們就趁勢起兵,聯絡其他幾個部落,痛打落水狗。”
安納根聞言松了口氣,這還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圍內。若現在就跳出來舉事,說實話,他沒那個膽子。
“既如此,唯千戶之命是從。”安納根說道。
“好,事涉機密,萬勿走漏風聲。”秦貴說道:“待大軍壓境,人心思變之時,咱們的機會便來了。若定難軍不來,或者大敗而歸,那么此事便作罷,再也不提,就當沒今日這場會面。大伙都有妻兒老小,我也不能陷你們于不義。”
“千戶老成持重,此事就該這么辦。”幾人紛紛說道。
二月的天氣已經暖和不少。
社祭,自殷土周社發展而來。在周朝那會,上升為國家祭典,非常重要。
內祀祭祖,外祀祭土。土即后土,是一個抽象的神,后來上層精英們自己詮釋,用天圓地方的學說,將祭祀發展為圓丘祭天,方丘祭地,并作為國家祭典固定下來。
但就民間老百姓而言,他們不祭那么深奧的東西,他們祭“土地神”,因為祂有禳災并保佑豐收的“偉大神力”。
到了本朝,國家祭祀國家之社,州縣祭祀州縣之社,民間祭祀民間之社。嗯,國家祭社非常莊嚴,州縣祭社相對莊嚴,民間祭社非常——娛樂化。
在這一天,女人們回娘家省親,男人們斗酒、擊鼓,更有那載歌載舞的,總之非常歡樂。
唐宋的社日基本一脈相承,大同小異。宋時有詩“社日兒童喜欲狂”、“輕薄行歌過,癲狂社呈舞”、“春謬酒共飲,野老暮相夸”,說的便是這一天的盛景。
到了明代,因為蒙古統治一個世紀的原因,村社共同體瓦解,社日節不再重要,遺留下來的也就只有社火、社戲這些東西了。
今天是春社節,天還沒亮的時候,整個夏州就隱隱處于一種躁動的狀態。
黃滔作為幕府推官,身份崇高,因為在城外置了一座宅子,因此便被附近的村民請為社正,主持祭祀儀式。
村東頭的社樹下,早就擺好了社神和祭品:牲血、半體牲、稻梁、棗栗、酒。
小孩們跑來跑去,不時圍到正在烹飪犧牲的范延伯身旁,深深地嗅著香氣。
“你們這些頑童,別把東西打翻了。”范延伯起身欲趕,孩童們驚呼著四散逃走。
“村里竟有這么多黨項人?”黃滔看著正在入席的一些髡發男女老少,奇道。
“大帥編戶齊民,這些應是從山上下來的,在本村開荒種地。”范延伯回道:“其實已經有些人主動蓄發了,只不過還沒長出來罷了。都是村社的社員,本次村祭,也納了份子的。”
黃滔點了點頭。
大帥經常講的一個詞“同化”,他耳朵都快聽出老繭了。其實這事,說簡單簡單,說難也難。同化的精髓,在于讓他們融入到新的集體當中,并作為其中的一分子,參與各種活動。村社祭祀,就是其中的一種。
當然如果你不融入大集體,抱團組織另一種活動,自己封閉起來自己玩,那樣同化起來就很困難了。
夏州基本不存在這種情況,同化幾乎就是半強制性的,只不過因為手段相對柔和罷了。不像吐蕃人那樣強制你辮發易服,往臉上涂顏料,講吐蕃語,就是憑借文化的多樣性、包容性、趣味性,無孔不入,隨風潛入夜般的方式,不知不覺把你同化了。
也許在你不經意間,就已經蓄起了頭發,穿起了唐服,講起了官話。
也許猛然間有一天,黨項父母發現自己的孩子與漢人的孩子一點差別都沒有,一同玩鬧,一同種地,一同服徭役,一同參加祭祀活動,一同上陣打仗,一切自然而然。
兩三代人之后,安能分辨誰是漢人,誰是黨項人?
當然,影響是相互的。只不過黨項人的文明水平實在低下,他們無法像遠道而來的安息胡人那樣,能給大唐留下自己的印記。他們能反過來影響漢人的,估計也就只有奶制品了,但如果將時間維度放大到數百年、上千年,后世人只會認為這是不同的地域差別造成了不同地區漢人的文化差異,而不會認為這是黨項人的功勞,說起來也挺可悲的。
入席、祭社、祭稷、分胙(社肉)等一整套程序完成之后,社日祭祀的氣氛陡然一變,開始變得狂歡起來。
酒菜果珍一道道被端了上來,人們大吃大喝。這一天,沒有上下尊卑,不需要遵守禮儀,可以大聲喧嘩,興之所起,還可以跳舞、擊鼓、唱歌,總之娛樂性十足。
黃滔喝了不少社酒,臉色漲紅,突然間想賦詩一首,但不知怎地,又突然想起了河隴之地的天寶遺民,他們應是沒法享受社日佳節了。
不過苦日子應不會持續太久了。大帥即將西征,浩浩蕩蕩的五萬大軍,足可將吐蕃人的任何抵抗碾碎。
國朝的讀書人,總有那么點邊塞情懷的,有關河湟之地的詩,估計得寫了數千首,能被人傳唱的,不下六百首。黃滔突然間也想跟隨大軍西征蘭州,去那陷蕃故土看看了,只可惜大帥沒點他的名。
不過作為幕府推官,掌法紀,理論上來說他也可以隨軍。不如,給大帥投卷?
“斜日下孤城,長吟出點兵……”黃滔皺著眉頭想了兩句,決定回家再琢磨琢磨,定要寫出一首滿意的詩,大帥應能欣賞的——吧。
光啟三年二月初八,夏州南門大開。
清晨的薄霧中,大群士卒魚貫而出。先是騎卒,然后是步卒,接著是輜重,一隊接一隊,一營連一營,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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