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猛地回頭,身后卻只有一片茫茫夜色,風間琉璃凄厲的叫喊聲來得迅疾,又戛然而止,讓他一時分不清這是真實的聲音,亦或是精神緊張產生的幻聽。
夢貘是風間琉璃的言靈,他親手締造了這片夢境,本應是這里的王,隨心所欲,百無禁忌,有什么存在能讓他如此恐懼?
路明非心底生出一絲不安,他按著刀柄,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尋找過去,山中神社落在他的身后,漸漸被黑暗吞沒。
離開神社,周圍的草木漸漸豐茂起來,茂密的樹冠遮住了本就稀薄的月光,落下或淺或深的陰影,風吹拂而來,樹葉和長草都在風中搖晃,婆娑作響,像是有人藏在不可見的地方中竊竊私語。
路明非劈開攔路的灌木,一座小鎮陡然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就是經常在日劇中出現的那種老式小鎮,廢棄許久的樣子,通往鎮子中心的道路上上長滿亂糟糟的雜草,報廢的汽車停靠在路邊,落滿灰塵,看起來已經有幾十年都不曾有人到訪過。
男人站在前方,擋住了路明非的去路,他手中低低提著一只白色的紙燈籠,燭光照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照亮一身寬大的廣袖和服,和服緞面上栩栩如生的彼岸花隨著夜風搖曳,鮮紅得似乎能滴出血來。
這一幕讓路明非感覺到熟悉,他忽的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進入夢貘領域時的場景。
“風間......君?”路明非輕聲問。
男人提高了手中的燈籠,燭光終于照亮了他的五官,路明非曾經和這張妖冶的面孔在同一屋檐下住了很久,自然不會認錯。
“路君,好久不見。”風間琉璃對著路明非露出蒼白的微笑,“我猜到了夢貘是控不住你的,但是你這么快就能來到這里,這依舊有些不可思議。”
“只能說,路君你不愧把整個日本都攪得天翻地覆的S級,無論何時,都能讓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路明非怔怔地看著風間琉璃,他在風間琉璃的身上察覺到了名為“自我”的氣息。
此刻,風間琉璃不再是那個失去理智的極惡之鬼,而是那個可以和路明非推心置腹的友人。
“你擺脫王將的控制了?”欣喜的情緒在路明非胸膛之中炸開,讓他的聲音都高了一個調子。
風間琉璃能擺脫王將的控制簡直太好了,這樣路明非也就沒有了顧及,他們兩個超級混血種聯手,一人一刀,把王將從九州島砍到北海道也輕而易舉。
路明非如此振奮著,不由自主地朝著風間琉璃的方向靠近,邁出一步。
啪嗒!
路明非一腳踩在積水里,他低頭一看,地面上的不是積水,而是鮮紅刺眼的血,鮮血從風間琉璃的腳下滲出,勾勒出血痕,在地面上匯聚成了一灘血泊。
普通人體內的血只有40005000毫升,如此多的失血足以讓一個人休克至死。
這詭異的畫面讓路明非愣住了,他抬起頭來,這才注意到,風間琉璃的胸口上有著一道猙獰的傷口。
從傷口的位置來看,留下這道傷口的人一定是用刀的好手,致命果決,一刀就刺穿了風間琉璃的胸膛,難怪他的和服鮮紅欲滴,這分明是用血染出來的顏色。
路明非大腦轟的一下,他大步跨過血泊,扶住重傷的風間琉璃。
“不要死!”
路明非想用不要死為風間琉璃療傷,可無論路明非怎么吼著不要死三個字,它都沒能起作用,風間琉璃鮮血淋漓的傷口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這里是夢境,路明非的言靈也失去了效果。
“不用擔心,想要擺脫王將的控制總是需要付出點代價的。”風間琉璃的笑容虛弱不堪,“作為日本最強之鬼,這些傷還殺不死我。”
“這究竟怎么回事?!”
“王將并不能完全控制我的意識,或者說,他可以用梆子聲壓制我的本心,而放出受他控制的惡鬼。”風間琉璃緩緩地解釋。
“這種控制不是絕對的,至少我有辦法可以暫時脫離他的控制,這是我回到猛鬼眾的底氣……為了暫時擺脫王將的控制,我用夢貘將自己拉入了噩夢之中!”
“沒有理智的人是不會做噩夢的,夢貘在拉我入夢的同時喚醒了我的自我意識,所以,路君你才能看見現在的的我,但相對的,由于我只能在噩夢中短暫地維持意識清醒,你和我只能在夢境中相見了。”
風間琉璃說得輕描淡寫,似乎自己墮入噩夢之中只是不足掛齒的小事,可他身上的傷口如此血腥猙獰,路明非幾乎能透過外翻的血肉看見他白森森的肋骨,可以想象,他在的噩夢究竟經歷了多么恐怖的事情。
路明非忽然知道風間琉璃身上的傷口是誰留下來的,整個日本有誰有資格成為風間琉璃的噩夢呢?又有誰能一刀刺穿風間琉璃的胸膛呢?
“源稚生,你的哥哥,是他在你的噩夢中出現了嗎?”路明非攥著風間琉璃的衣袖問。
“什么事情都瞞不過你啊路君,可有時候就算是猜到了也不要說出來啊,太聰明了可是會被人厭惡的。”風間琉璃無奈地搖了搖頭。
“就是你想的那樣,哥哥他就是我的噩夢,自從我十七歲那年被他一刀刺穿胸膛之后,這個噩夢就困住了我,我回到噩夢之中便再次直面了這一幕……”
路明非環顧四周,并沒有看見作為噩夢出現的源稚生,張了張嘴,正想說些什么,卻被風間琉璃打斷。
“多余的言語就不要再說了,我寧愿面對噩夢也要與你見面,可不是要和你回憶悲慘的過去的。”風間琉璃盯著路明非眼睛,“還記得我為什么會回到猛鬼眾嗎?”
路明非當然記得,為了避免遺漏重要信息,他把風間琉璃留下的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到最后,信紙都被他揉得皺巴了。
風間琉璃離開時告訴路明非,他回憶起了某些被忽略的線索,要回去找到——王將的本體!
“有些遺憾,我沒有追蹤到王將的本體所在之處,就被王將發現了。”風間琉璃咳嗽著,咳嗽的動作牽動了他身上的傷口,路明非自然不會因為風間琉璃的失敗而有怨言,正想安慰他沒關系,風間琉璃的言語就陡然一轉。
“但是我在這個過程中并非毫無收獲,我這就將發現展現給你看……”
風間琉璃語調忽然變了,吐字帶著催眠般的尾音,路明非的視野出現了一瞬間的恍惚,漸漸暗淡下去,就像是電影演繹到了需要轉場的時候,世界先歸于黑暗,然后又漸漸泛起光亮。
路明非耳邊傳來水體被劃開的聲音,他忽然嗅到了一絲潮濕的魚腥味,仿佛來到了某處水產市場,再次睜開眼睛之時,四周的景色已經迥然不同。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含笑面具,路明非就算是死也不會忘記這張面具,慘白的底色,血般的嘴唇,黑線勾勒出鬼魂般的眼睛,又惡心又恐怖,這是能劇中的公卿面具。
王將!
路明非一驚,本能般地揮刀斬去,暴怒在他的手中割裂開空氣,迅疾如雷霆,帶出赫赫的風聲,這表明他在出手時用上了全力,完全沒有留手,斬馬刀本就勢大力沉,他這一刀砍實就算是鎢合金打造的裝甲也能斬斷。
玻璃在暴怒的刀鋒下瞬間破碎,碎片像彈片般飛濺,碎裂的玻璃約束不住其中儲藏的東西,黃綠色液體嘩的聲噴涌而出,沿著地面流動,又粘稠又惡心,王將就是浸泡在這些液體之中。
路明非揮刀斬中王將的身軀,切割血肉的觸感通過刀柄傳遞給他手心,王將斬中卻仍然一動不動,路明非察覺到了怪異,卻也沒有收力的打算,刀鋒一寸寸地撕裂了王將的身軀,竟直接將將他齊腰斬斷。
啪嗒。
王將的前半身和下半身一同栽倒在粘液之中,濺起水花,惡心的公卿面具空洞地盯著上方,沒有任何感情流露。
“路君,你和我當時的反應一樣。”風間琉璃的聲音從路明非的背后傳來,“我第一次看見這一幕時,也是毫不猶豫一刀斬了過去。”
風間琉璃從路明非的背后走上來,電源開關被按下的聲音接連響起,明亮的光柱自上垂落,周圍景象在光柱中一一顯現。
含笑公卿面具佩戴在或人形或蛇形的怪物頭顱上,怪物泡在黃綠色的營養液里,路明非認出這些怪物都是死侍,畸化程度極高的死侍,其中的一些個體甚至都出現了龍化的癥狀,背后長出了膜翼般的肉瘤。
路明非的刀停在了半空之中,他在櫻井小慕給的照片里看見過類似的場景,可當自己身臨其境的時候,還是會被病態又恐怖畫面沖擊得說不出話來。
一、二、三……十三、十四。
一共十四座培養箱立在封閉的房間里,培養箱很接近路明非在水族館中看見的圓形水箱,可其中生活的可不是漂亮的熱帶魚群,而是佩戴著公卿面具的死侍,也是還在制作過程中的王將分身。
“我回到猛鬼眾之后,追查到了一家名為吉田水產的會社,這家公司名義上是賣水產的,實際在借助買賣水產的便利暗中在為王將培養死侍。”
“這是吉田水產工廠地下的試驗基地,也是王將培育分身的培育室,我尋著線索找到這里,但我沒想到,王將竟然可以控制這些半成品般的分身,我一進入這處培育室就立馬被他發現了。”
“王將驚怒于我竟然能找到這里,立刻控制住了我,并且摧毀了我用相機拍下的所有資料,但他想不到,即便是摧毀了實體資料,這一切依舊被留在了我的腦子里,我可以在夢境中完美地復刻當時場景。”
風間琉璃的面色蒼白,聲音卻帶著戰栗般的興奮,他怎么能不興奮呢?被王將控制了這么多年,他終于尋找到了王將背后的蛛絲馬跡。
這是夢貘的隱藏用法,風間琉璃可以把自己以及深刻的場景在夢中一比一的復刻出來,就像是他復刻出了曾經的鹿取小鎮那樣,只是這個過程可能會更加麻煩一點,而且也維持不了太長時間。
夢貘在言靈周期表后位置太靠后了,極度稀有,又極度危險,歷史上只有寥寥可數的混血種掌握過這個言靈,留下的資料就更是稀少,王將對夢貘的力量也只是一知半解,這就給了風間琉璃操作的空間。
風間琉璃隨身攜帶的相機只是無足輕重的道具,王將以為只要摧毀了相機就可以防止自己的資料外泄,可他完全無法想到,風間琉璃把自己收集到的一切都藏在了夢境之中,這片王將永遠不敢踏足的夢境之中。
“半成品分身不是最重要的,王將在其他地方肯定還有這樣的分身,就算是全部摧毀了也無濟于事,真正重要的是基地內的這些研究資料。”風間琉璃從旁邊的抽屜里找出了厚厚的手冊,交給路明非。
“這些手冊中記載的是王將的實驗記錄,電子儲存設備哪怕被加密了也有攻破的方法,而且容易備份,王將不信任電子儲存設備,才用了最原始的方法記載信息,這可幫了我不小的忙,我可沒試過電子存儲設備的信息能不能在夢貘中正常讀取。”
“這些研究資料我看過了,大致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王將控制死侍的實驗,資料中提到了一種腦橋分裂手術,這個手術需要將連接左右兩個腦半球的連接神經切斷,讓左右的腦半球獨立工作,不再連通,王將借此壓制死侍龍血的瘋狂暴虐。”
“這種手術我聽過,以前有醫生用它來治療癲癇,后來副作用太大就被廢棄了。”路明非從風間琉璃的手中接過資料。
“但是王將把這手術重現了出來,甚至把他開發得更加精細有效。”風間琉璃說,“一般生物的兩邊半腦會互相對話達成統一,做了腦橋分裂手術后,這種統一就被破壞了,左右大腦彼此獨立工作,再加以催眠和致幻劑的引導,就可以在接受手術的個體頭腦里催生出兩個人格。”
“一個人格承受了龍血的瘋狂和暴虐,另一個人格就會變得相對可控,只要掌握了讓人格切換的方法,王將就可以控制住接受過手術的個體。”
“就像是源稚女和風間琉璃?”路明非輕聲問。
風間琉璃一時沉默下去,似乎回想起了什么難以接受的往事,他眼睛中透露出恨意,路明非從沒有在他眼里看見過如此明晃晃的恨意,怨毒得像是從地獄之中爬出的惡鬼:“沒錯,就像是源稚女和風間琉璃!”
“過去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因為鬼不穩定的血統才會催化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源稚女是我的本來面目,風間琉璃是我體內的龍血失控后的狀態......可是看見這些研究資料之后我才意識到,或許,并不是這么一回事。”
“梆子聲應該就是王將控制那些做過腦橋分裂手術個體的手段,就像是催眠時的暗示、關鍵詞一類的東西,難怪無論是王將操縱著死侍群出現,還是他封印我的龍血之時,都伴隨著陰魂不散的梆子聲。”
風間琉璃的話讓路明非沉默了戲曲,他不知道的是,路明非此刻心中的震動并不比他小。
路明非仔細地翻看手中的實驗記錄,這些實驗記錄很詳細,內容也和風間琉璃的說法完全對上了,可如果說梆子聲是控制接受過手術個體的方法,那為什么……
自己也會受到梆子聲的控制?
路明非的大腦隱隱刺痛起來。上一世,路明非帶著繪梨衣翹家的時候,王將為了奪回繪梨衣,就嘗試著用梆子聲去控制她,而路明非在那時也受到了影響,在小魔鬼的幫助下才得以擺脫;
甚至后來,他和芬格爾帶著諾諾逃亡的時候,想要找回諾諾的陳家人也把梆子聲藏在廣播的視頻之下,引誘著他流露出龍化的一面……
我曾經也做過腦橋分裂手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而且至少陳家人知道這件事情,可是他們為什么知道這些?
無數疑問涌上路明非的心頭,他的思索卻在這里中斷了,他感覺自己抓住了一些碎片的線索,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整合起來。
風間琉璃漸漸收斂了自己的恨意,他是極好的演員,表情管理已經練習得爐火純青,剛剛展露出自己的恨意已經算是失態了。
“手冊里剩下的資料就是一些煉金術的內容,我沒有系統的學過煉金術,這一部分我看不太懂,只能大致分辨出這部分和鑄造王將的煉金面具有關。”
“這些煉金矩陣涉及到到了精神領域,這似乎也是一種遠程操縱死侍的方法,但遠比腦橋分裂手術要細致得多。”
“我懷疑這和王將制造的分身有關,王將的分身語氣、動作、乃至最細微的一舉一動都太真實了,真實得讓我在遇見你之前,完全沒有察覺到異常,單憑借著腦橋分裂手術無法實現對死侍如此精細的控制。”
制作分身的方法?
用煉金面具控制分身?
路明非把手冊翻到后方,看見紙頁上密密麻麻的煉金矩陣,那是些繁復古樸的紋路,路明非在卡塞爾上過煉金工程學和煉金化學兩門課,可是他完全看不懂上面的內容,其中有些知識甚至涉及到了龍文的領域。
路明非唯一能確認的就是,這些內容不是秘黨、乃至整個混血種社會里公開過的煉金知識。
很難想象,一個混血種居然能把煉金術鉆研到如此地步,就算是傳奇煉金師尼古拉斯弗拉基米爾都不一定能有這樣的造詣。
王將如此了解龍類,如今又在煉金術上展現出了如此驚人的造詣,這真的能是一個混血種掌握的知識嗎?
或許只有參孫這個青銅與火之王的眷屬能看懂這些東西……路明非干脆利落地放棄了在夢境中解析這些資料的想法,打算將手冊合頁。
這時,路明非不經意間瞥見其中一個煉金矩陣,他合頁的手忽然僵住了,仿佛有一道閃電劈進他的腦海,將他的大腦劈成焦炭,連最基本的思考無法運轉。
“路君?路君?你就算是看見這些東西也不用這么驚訝吧?”風間琉璃在旁邊呼喊路明非。
風間琉璃有些迷惑,路明非震驚的樣子像是這些資料把他的世界觀都完全摧毀了,這些資料雖然意義重大,但不應該有如此強大的沖擊力。
“我曾經在看見過這些煉金矩陣,就在不久之前......”路明非聲音幾乎在顫抖。
“你破解了上次從王將分身上獲取到的面具?”風間琉璃問。
風間琉璃曾經斬殺過王將分身,面具是戰利品,他親手將面具交給了路明非,所以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個。
“不是你給我的王將面具,它被不小心摧毀了,沒能解析出它內部的煉金構造,我是在另一個地方看見的這些煉金矩陣。”路明非咬著牙,“它們來自——”
“奧丁的碎面!”
“兩者用的是同一種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