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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7【夫唯不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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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明代的時候,若要彈劾政敵,一般有科道言官出馬,真正的大佬只負責掃尾工作。

  隱藏極深的,甚至都不出來掃尾,仿佛自己全程沒有參與其中。

  大同新朝有些尷尬,道官(督察院)掌控在皇帝手中,平時只負責調查貪官污吏,根本就不摻和朝堂的派系之爭。科官同樣變得拉跨了,六科雖然擴充為十二曹,但被取消了風聞奏事的權力。

  于是,彈劾政敵需要親自出馬,至少也得自己這派的某人做急先鋒。

  “晦伯公,此時不出手,又更待何時啊?甘棠淑剛調回中樞,江蘇官場立即就被查,顯然陛下對那幫人已經極為不滿。喻士欽此人確實清廉,完全找不到漏洞。但甘棠淑不一樣啊,此人只是豐城秀才出身,而且出自已經破落的甘氏旁支。”

  “據路過豐城的故友說,甘棠淑在老家建了大宅,又從南洋買來許多奴仆。他那長子,甚至養了兩個波斯女郎,還在南昌養著戲班子耍樂。就連他家的祖墳,也修繕得闊氣無比,還重金聘請大儒為亡母寫墓志銘。對了,重新修建的甘氏祠堂,也是甘棠淑出的錢。他家里又沒經商,從哪兒來這么多銀子?”

  攛掇彈劾之人,是兵部左侍郎楊鐘。

  李日宣搖頭說:“還沒到收網的時候,必須一擊致命,把喻士欽本人給扳倒。”

  楊鐘說道:“弄下去甘棠淑,就等于斬了喻士欽的左膀右臂。”

  李日宣說道:“喻士欽麾下的能臣干吏太多,沒了一個甘棠淑,算不得斬去他左膀右臂。此次江蘇的事情,陛下定對喻士欽大失所望。這個時候不能急,因為陛下也要臉面,喻士欽一系的許多官員,是陛下授意提拔上來的。處理江蘇官場,已經讓陛下顏面掃地,我們如何能在這種時候觸霉頭?”

  “那就坐失良機?”楊鐘不忿道。

  李日宣說:“等陛下對他們徹底失望了,才是我們真正出手的時候。”

  李日宣自覺思考全面,但他高估了自己的控制力,他根本壓不住自己麾下的黨羽。

  數日之后,就有官員上疏彈劾。

  趙瀚翻閱著彈劾奏章,已然氣得發笑:“他們挺能耐的,既然調查得如此清楚,為何不早早向督察院檢舉,非得等到這個時候直接上疏?”

  被調到中樞的甘棠淑,確確實實是個貪官。

  而且貪得極為隱蔽,他主政江蘇的時候,沒有收過一分錢的賄賂。但他的兒女親家,卻在上海注冊有商社,時常能夠接到政府訂單,并且弄到一張淮鹽運銷許可證。所有的操作,甘棠淑都沒親自出面,隨時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只不過,他的兒子確實太能顯擺了。

  那小子長期定居南昌,出門上街,必然坐著豪華大轎。前呼后擁二三十人,一半是花錢雇來的漢人,一半是南洋買來的奴隸。那些奴隸被養得很壯,全部手持棍棒,耀武揚威時常毆打他人。又養著戲班子,并不對外營業,只請朋友免費到家里看戲。

  官府規定土地不能交易,那銀子總得有用處。于是就大興土木,擴建祖宅,重修祠堂,修繕祖墳,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老爹是貪官。

  “著令督察院停職查辦。”趙瀚給出批示。

  堂堂的商部左侍郎,就這樣被督察院請去喝茶。

  甘棠淑是個體面人,即便被請到督察院,依舊顯得從容不迫。

  “甘先生請坐,”戴文孟拱手說道,“自督察院設立以來,甘先生是官品最高的,在下三生有幸能夠親自接待。若是調查無事,甘先生定會官復原職。若是……有些話我就不說了。”

  甘棠淑端正坐下:“有話旦問無妨。”

  等搭檔擺好紙筆,戴文孟問道:“甘先生在老家,是否擴建了祖宅,是否重修了祠堂,是否把幾個祖宗的墳塋都修繕一新?”

  甘棠淑反問:“這些不犯法吧?”

  戴文孟追問道:“銀子從哪來的?聽說令堂過世的時候,請大儒寫碑文就花了300兩銀子。”

  甘棠淑說道:“我甘氏久為豐城望族,前幾年翻修祖宅,從地里挖出幾大箱銀子。”

  好家伙,這時可沒有“巨額財產來歷不明罪”,一句祖宗埋的銀子就能糊弄過去。

  戴文孟問道:“挖出銀子的時候,都有哪些人在場?”

  甘棠淑回答:“只有我的長子和次子在場,財不露白,因此當時沒有張揚。”

  “甘先生的兩位公子,翻修祖宅時親自挖地基?”戴文孟質問。

  甘棠淑說道:“吾嘗教導犬子,凡事當親力親為,不可做那四體不勤之輩。”

  戴文孟感覺自己的智商被侮辱,終于收起笑容,手指敲打著桌面,表情冰冷道:“甘棠淑,我勸你老實交代。現在交代出來,還能從輕發落。若是被我們查出來,一定會頂格了重判嚴判!”

  甘棠淑一臉冤枉:“真是翻修祖宅時挖出的銀子。此乃祖宗蔭福,鄙人受之無愧。”

  戴文孟繼續施壓:“你的老家,我們已經派人去調查了。你的那個親家,叫什么張文度,他的商社也有人在調查。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嗎?”

  甘棠淑說道:“清者自清,諸位盡管去調查。我那親家,是本本分分的商人,一向奉公守法,從來沒有偷逃稅款。天災年月,甚至還捐糧濟民,朝廷還發給了‘義商’腰牌,義商匾額就在他家里掛著呢。在下是真的冤枉,還請督察院查明真相,一定要還我一個清白。”

  “死鴨子嘴硬,有你哭的時候!”戴文孟被對方的囂張給氣到了。

  甘棠淑被停職審查的時候,李日宣卻在自己家里發無名火。

  “劉振輔這個混賬……混賬!”

  李日宣的手臂橫掃出去,桌案上的筆筒、硯臺、筆架,紛紛飛落到地面。

  楊鐘勸道:“晦伯公不必發怒,弄到一個左侍郎,未嘗不是件好事,甘棠淑這次肯定栽了。”

  李日宣卻越想越氣,破口大罵:“蠢貨,他劉振輔就是個蠢貨!甘棠淑那么位高權重的貪官,定要選在關鍵時候揭發,才能將喻士欽一黨悉數打盡。現在扳倒有什么用?喻士欽非但不會受牽連,還會因此警醒起來,今后變得更加小心謹慎!劉振輔那個王八蛋,說了不準彈劾,他非要上那個奏章作甚?他要當剛正之臣,他在為自己邀買名聲,他想借此機會往上爬!”

  楊鐘沒再言語,因為被李日宣給說中了。

  劉振輔身為財部右侍郎,把甘棠淑這個左侍郎扳倒,是有機會順著往上扶正的。反正甘棠淑剛調回中樞,在財部沒有啥深厚根基,他也不怕因此得罪了財部同僚。再從名聲來講,扳倒一個重量級政敵,劉振輔還能在己方陣營獲得威望。

  至于李日宣的長遠謀劃,關他劉振輔屁事兒?

  李日宣一黨,本來就是個松散聯盟。以前有李邦華坐鎮,自然上下一心,現在誰特么顧得上誰啊?

  心好累啊!

  李日宣頹然坐下,他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如此勾心斗角到底為哪般?

  他把目光放在政敵身上,突然就被隊友給背刺。這位隊友,是在挑戰他的權威,他今后說話分量就更低了。

  喻士欽在家面壁打坐,這是他前幾天剛學的,陽明心學歸寂派的修煉法門。

  甘棠淑突然停職查辦,帶給喻士欽極大的震撼。

  喻士欽已經好些年沒回老家了,他不知道甘棠淑的兒子,居然在南昌城里耀武揚威。也不知道甘棠淑的兒子,在豐城老家大興土木。

  他自己清廉無私,一分銀子也不貪,只是對權力欲罷不能,就以為自己的好友也能如此。

  在喻士欽的印象中,甘棠淑還是那個熱血為民的青年。怎就突然一屁股爛賬?

  再聯想到李日宣的不斷示弱,聯想到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大,喻士欽頓時就驚出一身冷汗。

  于是,喻士欽拜訪大儒,開始修煉歸寂派的法門。

  他現在每天晚上,都要冥思反省,檢討自己這一天有沒有過失。

  甚至開始思索:我的本心是什么?

  是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統攝這大同群臣嗎?

  不對,那是不可能的,開國皇帝不會允許這種臣子出現。

  那我跟李日宣斗起來是為哪般?

  做不了權臣,我謀權干什么?

  我家里本就是富商,我又不貪那幾個銀子。

  不為權,不為財,那我是為了什么?

  為名嗎?

  我在地方上做官,確實有百姓稱頌。我清廉無私,確實是當世廉臣。這些名聲,我早就有了,那我還有什么追求?

  黑夜當中,喻士欽猛然睜眼:我當名留青史,輔佐帝王立下不世功業!

  跟李日宣那幫賊子纏斗,完全已經落了下乘,我就算斗贏了又有何用?無非更風光而已。

  老子又不缺風光!

  陛下是一代雄主,陛下要開創盛世,陛下喜歡認真做事的。

  那我不用跟誰斗啊,我認真做事就行了。

  喻士欽突然就悟了,穿好衣服前往書房,掌燈研墨,提筆寫道: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第二日,喻士欽叫來長隨,吩咐道:“把這幅字裱了,掛在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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