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樂樂用戴著厚手套的手拿開擋板,看到鉛模表面幾個不規則孔洞,愣怔:“技師的活兒也不簡單呀!”
這幾個孔洞可不就是鉛模和擋板之間的氣泡嗎,鉛模表面的孔洞都這么多,難保鉛模內部沒有氣泡。
沃琳好奇:“誰告訴你技師的活兒簡單的?”
沈樂樂有些結巴:“是,是我應聘技師前,聽一起,一起應聘的人說的。”
他總不能說是張彬彬說的吧,來放療科第一天就出賣同學,這不地道。
沃琳笑著鼓勵沈樂樂:“技師的活兒也確實不難,不過是在搞懂原理的基礎上,要是原理都沒弄懂,只是照葫蘆畫瓢的話,看似簡單的活兒,會錯漏百出,尤其是放療級別的射線,給人體造成的損傷是不可逆的。”
“哦,我明白了。”沈樂樂很誠實地點頭表示受教。
其實沃琳做前四個鉛模的時候,剛才說的那幾個要點,沃琳已經邊倒鉛模邊講過,只是沈樂樂不知自己是因不理解而沒有太在意,還是因太興奮而腦子一熱就給忽略了。
總之,就是只有親自動手做了自認為簡單的事,才體會到了看著簡單的事,其實遠沒有那么簡單。
沃琳道:“沒關系,這次我倒模的時候,你仔細看我是怎么做的,有不明白的,就問。”
此時沃琳已恢復了些力氣,她重新打印了一份第五個模塊的圖紙。
“沃老師,切割這個泡沫塊也讓我試試吧?”沈樂樂主動請纓。
他看沃琳切泡沫塊時,感覺切割泡沫塊是真的一點也不難,只要把泡沫固定在架子上,手拿著泡沫下方接著熱絲的筆,沿著模塊圖案描畫一遍,泡沫塊就被熱絲切割出來了。
沃琳笑笑:“這個咱先不急,咱先把最后一個鉛模做出來,剩余有的是時間給你練手切泡沫模塊。”
主要因為泡沫是一次性的,每浪費一塊都是錢,不同于低熔點鉛可以重復回爐利用,沃琳是想著一會兒找個靶區小的計劃,讓沈樂樂利用切過的大塊泡沫塊,練習切割小靶區模塊。
“哦。”沈樂樂自然不知道沃琳的實際想法,只是聽話地點點頭,沃琳切割泡沫模塊的時候,他就在一邊研究已經倒好的四塊鉛模。
沃琳切割好泡沫模塊,正準備倒鉛模,沈樂樂小聲問:“沃老師,這次還由我來倒,我邊倒您邊指點我,行嗎?”
“行啊,這次要是再倒不好,大不了咱們再回爐重做。”看著沈樂樂一雙大眼睛里那期盼的眼神,沃琳把本想拒絕的話咽了回去。
大不了我中午加班把最后這塊鉛模做出來,把模擬機的質控做了。
眼見著就要到上午的下班時間,她原本打算給模擬機做的質控還沒做,這會兒看起來今天挺清閑,可下午誰知會不會突然冒出有別的事要做,今晚她要坐壽衛國的車去G腫,出發之前得把直線加速器和模擬機的質控都做了,她晚上花費的時間越多,壽衛國出發的時間也就越晚。
彭院長邊上樓邊大聲吩咐沃琳:“沃琳你先把手頭上的事放一放,和我一起去模擬機室給患者定位。”
說著話,彭院長已進醫生辦公室拿了一張空白放療單,而后上三樓去了。
“好咧,”沃琳順手提起本打算做質控要用的工具箱,沖沈樂樂道,“走,上去,應該是個急癥的患者。”
“沃老師,我來。”沈樂樂殷勤地從沃琳手里拿過工具箱,跟著沃琳上樓。
沃琳到了模擬機室,彭院長已將模擬機開機,將機房內的空調已打開,設置三十度。
沈樂樂好奇模擬機是什么樣子,剛推開一點機房防護門,就被彭院長阻止:“待會兒給患者定位時有的是時間滿足你的好奇心,患者身體特別弱,怕冷,一會兒空調熱起來,你得自己克服一下啊,再熱也得忍著。”
雖然現在還是春天,今天外面的氣溫也已超過二十度,室溫稍微低點,可也有十幾度了,這個溫度是人體的體感最舒適溫度,不冷不熱。
這么舒適的室溫,彭院長卻把空調的溫度調到了三十度。
然后,彭院長給沃琳說起等下要定位的患者情況:
患者雷五女,女性,52歲,兩個月前因十二指腸潰瘍住院,發現肝有占位,轉入肝膽外科,繼續完善相關檢查,CT上腹部平掃增強顯示肝S4/5、8交界區腫塊,肝S2包膜下結節,經相關檢查,診斷為肝癌。
CT肺平掃增強顯示:患者左肺下葉慢性炎性灶;右肺中葉及左肺上葉舌段纖維灶;右肺上葉前段鈣化結節;縱隔內及左側腋窩稍大淋巴結;冠脈鈣化,診斷為肝癌肺轉移。
一個月前,患者在局麻下行經導管肝動脈栓塞術肝動脈造影灌注術,術后反復發熱,予以抗感染治療后稍好轉出院。
今患者為求進一步治療,來我院就診。
患者復查胸腹部CT:與一個月前CT片比較,顯示:
1、肝臟體積增大,肝實質見多發不均勻強化結節、團塊影伴碘油沉積,邊界模糊,較大者大小約118x92mm,部分病灶仍呈動脈期明顯強化,肝臟腫塊較前稍增大,碘油沉積減少;
2、兩肺紋理增多,兩肺實質散在多發結節高密度影,邊界欠清,較大者約22x18mm;兩肺胸膜下見多發片絮狀高密度影,邊界模糊;氣管、主支氣管通暢,縱隔內及左側腋窩見稍大淋巴結,心臟不大,冠脈鈣化,兩肺多發轉移瘤較前增大;
3、右側多根肋骨、胸腰椎、骨盆多發骨質破壞伴軟組織腫塊形成,為新見多發骨轉移灶;
4、門脈期及延遲期強化下降快,門脈右支充盈缺損,肝內膽管擴張,膽囊充盈欠佳,新見門脈右支癌栓形成;
5、盆腔少量積液。
經多學科會診,診斷結果為:1、原發性肝癌并骨、雙肺多發轉移;2、門靜脈右支血栓形成;3、低蛋白血癥;4、慢性乙型病毒性肝炎;5、肝功能不全。
“肝功能不全,做不了化療,肺轉移灶太多,做放療沒太大意義,也沒必要,現在只能做胸腰椎骨轉移放療,姑息止痛。”彭院長告誡沃琳,“我提前叫你來模擬機室的目的,是告訴你,等下見了患者,不要大驚小怪,我說,你做,不管有什么疑問,都得等給患者定完位,患者不在場的時候再問。”
“還有,”彭院長轉而吩咐沈樂樂,“等下你呆在一邊看就行,沃琳要你幫忙時你再幫忙,沃琳沒說讓你幫忙,你心里再癢也老實呆著,據患者的兒子說,患者抵觸男性觸碰她的身體,這個時候的患者身體極度虛弱,但意識還算清醒,自尊心也極強,你是學醫的,應該不用我太多解釋。”
沈樂樂點頭表示明白:“我們老師說過,其實這個時候患者過強的自尊心,有時候等同于自卑,旁邊的人不管是語言還是行為,或者其他,稍有一個不慎,都可能引得患者崩潰。”
“嗯,看來你是個認真聽講的好學生。”彭院長夸完沈樂樂,又說了些患者的情況,郎少敏背著患者上樓來了。
也多虧有了彭院長的提前告誡,沃琳看到患者時,才強忍住了下意識要往后縮的腳步,但因渾身炸毛而接連不斷地打冷戰的軀體反應,她是怎么都沒能忍住,不是嚇得,是瘆得慌。
放療科開科六年來,沃琳見過的肝癌患者也不算少了,可像眼前這個患者瘦成這樣,皮膚又黃成這樣的,沃琳還是第一次見。
怎么形容呢,沃琳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詞就是:骷顱,第二個詞是:貼著黃紙的骷顱,第三個詞是:貼著黃紙會動會說話的骷顱……
患者伏在郎少敏的肩膀上,不停呻吟著“嗯,嗯,嗯……”,聲音不大,可在這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落地可聞到有回音的寧靜的三樓,患者這么小的呻吟聲聽在沃琳耳朵里,反倒像一串串炸雷一樣,振耳發聵。
恐怖電影看多了吧,這個時候還能想到這些,沃琳心理罵自己,想甩頭把腦子里這些不受自己控制而冒出來的詞句和場景甩走,可又記起彭院長的告誡和沈樂樂的解釋,旁人稍有一個不慎都可能引得患者崩潰,她硬生生忍住了,只盯著郎少敏背著患者一步步朝模擬機室走過來。
到了模擬機操作室門口,患者的一雙兒女把抬著的輪椅放下,郎少敏慢慢蹲下,把患者放在輪椅上坐著,患者的兒子扶著輪椅把手,患者女兒扶患者坐好。
沃琳心覺怪異,患者的兒子二十多歲了,女兒看著還是個小學生,人高馬大的兒子站在輪椅后面順手就能扶母親在輪椅上坐好,而妹妹扶母親坐下的時候,他卻連伸手幫一把的意思都沒有。
患者不愿意男性觸碰她,難道連自己兒子的觸碰也抵觸?
郎少敏指著沃琳,對患者笑道:“雷阿姨,等下由我們的沃醫生給您定位,您有什么要求,只要沃醫生做得到的,一定會滿足您。”
沃琳讓自己笑得盡量自然:“雷阿姨,接下來由我來給您定位,不過呢,我力氣不大,到時候可能會需要其他人的幫忙,不過我會提前跟您說一聲的。”
自己能做到的事絕不推拒,做不到的事也絕不勉強,提前聲明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本來自己的身體就還沒完全恢復,而且患者的身體狀況像個易碎的木偶娃娃,沃琳也不敢獨自抱患者上模擬機床,更不敢獨自給患者在模擬機床上變換體位,必須要有人從旁監管協助才行。
雷五女微微點頭,帶著輕微的氣喘,不間斷地壓抑地低聲呻吟著。
“阿姨,我媽媽說話費勁。”雷五女的女兒解釋母親為什么只點頭不說話。
“等空調熱起來了,咱們就進去。”沃琳從鉛玻璃窗看了下機房內空調顯示的溫度,告訴雷五女的兒子。
“那就麻煩沃醫生了,我們就在外面。”雷五女的兒子客氣一句后,拉著妹妹退后到長椅上坐著。
這意思是把母親完全交給了沃琳,他只等著就行。
沃琳握住輪椅把手,提醒雷五女的兒子:“我需要你幫忙的時候,會叫你進去。”
她自己推患者進機房不是多大的事,也沒指望小女孩幫忙,小女孩還那么小,應該不大能幫得上忙。
雷五女的兒子對沃琳的話沒有反應,反而是小女孩站了起來:“我和叔叔阿姨一塊進去,讓我出來的時候我就出來。”
“不用叫我們,我媽交給醫生,我們放心。”雷五女的兒子臉上堆起笑,拉得妹妹一個踉蹌又坐了回去。
沃琳心生反感,這個兒子明擺著不想多事,也不愿妹妹多管閑事。
“這他媽是閑事嗎,這是給你們的親媽治病好不好?”沃琳心里氣惱地飆出了臟話。
患者雖已瘦得脫了形,可打眼一看,還是看得出這對兄妹像他們母親。
“我陪我媽媽進去。”小女孩掙脫哥哥的手跑過來。
“阿姨,咱們進去,里面暖和。”郎少敏打開防護門,從沃琳手里接過輪椅,推雷五女進機房。
機房里已經二十多度,只要不掀開衣服,患者不會感覺到冷,患者身體虛弱,做定位前的準備工作花費時間較長,等讓患者躺在模擬機床上,差不多也到設置的空調溫度了。
這種有著“患者只要進了醫院,照顧患者就是醫院的事,和我完全不相干,我只等著接治好后的患者出院就行”的想法的患者家屬,郎少敏比沃琳見得多,他心里很明白,再繼續和雷五女兒子說下去,不過是浪費時間,他干脆不理會,省得說多了還有可能激發矛盾,最后受罪的其實還是患者本人。
是他把雷五女從住院部推過來的,也是他背雷五女上樓的,也沒見雷五女排斥他。
這個輪椅的輪子不好使,他推著輪椅都費勁,估計現在的沃琳根本推不動,小女孩更推不動。
想起從病房到放療科一路來雷五女兒子的做為,郎少敏只覺得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