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太好了,沃琳你在呀。”
“我也在,你怎么就只看到沃琳。”
“你在沒用。”
“什么叫我在沒用,我這么個大活人坐在這兒,怎么著都能當個背景板吧。”
“你也就只能當個背景板了。”
“沃琳,你聽聽,她這是說的什么話。”
“什么話,大實話唄。”
“喂,沃琳,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咱倆可是一邊的啊。”
“別介,我可不敢跟你是一邊的,我怕。”
郎少敏正和沃琳討論一個胃癌患者的三維適形計劃,兩人一起回想彭主任在勾畫腫瘤時是怎么講解的,付輝背著個小旅行包進了物理室,于是便有了這一場對話。
付輝一身運動裝打扮,看起來閑散而舒適,加之臉色紅潤,精神奕奕,哪里看得出是個鼻咽癌肺轉移的患者,還以為是個剛參加完訓練的運動健將。
“付姐,你這又是去哪兒瀟灑回來了?”沃琳給付輝倒了杯水,和付輝一起坐在長椅上。
“去了趟海邊,撿了些自認為漂亮的貝殼,跟著當地人學著用貝殼串風鈴,”付輝從背包里掏出一串貝殼風鈴給沃琳看,“不過我手太笨,就這么一串還看得過去,送給你。”
沃琳擺手:“我不要,就這么一串,還是你自己留著做紀念吧。”
“我留著也沒用,這就是特意給你的,要不我也不會帶回來,串好后隨便就送給別人了,”付輝把風鈴塞到沃琳手里,“我那個家,現在對我來說就是個臨時落腳點,什么東西放在家里,最后的結果都是長灰,反正又不在家長待,我懶得打掃這么多。”
“那我就不客氣了,”沃琳提溜起風鈴搖晃,“還蠻好看的咧。”
其實風鈴的樣貌說不上精致,聲音也雜亂不清,但沃琳還是很喜歡,畢竟是付輝的一份心意,所謂相由心生,沃琳自然是越看風鈴越好看。
“嘿嘿,是不是還不錯?”付輝自我感覺良好,“說不定哪天我就把做風鈴當一份營生了,就我這個敗家的玩法,早晚坐吃山空,我得給自己找個糊口的活兒。”
郎少敏抱怨:“付姐,怎么每次你玩的回來,都有給沃琳帶的東西,我難道是隱形人嗎?”
付輝從背包里翻出一包零食,遞向郎少敏:“喏,這是給你的。”
郎少敏不接:“這一看就是我們醫院對面那家超市買的,付姐,你對我有點誠心好不好?”
沃琳噴笑:“付姐就是真給你帶了東西,你敢拿回家嗎,有零食吃,你就趕緊吃了得了。”
三年前付輝查出鼻咽癌肺轉移口服化療藥未控后,付輝終于愿意住院治療,選擇了換化療藥物,看化療效果,決定是否做放療。
丈夫付麗放療結束時,付輝向醫生請假,送付麗回家,之后只身返回醫院,接著進行治療。
付輝每完成一個療程化療,復查一次CT,開始時腫瘤縮小較明顯,第四個療程化療后復查,腫瘤沒變化,第五個療程化療時換了藥,第六個療程化療后,腫瘤反而又長大了。
付麗的親戚送來消息說,付麗因感染而去世,沒有人陪住院的付輝,付輝撐著虛弱的身體,自己給自己辦理了出院手續,回家送付麗最后一程。
一個月后,付輝一個人返回醫院,開始了同期放化療。
當時沃琳看到來放療的付輝的模樣,只覺瘆得慌,若是把當時的付輝形容成影視劇里的餓死鬼來到了人間,一點都不夸張,形如枯槁,面色灰敗,沃琳有點不敢看付輝。
“沃醫生,是不是嚇著你了?”坐在模擬機室的長椅上等著模擬定位的付輝,問沃琳。
沃琳間接承認:“對不起,我不是學醫的,見識的場面少。”
“呵呵,”付輝的笑得費力,“你是還記著我諷刺你的那句話吧,對不起,該道歉是我。”
付輝第一次陪付麗來放療科時,沃琳因受不了付麗那創口的腐臭味而難受,當時付輝諷刺沃琳:“醫生護士不是見慣了這種事嗎,你怎么嚇成這樣?”
盡管彭主任和郎少敏都向付輝解釋沃琳不是學醫的,并沒有已習慣這種事這一說,付輝依然不時地針對沃琳,說些諷刺的風涼話。
聽到付輝向自己說出抱歉的話,沃琳沒有吭聲,她并非完全不介意付輝對她的冷嘲熱諷,可也理解付輝的各種異常舉動,不過理解歸理解,她不是圣人,說不出違心的話。
兩人就此陷入冷場。
彭主任和郎少敏因有事還沒到模擬機室,沃琳不忍心把體弱的付輝一個人留在模擬機室等候,可就這樣冷著場,沃琳又覺得更加難受,只得找話和付輝說。
說實話,若是不看付輝的樣貌,只聽付輝說話,沃琳覺得是一種享受,付輝的聲音空靈,有種難以形容的美妙,只是之前的付輝太過跋扈,讓人忽略了她的這種美好。
“你身體弱成這樣,能受得了放化療同時做嗎?”沃琳問付輝,眼睛看著模擬機操作臺。
“本來我也以為我會受不了,在知道我老公去世的消息時,我是打算跟著他一起走的,”付輝的聲音孱弱而冷靜,“回到家我才明白,我跟著他這么多年,在他的親戚眼里,他不過是養了個貼身丫鬟,他一死,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想跟著他走,不過是個笑話。”
付輝歇了口氣,繼續說:“除了他生病之前送給我的東西,他什么都沒留給我,突然我就不想死了,把他送走之后,我從他親戚手里爭了一套房子,就用這么弱的身體,我做到了。
“既然我這個在他的親戚眼里快死的人,都能憑一己之力,爭到一套房子,我為什么要屈服于癌癥,我就是要治療,醫生說了,只要我能堅持,扛過副作用,我就能活。”
付輝的話說得斷斷續續,沃琳聽得心跟著抖,她漸漸地敢正視付輝的臉。
那之后,每次付輝來做放療,都會來向沃琳述說她的故事,有時是輪到她放療前的等候時間內,有時是她放療后,不管沃琳有沒有回應,也不管沃琳有沒有在聽她說。
那一次,沃琳實在忍不住了,問付輝:“你為什么非要找我說這些,干嘛不去找別人?”
她只見過有患者和家屬對著彭主任或郎少敏各種訴苦和抱怨,像付輝這樣對著她這個別人都不知是干什么的人,跟說評書一樣,一集連著一集說還每天不帶重樣的,是唯一一個。
付輝回答得理所當然:“因為我覺得你好說話,而且你也不討厭我。”
“就因為你覺得我好說話,你就沒完沒了啦?”沃琳煩躁地責問付輝,“我是不討厭你,可我忙的時候聽到有人絮絮叨叨個不停,我也會煩的,我一直在忍,你看不出來嗎?”
付輝愣了一下,向沃琳道歉:“對不起,我就是想找個人聽我說話,我沒有朋友,家里人也不認我,我不知道找誰,看你好說話,我就來找你了。”
聽付輝這么說,沃琳又有點不忍心,強行壓制住脾氣,向付輝說明:“今天我真的很忙,煩躁起來會出錯的,不管是我自己出事,還是因為我出錯連累得別人出事,都很麻煩!”
“那我明天再來。”付輝說走就走。
沃琳無語,這什么人呀,只管自說自話,不管別人樂不樂意。
說明天再來的付輝,第二天卻沒有來,住院部的護士打電話給放療科,說付輝因骨髓抑制嚴重,需要暫停放療。
剛開始沒有了付輝不請自來的絮叨,沃琳覺得耳根清凈了許多,可漸漸地,沃琳反過來有點掛念起付輝來了,不知沒有人陪的付輝,一個人怎么挨過同期放化療引起的副作用的。
據付輝說,她情竇初開的時候就跟著付麗了,家里人因數次反對無果而和她斷絕了關系,這些年來她眼里只有付麗,沒有朋友,沒有自己,付麗不喜歡孩子,她就不生孩子。
“也幸虧沒孩子,否則就我們兩個這情況,只能是連累得孩子生不如死。”付輝說這話時,眼里有隱隱的淚光,不過語氣很是平靜。
付輝和付麗幾乎同時查出癌癥,付輝照顧付麗,付麗去世,就剩付輝自己了。
真的是只有付輝自己了。
付輝跟著付麗二十多年,家里人不認付輝,由于付輝的性格潑辣到跋扈,在付麗的所有親戚里,沒有一個和付輝關系好的,付麗一死,付麗的親戚完全沒有人再愿意理付輝。
付輝之前的性子確實不討喜,可付輝并沒實質性傷害過沃琳,更何況自從開始接受放療,付輝變化很大,不僅自說自話找沃琳講故事,性子也安靜了許多,沃琳真不討厭付輝。
最終,沃琳因掛念付輝的心提著總也放不下,下班后去病房看付輝。
只是,沃琳到病房的時候,付輝因剛剛搶救過來還在昏迷中,并不知道沃琳的到來。
等付輝恢復到可以繼續放療的時候,因要引進三維適形放療技術,沃琳外出學習一個月。
沃琳結束學習回到醫院時,付輝已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