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
下午三點。
“就你一個人？”
“不然呢。”
“沒帶個女同學過來？”
“哪兒來的女同學。”
“這我哪兒知道，以前不是挺多女同學喜歡你的嗎。”
“你也說是以前，這都十年了，有女同學現在也是孩子他媽。”
“孩子他媽就孩子他媽，隨便找一個，也比你這一直單著強。”
“……”
陳然無言。
手上轉刀的速度加快，很快就削了條長長的果皮。
將果皮扔進垃圾桶，陳然將蘋果劃成幾瓣，放在一旁的柜子上，沒好氣道：“吃都堵不了你的嘴。”
“吃什么吃，我現在又吃不了，連喝口水都困難。”
老頭子一臉晦氣，下意識的想去碰自己的脖子，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來。
“別碰，小心傷口開裂，回頭又得重新縫上。”
陳然翹著個二郎腿，坐在一旁看著老頭子。
老頭子剛做完手術。
大，倒也不是很大，就是在脖子上面動了一刀。
這不，麻藥才剛剛過去，就開始擠兌起陳然來。
“哎，你奶奶也真是的，就這么點小問題，大老遠的把你從北京叫回來。”
老頭子看陳然不應戰，有點無趣，躺在枕頭上開始唉聲嘆氣起來。
“呵，體檢報告剛出來時，是誰緊張的要死，還把自己給關起來？”
陳然逮著機會，開始反擊。
“那不最后檢查出來是良性嘛。”
老頭子從床上震起來，據理力爭。
“那時候我已經回來了。”
陳然補了一刀。
“……”
老頭子無語，沉默半天之后，又躺了回去。
“誒，我這不不也害怕嘛，我們機務段，已經有好幾個人因為癌癥走了，再加上去年你大伯……”
老頭子喃喃幾句，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陳然：“……”
他必須得承認，他當初接到電話的時候也嚇到了。
奶奶跟他打電話，說老頭子脖子上檢查出顆腫瘤。
不知道是良性還是惡性，反正……
她在電話里一邊說，一邊抽泣。
陳然強裝鎮定，在電話里安慰她。掛掉電話之后，他直接定了當天的機票，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拿，一路緊趕慢趕，連夜趕回了老家。
后面幾天就一直折騰。
跑醫院，做檢查，等報告。
等待的過程是壓抑的。
老頭子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內，跟誰也不說話。
好幾次送飯的時候，陳然都看到，他拿了張紙，偷偷的在上面寫一些什么。
陳然大概能猜到。
但他不想去想，也不想去問，安靜的等著報告。
好在最后檢測結果出來，腫瘤是良性，只要做個小手術就好了。
經過家里的運作，他們找了市里最好的醫生，聽說還是成都那邊來的，技術很好，親自給老頭子操刀。
最后結果也還不錯。
“行了，別亂想了，醫生說休息幾天，基本上就沒什么事了。”
陳然將被子拉了拉，將他漏在外面的腿給蓋上。
“我查過，像這種病，哪怕治好了，之后也有復發的可能……”
老頭子沒理他，望著天花板，自言自語道。
陳然心里一堵，下意識想掏煙，手伸到一半，又強行縮了回去。
“我現在什么也不想，就想你趕緊找個媳婦兒。趁著我現在還在，還能見見孫子……”
老頭子扭頭，對著陳然說道。
“想見孫子，那你就好好保養，就這么個小手術，搞的跟得了什么絕癥一樣。”
陳然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道。
“那你趕緊找一個，這都已經三十了，像什么話。”
“哪兒是那么好找的，上學那會兒不讓談戀愛，畢業之后直接想抱孫……哪兒有那么好的事！”
“誒唷，現在知道不好找了，當初誰跟我說，自己在學校可受歡迎了，還有女生送禮物，送情書，節假日還請你出去……”
“行了行了，都多少年的老黃歷了，我現在都三十了，還聊這些，幼不幼稚。”
“你也知道你三十了？我不管，反正今年你必須找個媳婦兒回來。”
“再說吧。”
“你要找不到，我就找人給你介紹。反正你現在有車有房，又不缺那點收入，實在不行，你就把北京那邊工作給辭了，安安心心回來生孩子，大不了生出來我給你帶。”
“再說吧。”
陳然有些敷衍，一邊聊著，一邊不時看一下手機。
“怎么了？”
老頭子注意到他動作，問了一句。
“沒什么，公司那邊電話。”
陳然吸了口氣，將手機摁掉，塞進兜里說了一句。
“……”
老頭子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才道：“要不，你先回去吧，我這邊現在也沒什么問題，不要耽誤你正事。”
“沒什么，又不是缺了我一個就干不下去。”
陳然笑笑，接著他起身，對老頭子說了一句：“我先下去一趟，抽支煙就上來。”
咔嚓。
呼……
陳然站在樓下，點燃香煙。
剛抽沒兩口，就有保安從旁邊路過，沖他嚷嚷道：那誰，這里不準抽煙，要抽去外面抽。
明明柱子后就躲了兩個人偷偷在抽，保安偏偏只看到了他。
陳然暗罵一聲“晦氣”，還是將煙摁滅，揣著手出了醫院。
外面下著雨。
淅淅瀝瀝的，帶來一絲涼意。
陳然走出醫院，一直走到馬路邊上，這才停下，重新掏出煙來給自己點上。
將手機掏出來，隨手撥通一個號碼。
“喂，奶奶，嗯，已經做完了，手術很成功。”
“沒事兒，就一個微創手術，醫生說現在情況挺好，就是這兩天不能吃東西，過兩天開始吃點流食。”
“我知道，我這邊會看著。一會兒二伯他們就會過來，您就在家好好呆著，有什么事情我會跟你說。”
“好，就這樣，那我先掛了。”
跟奶奶報完平安，又給其他幾個親戚回了電話，之后陳然看到鵬鵬的號碼，隨手也打了一個過去。
“喂。”
“對，我爸已經沒事了。”
“什么時候聚一聚？不知道，我現在還不確定能呆多久。”
“嗯嗯，有消息通知你。”
掛掉電話，陳然有些惆悵。
算一算，他和鵬鵬他們已經有兩年沒有約上了。
主要還是每年陳然都是趕在春節時候回來，呆不了兩三天就得離開。
春節期間，大家都要在留在家里陪家人。尤其現在都三十歲的人了，有老婆有孩子，又不像年輕那會兒，吃完飯就可以出去浪。
感覺心里有點煩躁。
陳然連抽兩支煙，這才回撥公司員工打來的電話。
“什么？又有員工要離職？”
“走就走唄，叫HR那邊重新招上。”
“有筆單子要讓我批？什么單子，運營費？”
“發我郵箱了嗎。”
“行，回頭我看一下。對了，你們團隊最近費用有點超支，注意控制一下。”
“別跟我扯那些，這個季度你們預算都已經差一倍了，再不壓下去，下個季度一起喝西北風。”
“什么，渠道那邊又把我們給封了？”
“讓運營那邊先解決，運營解決不了再讓商務去溝通……”
“搞不定？操，商務每個月那么多預算，他們干什么吃的！”
“……”
陳然忍不住爆粗口。
一連打了幾個電話，將最近積累下來的工作都清理了一遍。
他讓相關負責人把事情整理一下，需要他解決的，發他郵箱，抄送給老張，特別緊急的用紅字標注出來。
放下電話，陳然捂住胸口，感覺心臟病都快犯了。
好不容易把那股氣壓下去，他掏出根煙來，給自己點上，心里越想越煩躁。
“操，都什么事兒啊！”
陳然將香煙扔在腳下，踩上兩腳，然后死命的揉著頭發。
平時忙也就算了，現在家里出這么大事，還不讓他消停。
沒一個省心的！
之前就讓老張把公司賣了，已經過了紅利期，沒什么賺頭。
老張偏不。
說什么為了理想，為了實現自己的愿望，他一定要把公司搞上市……
Tui！
為了理想你還學別人什么商業化，那玩意兒就不是給“有志青年”準備的。
至于上市……
上新三板？
那玩意兒也能算理想？
催的煩了，老張直接回了一句：我們這個年紀，賣了公司，還能干點什么？
陳然沉默。
賣了公司能干什么？
這個他還真沒想過。
工作肯定還能再找，但當了這么久的高管，真的能去大廠當別人的小弟嗎？
至于去普通公司做高管……
得了，大家都一樣，自己公司不行，別人公司也沒好到哪去，都一個德性。
至于再做一個公司……
算了吧。
每個年代有每個年代的紅利，陳然很清楚，他們能做起來是因為恰好趕上了互聯網的紅利期，并不是他們真的有多牛逼。
牛逼又怎樣？
死在沙灘上的還不是一群一群。
說白了還不是靠運氣。
想了半天，陳然也沒想好到底會干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這么多年來，他已經累了。
他想逃離北京。
他不想再繼續做工作的奴隸。
不想親人照顧不了，不想朋友約不上，不想談個戀愛都沒有時間。
“實在不行，就拿一筆錢走人吧，反正這么多年也賺夠了。”
陳然在心里，第“N”次下定決心。
這些年來，他賺，倒是也賺了不少錢，在公司里也有股份。
不過他最大的資產，還是之前一咬牙，靠著“零首付”，搗騰信用卡，找朋友借錢之類的手段，在幾個經常出差的城市買了房。
這些房子增值的部分，比他跟著老張創業這么多年，加起來賺的還要多。
實在想不到要做什么，那就先回去休息休息，畢竟自從畢業之后，他全年無休的日子，已經過了整整七年多了。
七年。
已經累了。
能強撐下來，純靠當初心里憋著的一口氣。
想通這點，陳然又吸了兩口，把煙頭滅掉，轉身準備回去。
現在還沒人來跟他換班，老頭子一個人在病房，多少是有點不放心。
找保姆就算了。
出事那么多，不如自己人放心。
何況老頭子也不習慣被外人照顧，感覺特別別扭。
剛走兩步。
附近突然響起一陣怒吼，夾雜著“讓開”，“快讓開”這樣的聲音。
陳然扭頭望過去，就看見一輛白色的教練車，直直的向他撞了過來。
劇烈的撞擊，讓陳然的身子飛了起來。
落地之后，身子借著沖擊力，在地上滾了幾圈。
大腦一陣轟鳴，眼前的一切開始漸漸變得模糊。
意識消失前，陳然聽到遠處傳來急促的叫喊。
“救人！”
“快，趕緊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