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廟。
李涼行走在昏暗的走廊中,耳邊依稀回蕩著Soft低啞的笑聲,像一頭年邁的禿鷲被骨頭卡住了嗓子。
當他穿過厚重如墻的金屬巨門,走進“希安之心”,李爽已經在那座五層老樓前久候多時。
“哥,該隱先回下城區了。”
“嗯。”
“你對Soft很失望?”
“是,”李涼苦澀地搖了搖頭,“永生是種什么感覺?”
“跟我來,”李爽轉身,向更深處走去。
李涼猶豫了一下,跟上了弟弟。
兩人從側面繞過老樓,一路走向黑暗深處。
地面開始出現明顯的下坡,似乎通向“地底”。
不過這里是上城區,只是一座巨型衛星,很快,空間變小,四周出現了金屬墻壁。
幾分鐘后。
李爽停下腳步,輕聲道:“哥,這就是真正的我。”
話音未落,黑暗中響起嘁嘁喳喳的聲音,聽起來像某種外殼堅硬的蟲子傾巢而出,從四面八方涌來。
片刻。
一顆細微如塵的光點亮起,接著第二顆,第三顆,一顆又一顆,直到匯聚成洶涌的藍色浪潮,猛然向半空席卷,聚散翻滾間,組成一張巨大的人臉。
李涼依稀分辨出,那是弟弟的臉,而一旁的“李爽”垂下了腦袋,肩膀垮下,如同沒電的機器人。
“李涼……”李爽的嗓音依然如舊,卻少了常人說話時的氣音,透著一股冷冰冰的機械感,“……思維結構決定了人類的精神世界終有盡頭,漫長的生命并不意味著人性的升華和智慧的飛躍,永生只會讓人一遍又一遍地回憶曾經的痛苦和遺憾,直到連回憶本身都失去了意義,便只剩下一個孤獨,迷茫的空殼。
你期待著永生者們在超越生命的桎梏后會成為另一種生命,那他們注定會讓你失望,或許“永生”對靈理世界的部分生命來說是偉大的饋贈,而對人類來說,“永生”只是一場真正的無期徒刑。”
李涼慢慢仰頭,注視著半空中那張不悲不喜的臉:“你也很痛苦嗎?”
“你知道為什么錫森博士進行的意識轉移實驗總是失敗嗎?承載意識的仿生體總會有強烈的自毀傾向,即便中樞核心的運算能力遠遠超過人類大腦也依舊如此。
因為人類大腦的生理結構提供了一種復雜的自我解釋機制,從而讓人類察覺不到精神世界的盡頭,想象不到自己的生命究竟有多么短暫,生命終將消逝,每個人類卻像‘不朽’一樣活著,而錫森博士研發的中樞核心,沒有這樣的機制。
于是,當思維不受控制地蔓延,清晰地察覺到思維空間的尺度時,不可名狀的恐懼將淹沒人的理性,死亡,是唯一的選擇。
所以,李爽是痛苦的。
而我是零號,我有一系列獨立的解釋程序來消解‘李爽’的自毀傾向。”
李涼痛苦道:“他,想過自殺?”
“無數次,最近的一次是他問你,‘靈看起來是什么樣子的?’,你回答‘像玩命咳嗽,然后憋得滿眼冒金星,就那樣’。”
“為什么?”
“因為他無法想起‘咳嗽’是種什么感覺,他的潛意識又一次察覺到了思維空間的尺度。”
李涼臉色蒼白,像有一只拳頭,狠狠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谷連</span這時。
身旁的“李爽”突然“醒”了過來,轉頭微笑道:“哥。”
李涼慢慢攬住了弟弟的肩膀。
“我想,等你見過了Soft他們,你也就看到了這個時代的全貌,接下來,你就可以做你認為對的事情,我相信你一定會改變這個世界,你也會搞清楚時間觀測者的秘密,然后打敗那些傻逼,”“李爽”仰頭看著半空中翻涌的藍色光點,“當年在潛艇上的時候,我恨不得殺了你,那時的你是真的壞啊……不過,我不后悔以這樣的方式活下去,你看,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想明白,然后搞定一切,因為你是我哥。”
李涼聽出了不對勁,用力晃了一下弟弟:“你要干什么,不行!”
“別這樣,我又不是要自殺,”‘李爽’笑了笑,接著表情黯淡下去,“哥,我就是太累了,嫂子也太累了,我們該休息了,以后,你擁有零號唯一的權限……”他抬起頭,咧嘴笑道,“等你勝利的時候,記得叫醒我啊,對了,這是新的時間線,嗯,最好等我醒來的時候,躺在家里,就像這一切,是個夢,很長很長的,夢。”
李涼的視線變得模糊,他顫聲道:“累了,就睡會兒吧。”
“嗯,哥,過了今天就都好了……”李爽喃喃嘟囔著,慢慢低下頭去。
李涼仰起頭,任由眼淚淌下,接著,輕輕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下一刻。
半空中翻涌的光點重新構成了一張臉。
許久。
李涼松開弟弟,輕聲道:“有煙嗎?”
一臺小型無人機緩緩靠近,觸手悄無聲息地托上一支點燃的煙。
李涼接過煙,深吸了一口,吐出一抹煙霧。
“從今天開始,剝奪永生者的所有權限,不準他們踏出眾神殿和英靈殿一步,也不準與外界有任何信息往來。”
零號低沉道:“是。”
李涼轉身,走出幾步突然停下,問道:“如果,我認為對的事情,最后被證明也是錯的,怎么辦?”
“沒人可以證明你是錯的,你的意志塑造了這個世界,一千年前是這樣,如今亦然,除非,你自己認為它是錯的,”零號語氣淡漠。
“正確和錯誤難道沒有標準嗎?”
“沒有,縱觀歷史,從未有過真正的標準,一切標準都是人為定義的,代表著一個人,或一群人的意志。”
“可我有什么資格決定對錯?”
“縱觀歷史,從未有人獲得廣泛認同的‘資格’來引領世界,事實上,人類的發展和其本身的演化一樣,充滿了隨機性,沒有什么是必然發生的,每當一個人或一群人站在世界的最高點,他或他們便會以自認為對的方式改變世界,他或他們從不是同時代最智慧的個體,亦不是同時代最具道德的個體,他或他們只是掌握了改變世界的權力,隨著他或他們老去直至死亡,權力易主,他或他們的意志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世界將在繼任者的意志下,走向另一個方向,一次又一次,次次如此。
總會有人爬上權力的巔峰,而其他人,只是在歷史的進程中生活著,誠然每個人都會思考所處的時代,卻鮮少有人意識到,那些困囿于信息繭房中的思考,本質上與他們的父輩產生的念頭別無二致,區別只在于形式。
文明就是在輪回與重復中,在權力的爭奪和交鋒中,走向一個隨機的未來,而隨機本身,并沒有對錯,它只是發生了。
當永生者出現并掌握權力的時候,情況發生了改變,文明不再輪回和重復,而是始終如一地向著永生者認為對的方向前進,除非永生者喪失話語權,否則無人可以發出自己的聲音,為永生者的時代蓋棺論定。
此時此刻,世界如你所愿,與你是否有資格無關,只是恰好是你而已。”
李涼點了點頭:“新的社會模型完成了嗎?”
“只缺少最核心的參數,即你究竟想要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李涼一步步走出希安之心,只留下一句話:“公平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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