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外的永寧伯行轅大帳內,張誠似乎仍不愿放過方正化公公,只見他咄咄逼人地繼續追問道:“方公,如我師與賊決戰不利,是退走休整,以求再戰,還是勉力再戰,直至全師盡潰?如我師潰退,致開封陷于賊手,并占據中州大地,使李賊得以號令諸賊,安土建制,封官理民,與朝廷分庭抗禮。那時……又將如何制之?”
“這……”
方正化再次語塞,他磕磕巴巴地說道:“那以永寧伯之見,當如何?”
張誠看著方正化的窘態,也知道不可逼他過甚,便不再與他為難,開口對眾人說道:“本伯以為,我師憑借堅營硬寨,一力防守,以磨其銳氣,惰其士氣,待其糧草耗盡,銳氣不在,士氣低迷之際,我師才好轉守為攻,逼其逃竄。”
“敢問永寧伯,如賊不來攻我,又當如何?”
張誠笑著看了一眼方正化,回他道:“如賊不來攻我,便與賊相持下去,賊子人馬比我多出數倍,與他們拼消耗,優勢在我而不在賊。
何況我師背后依托著整個大明,又有大河運輸之便,宣大、京畿、山東皆可支援,且還有漕糧隨時可轉運過來,以解我師之憂。”
永寧伯說到這里看了一眼方正化,見他陷入思考之中,便笑著繼續說道:“所以……我等當務之急,非是如何擊退李賊……”
張誠的話還沒說完,保督張福臻就接言問他道:“不是擊退李賊,又是什么呢?”
“張督,本伯以為當務之急,應在豫省之外圍。”
“豫省之外……?”這回連邊永清也發出了疑問。
“是的。”
張誠信心滿滿地對他們說道:“我師于開封城下同李賊相持,非是一朝一夕,照我的意思正好借此良機,將李賊沾在這里,使其欲罷不能。
而同時,請朝廷調集周邊各省官軍,將河南通往外省各要道阻絕,一使李曹二賊不能外竄,二使英霍山一帶的獻賊與革左五賊不得入豫。如此一來,各股大賊之間便不能彼此呼應,才好將其一一剿除。”
王樸似乎聽明白了張誠的意思,他搶先說道:“永寧伯的意思……是將李賊困死在河南……”
“正是。如今河南一地,先后遭遇旱災蝗災,再兼兵禍不斷,各州府多陷賊手,田地多荒蕪,人丁流亡者眾,已然破爛不堪。
而朝廷如能盡力調動,將李賊死死困在河南,時日一久,其掠奪糧草用盡之日,便是其潰散滅亡之時,而其今日擁眾越多,來日也會敗亡的越快。”
“永寧伯的計策雖好,卻有兩大難處。”
張福臻輕搖著頭,繼續說道:“當年督師楊武陵‘四正六隅、十面張網’之策,便是此意,然終歸還是未能如愿。
這其中一難,在與各省協力,難在能不能堵的住口子;而二難則在要有一支敢戰之軍,能夠將闖賊主力死死咬住,逐漸消耗之,最終將其徹底剿除。”
“是啊。誠如張督所言,這周邊堵截之軍,確為關鍵所在。”
張誠看著邊永清,微笑著繼續說道:“孫白谷不是即將赴任西安,他原先就做過陜西巡撫,在那邊還是有些威望和人脈,給他一年半載時間,再練出一支陜軍不難,就算不能正面與賊相抗,可固守潼關、武關等關隘,當不是問題。
再者,左平賊雖自水坡集遁去,然卻是自行遁走,而非被李賊擊潰敗逃,其主力仍在,若能成功退至南陽,甚或退至襄陽一線,憑其曾任湖北總兵一職,不難恢復,屆時可使其北上,據守南陽魯陽關,進而威脅汝州,更可進襲伏牛山李賊老巢。
而東南方面則可商請鳳陽總督馬士英,其若能在圍剿獻賊之余,再調派一部官軍進入歸德府設防,阻賊南下。同時調山東劉澤清也進入歸德府,以阻隔李賊與獻賊合兵一處,即可分而剿之。”
聽完了張誠的具體建議后,眾人都不住的點頭,紛紛稱贊如真能憑此調度,各方安守其責,剿除流賊不難。
保督張福臻卻是搖著頭,對張誠微笑著輕聲說道:“永寧伯此議大贊,只是怕各方不肯用命,最后仍會蹈了楊閣部的后塵啊。”
張誠微微一笑:“我等自嘆無楊閣老之能,各方面都無法與楊閣老相比,也就是‘盡人事而聽天命’罷了。”
張福臻輕輕嘆息一聲,道:“只是這樣一來,可苦了中州百姓了啊!”
張誠笑而不語,邊永清卻接言說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呀,中州已然殘破如此,百姓大多都已離鄉逃難,剩下的則被李賊裹挾,如真能將李賊困于豫省,倒不失為一大善策。”
他說著看了看張誠、張福臻、方正化一眼,又道:“為此苦一苦中州百姓,權當他們是在為國朝效忠了。”
方正化適時接言道:“待這邊戰事結束,咱們可聯名為中州百姓請命,懇求皇爺和朝廷免去他們三年錢糧雜稅,也算對中州百姓的一點補償吧。”
張誠聽了他們的話后,在心里暗罵:一幫子畜生,人都快死絕了,到時候究竟給誰免稅呢?
不過這些話他可不敢說出口來,逢場作戲還是要的嘛,誰不會呢?
“方公真是仁心善者,若真能如此,也不枉中州百姓們毀家紓難了。”
張福臻也是接言道:“好,好。方總監有心了,本督到時一定附名。”
他說完目光又在張誠、邊永清、方正化幾人身上打轉,片刻后,才道:“本督擬將今日軍議之策,寫一封折子上報朝廷,至于后續結果如何,就只能聽天由命啦。”
“張督的這封折子,當簽上本伯的名字。”
邊永清在一旁也道:“咱家也給皇爺寫一封書子,將今日所議之策,報于皇爺。”
“邊公的書子,也寫上咱家的名字吧。”方正化也出言對邊永清說道。
關于戰略層面的總方針就這樣確定了下來,而具體的作戰細節,自然是需要繼續再議的了。
眾人紛紛退去后,行轅內只剩下永寧伯張誠、保督張福臻,而在一旁伺候的也只有永寧伯的中軍官張成芳和隨身參謀劉承祖二人。
“永寧伯,如今沒有了外人在場,要是李賊大舉來攻,前方各營能否守住,你給我一個準話。”
張誠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笑著說道:“張督,既然此間已無外人,你也不要再一口一個‘永寧伯’啦,這樣反倒顯得生分了許多,不如還似從前那般喚我‘忠忱’來得親切。”
“哈哈哈……”
張福臻聽了這話后,心情大好,道:“好,那我恭敬不如從命啦。”
“正該如此。”
“忠忱,此番與賊對戰,你有幾分把握?”
“呵呵。能否戰敗李賊,暫且不說,至于守住開封城不失,我有十成的把握。”
“哦。忠忱,你就如此篤定?”
張福臻眼中透露出一絲不敢相信的神情,又道:“賊眾二三十萬之多,如盡數殺來,將我前方各營分別圍死,當如何應對?”
“嗯。”張誠眼神十分堅定地接著說道:“張督,賊勢雖眾,可戰場就是這么大個地方,他能將我方各營分別圍困,然其攻打營壘之時,卻也不能盡數全上,所以我各營須直接面對的賊人并不很多。且各營外五層花籬,三道深壕,兩堵寬厚的寨墻,又豈是輕易可破?”
他略微停頓了一下,才又接著道:“張督請放寬心,我早料到與賊注定要有一場大戰,因此昨日便已給前方各營配發了充足的糧草和炮子火藥,就算被賊人圍上個十天半月,也是無慮。
如李賊真的不懼死傷,敢對我前方三處大營發動進攻,管教他撞得頭破血流,最終也只能望營興嘆,悔不當初!”
“既然忠忱你如此有信心,老夫就放心啦。”
張福臻直到此刻才算是心中落了底,他笑著說道:“明日,我便啟程回營,到開封去給你當個督糧官。”
“張督。何必如此著急,且在我這里多呆幾日也無妨。”
“哎,不必啦。”張福臻大手一揮,道:“老夫留在此間,與你無益,只能添亂,倒不如早些回去,好好當個督糧官,給忠忱你做好后勤保障來得實際些。”
“哈哈哈……”二人相視大笑。
“什么?”
闖軍總哨劉宗敏瞪著大眼睛,滿臉都是不敢相信的神情,喝問道:“你說……誰戰死啦?”
闖軍大將劉體純麾下偏將佟守山戰戰兢兢地回道:“回劉總爺,是郝……郝搖旗他……”
“你確定郝搖旗死了嗎?”
“回總爺,我與搖旗將軍一同追擊虎大威,原本還很順利,虎大威一路往陳留逃去,俺們一路追擊,可怎曾想到在半坡店,竟然中了官軍的埋伏……”
“啥?”劉宗敏滿臉不可相信的神情,他打斷了佟守山的話,急急追問道:“那個死老虎還有余力給你們下套?”
“不是……不是虎大威下的埋伏。”
闖王李自成擺了擺手,十分平靜地說道:“你是叫佟守山吧。別著急,你且喝口水,待喘勻了氣,再將詳細經過道來。”
佟守山此前雖也見過闖王多次,但如此近距離的出現在闖王身邊,還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啊!
他強按住略微激動和緊張的心情,“咕嘟咕嘟”地連著喝了兩大碗水,才算解了嗓子的干渴,又大口喘了一陣,好不容易將自己氣息喘勻。
佟守山身形也是十分魁梧,不輸于劉宗敏,站在大帳內也是十分的顯眼,他剛一抱拳才要開口稟報,就聽闖王李自成的聲音又再傳來:“挺大個兒的嘛,我看不一定比搖旗矮得了多少嘞。”
他說著又一揮手,向旁邊的親兵們吩咐著:“去,拿個木墩來給他坐下說話。”
佟守山這邊還沒來得及客套幾句,那邊就已經將一個略顯精致的小木墩子送到他的身前,他那滿是大胡茬子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以表示感謝之意,便十分乖巧又不失豪爽地坐了下來。
“大元帥,總爺、劉爺……”
佟守山這些時日在闖營確實成長不少,雖在外表和舉止上看仍舊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但于細節處也確實拿捏得十分到位。
就如剛才他先稱呼了“大元帥”,其次自然是二把手“總爺劉宗敏”,可佟守山卻也做到了“不忘本”這三個字,他最后更帶上了自己將主爺“劉體純劉爺”,可謂是十分的周到圓滿了。
“……末將與搖旗將軍一路追擊虎大威的保定軍,因想著大元帥的教誨,并不逼其過甚,以免他們回頭拼命,憑白增加無謂的損傷,只是在后面虛張聲勢的追趕不停,使其不得歇息。
可搖旗將軍他……他怕虎大威跑掉,不肯只在后面追趕,非要親率騎兵趕去前頭生擒虎大威,卻把步卒全都甩給了咱。
守山雖擔憂搖旗將軍安危,卻又不敢催促步卒急奔,也怕弟兄們跑得疲了,反受制于官軍,因此就落在了搖旗將軍的后邊。
原本也沒啥事兒,雖然在路上偶爾會遇到幾個傷了的騎兵,卻也不斷收到搖旗將軍的信息,那虎大威雖說也算是一個虎將,卻并不敢回頭與搖旗將軍作戰,只曉得像個耗子似的亂竄。
可沒想到……臨近半坡店的時候,咱這邊正打尖歇口氣,卻收到搖旗將軍中了賊官軍的埋伏,身陷重圍不得脫身的消息。
末將擔心搖旗將軍安危,立刻就招呼著弟兄們殺奔過去,可官軍全都是騎兵,粗略估算不下兩三千騎,雖殊死拼殺,卻未能救下搖旗將軍……”
闖王默然不語,劉宗敏卻在旁插言問道:“這么說來……你并未親眼看到郝搖旗死啦?”
“是的,總爺。”
佟守山恭謹地回道:“末將率領弟兄們趕到時,搖旗將軍已經深陷重圍,末將拼盡全力,損失了數百弟兄也未能救他脫圍,只有百余騎兵沖了出來……”
“這么看……郝搖旗并不一定是戰死,應該說是生死不明。”